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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风起时(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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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先生,你说什么?”
“哦?”梅长苏回过神来,浅浅一笑,可淡然的语气中,又隐隐约约带了几分庄重。
“殿下。以后,我不在小惜身边,她自幼脾气急躁,若是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还请你多多包涵了......”
“这是自然。不过......”萧景琰打量了眼前这个看起来清瘦孱弱的青年,心里暗暗纳闷。
天下第一大帮的宗主,放弃逍遥自得,快意恩仇的生活,为的,不就是在这金陵朝堂上谋得一方天地吗?又怎么会轻言离开。
“苏先生要去哪里?”
梅长苏抿了抿有些清白的双唇,眼中透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先生大可放心。我萧景琰,从不是那种‘狡兔死,走狗烹’的小人。他日若真的大业得成,我一定会给先生该有的尊荣。”
“殿下客气了。”梅长苏依旧是那副清淡的神情,似乎那滔天的荣华和权势,在他眼里,也不过一缕茶烟一般,不值一提。
“苏某的身子,这一年多来,想来殿下也知晓一二。日后,恐怕纵使我有心继续匡助殿下,只怕也是气力不足。与其终日在这金陵城中饱食终日,倒不如早日回到江左盟去,好歹,那里也没那么多拘束。”
“苏先生竟是这般无视名利之人吗......”萧景琰的唇角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浅淡笑容,落在梅长苏眼里,有几分不可思议,也有几分嘲弄。“那敢问苏先生,既然不是为将来的荣华,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使得先生卷入夺嫡这趟浑水中?”
萧景琰问的直白,梅长苏心里虽然一颤,但也早就有了应对。
“琅琊阁批言我乃麒麟之才,若不出山一展身手,世人又怎么能更加忌惮我江左盟?俗话说,风水轮流转,谁又能保证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之后,江左盟依然这般如日中天?到时,若是有朝堂势力加以回护,我盟中一干老小,也算是有了安身之所,不至于死于非命......”
萧景琰并没有完全相信梅长苏的这番说辞,转过头,眸光炯炯地探寻着他。
“殿下,”梅长苏垂下眼帘,遮挡住那清眸中隐藏的所有情绪.
“殿下似乎,对苏某的话有些疑问?”
良久,萧景琰收回灼亮的目光,又放回到庭院中,竹惜和庭生所在的位置。
“没有。先生多虑了。”
这明摆着敷衍的语气,梅长苏却十分不在意。
“看小惜对庭生的样子,在殿下身边的这段时间,倒是长大了不少......”
庭生不肯跟竹惜进入她的房间,说是一来上下有别,二来有碍于男女大防。无奈,竹惜只好从屋中去了药酒出来,席地而坐,给庭生拭擦手腕的伤处。
“嘶......”虽然是极力忍着,庭生还是不断地倒吸着冷气,来缓解伤处带来的痛楚。
“很疼吗?”竹惜放缓了手上的动作。刚刚只是粗粗验伤,现在细细查看,竹惜才发现庭生周身各个主要关节,早已是积劳成疾。想必是早年在掖幽庭里,居住环境阴冷潮湿,又没日没夜地干活造成的。如此想来,这么小的孩子,又怎么能对那些面目可憎的小人,没有恨意。
“庭生,对不起......刚刚......是我太急躁了......”
庭生忍痛咧了咧嘴,“竹公子,不要跟我道歉,你肯教我,说明你是真心为我好。现在回想起来,苏先生和殿下,也都曾教导过我,要做一个正直纯良的人,只是......他们平日里太忙,也没有时间跟我细细讲解......”
“庭生,你觉得苏先生和殿下,对你好吗?”
庭生用力地点了点头。
“那......你还记得你其他亲人吗?”
庭生仔细想了想,“从前隐隐约约听殿下提起过一两次,只是......我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我对她,真的半分印象都没有了。怎么,竹公子,你与我母亲,是旧识吗?”
竹惜眺望着远方,笑了笑,那笑容,清淡如同薄纱一般。
“我与你母亲没有深交,只知道她是个极聪明的女子。你的父亲......”
“我父亲怎样?他们都说,他其实是一个正派的读书人,当年的那场科场舞弊案,实在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竹惜眼中划过一丝警惕。庭生一介少年,纵使他知道自己出身何门,又如何能知晓自己的“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是听谁这般说你父亲。”
有心怀不轨之人洞悉庭生的身世,若不尽快处置,恐后患无穷。
“是......是偶然,听萧大公子说的......”
