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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时间将爱隐藏(三) ...

  •   黄烟漫溢,沙尘滚滚,枪声辽远而又切进,从天际线海潮一般涌来,接连不断地拍击耳畔。绿并无余裕去留意那些繁杂声响的动向,只是专注于处理手头的工作。

      “前辈,收到联络,907部队的运输机十五分钟前紧急升空,如若没有意外,预计二十五分钟后降落。目前已经对其余伤员做了最基本的急救处理,暂时稳住了——”后辈刻板严肃的嗓音蓦地停顿了一下,低声问道,“需要我帮忙吗?”

      绿擦了一把汗,扔下手里沾满鲜血的止血钳,另取了一把新的:“纱布不够,再拿一些来。”后辈眉间闪现一道浅浅的折痕:“呃……我们带来的已经……”绿双手不停地忙活着,也腾不出闲暇看他一眼:“今天的幸运物不是‘大量白色的多孔薄布料吗’?你能搞到的就只有敷料了吧。”“诶?!”“明明也还算是动荡年代,电视台居然奢侈到腾出资源播放那种让人筋骨懒散的休闲节目,人类还真是崇尚活在当下的废物呢——”绿刻薄地勾了勾唇,“小真你——可不要一不小心变成没用的废物啊。”

      绿间真太郎嘴角一抽,却不敢对前辈兼共事的恶毒言辞发表过多异议,只是愤懑地掏出一沓小心收置于消毒密封袋里的干净纱布递了过去:“……就这件事还请前辈务必放心——况且我必须纠正,星占学本来就是毋庸置疑的科学!”“是的是的,辛苦了,止血钳也赶快拿去消毒——”

      嘴上依旧是习惯性挤兑绿间真太郎——这个后辈同藤本不相上下的抗压耐受度让绿颇为欣慰,唯一的缺点就是为人死板不经逗,实在有点无趣——然而绿却感到有双无形的大手扼住了他的喉咙,越压越紧。

      “907部队的辖区到这里……确实很远啊。”绿低声道。“是这样没错,请问怎么了吗?”绿间真太郎不明所以地推了推眼镜,目光旋即落到躺在担架上昏迷不醒的重伤员身上,紧跟着蹙眉,“这个伤势……”“天弓伤得太重了……要尽快回到医院才行。”“——‘分秒必争’的意思,对吧?”绿间真太郎再次打开了通讯器。绿莫名:“嗯?”

      “虽说不太想提——不过机长是‘那家伙’的话,倒也还是有‘行个方便’这种程度的交情在的。”

      ……

      在地毯式轰炸倾覆整个城市之后,东京成为开战以来的第一个废都。在那段暗无天日的恐怖时间过去后不久,哀鸿遍野的废墟上,人们凭靠狂轰滥炸中幸存下来的一砖半瓦,开始重建支离破碎的城池。星白医院也同都内其他一两家仅存的私立医院一起被收编,挂上国际红十字会惨淡发灰的旗帜,成为收治、转运伤员的关内医疗枢纽之一。借此,绿终于得以窥见以亿为数量级的死亡真面目的冰山一角:它变化万端的形态附着于不同的性别、不同的肤色、不同的面貌,却自始至终透露出百川归海般的如一本质。

      ——众生平等。死亡是最大的公正,令千差万别的人生在一瞬间无条件对等。生活成了易碎品,连带着人命也变得轻贱。从前线下来的伤员和被波及的平民填满了门诊室、填满了急诊楼、填满了所有的病区,来得早的尚能抢到一张床位,不走运来晚了的,就只能委屈一下去挤太平间了——后来连太平间也没有空位了,便是担架拉到医院门口打个转,算是走过了程序,然后就拉走了,许是往乱葬岗去,又或者是垃圾焚烧站,绿并不关心。

      国际人道主义植根于现实却生长成了空幻的理想,医者仁心,他已当不起。他知道此时此刻他至多算个匠人。不管那些伤重垂危的军人、哀吟连连的百姓用怎样绝望中留存着祈求的目光看向他,他都已无动于衷。生死太过理所当然,任谁的性命再金贵都已和尘埃草芥一般无二,在炮火中风雨飘摇无依无靠。彻底告别了连休和假期,日复一日周转在病人之间,绿毫无怨言,尽职尽责,却再无哀悯,可能他生来不懂,亦有可能是战争确如人说的那般会吞噬人心——不过无碍。因为赤司天弓呼吸里一个细微的变动就能惊醒他所有陷入麻痹的感官。她就是生长在他心里根系发达的希望,终有一日会枝繁叶茂、开花结果。

      天弓留院第一年间,赤司莲舫还来时不时来看望她,后来她自己的身体都越来越差,也就不怎么来了。赤司征十郎更是极少露脸,绿知道在野党这几年必然不会让赤司家好过,想必早已忙得焦头烂额。如是一来,天弓的原始认知观里就没有什么和父亲有关的存在,也就不意外未来父女间关系恶劣到了那种程度。然