“景睿?”竹惜倒是吃了一惊。
“是。有一次,他到城外演武场练武,闲暇时分,我便说出了我父家曾经的职位,想看看,他见多识广,能不能和我说说,我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原来是这样。竹惜暗自松了口气。见过庭生之后,哥哥特意留心了当年掖幽庭的出入记录,像是祁王女眷在紧要关头,齐心协力,方才给庭生安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出身。景睿出身宁国侯府,又素来敬慕满腹学识之人,对于庭生那所谓的“父亲”有所了解,也不足为奇。
“那萧公子和你说的,你都相信吗?”
庭生低下头颅,皱起双眉,好似在苦苦思索。竹惜也不打扰他,静静地给他上着伤药。
“竹公子。按理说,我不应该对萧公子的话有所怀疑。只是我不明白,既然我的父亲是那般有学识有气度的人,为什么有何参与到那科场舞弊案中?苏先生说过,科场是为国家选举人才的重要途径,那父亲明知其重要性,还拿那些考生,甚至于说,是大梁的前途开玩笑,那他还能算得上是一个正直的人吗?”
“庭生这孩子,终归还是有皇长兄忧国忧民的气度......”
不远处的萧景琰和梅长苏,将竹惜和庭生的话一字不落地收入耳中。
“只不过是几句点播,他就能想到如此深的层面,确实不是凡品......”梅长苏亦是赞叹。
“只不过......庭生的身份,是不是应该懂得这许多......”梅长苏瞥了一眼萧景琰,双眸之中带了些许忧虑。
“为何不应该?”萧景琰反问。
“当年唐太宗玄武门之变,史书上皆说是因为建成太子对太宗力行迫害,使之不得不反抗。可是反过来想,建成太子有那么多兄弟,为什么只单单针对太宗一个人?”
“苏先生的意思,我明白了。”萧景琰抿紧了锋利的唇角。
“殿下,兄弟之争,历朝历代都不可避免。若是将来......庭生有着跟太子一样的才学,难保......或许是苏某小人之心,殿下若是不愿听,就当苏某今日胡言乱语......”
“我知道。”萧景琰转过身,清亮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坚毅之色。
“苏先生不必这般客气,我亦明白储位之争带来的祸患。远的不说,便说当下,誉王和太子相争十年,便把大梁上下搞得一团糟。可是,庭生毕竟是皇长兄的亲子。为保他朝朝野清平,我们已经剥夺了太多原本属于他的东西,若是为了那不可预知的未来,连他读书的权利都要夺走,对于这个无辜的孩子来说,是不是,太过残忍了......”
梅长苏叹了口气,跟着萧景琰的步子,上前一步,抓住了身前的白玉栏杆。其实他又何尝忍心呢......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苏某希望殿下,永远不要面临两难的选择......”
“......竹公子......竹公子......”
竹惜静静咀嚼庭生刚刚所言,不禁一时陷入了沉思。
“庭生,你要明白,你父亲,也有他的不得已。身处泥沼之中,有时候,也不得不同流合污。”
庭生一知半解地眨了眨眼睛。
“类似的话,苏先生也跟我说过。只是,我不明白,一旦同流合污,那我们,又跟那些恶人,有什么两样?”
竹惜低下头,拉下庭生的袖子,将他的一身衣衫,捋得整齐。
“庭生,咱们大梁曾经有位了不起的皇子,他一生坦荡刚正,当年我们这些小孩子,都由衷地敬佩他。只是......过刚易折,他到死,都不相信自己是死在那些蝇营狗苟的谋算之中。所以......”
竹惜将庭生拉到自己面前,看着他的眼睛。
“所以,现在的我们,要学会自保。有些不愿意做的事,也必须去做。只是......你的这颗心,永远不能变。”
“那怎样才能保证初心不变......”
看着庭生认真的脸庞,竟也有了几分当年祁王的样子。竹惜心中划过一丝悲悯,头脑之中,千万般念头转过,只是最终,还是将想要脱口而出的真相,咽了下去。
“那位皇子曾经告诉我过一句话,我现在,把它告诉你,以后的路如何走,还要靠你自己揣摩。”
庭生坚定地点了点头,“庭生洗耳恭听。”
竹惜站起身,裙角发梢,随风而飘;目之所及,似乎穿透了金陵层层叠叠的红墙绿瓦,穿越了十年漫漫时光的阻隔,甚至于,跨过了阴阳两界,与当年,意气风发的祁王,神魂相交。
“要时刻谨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秉浩然正气,方不枉一世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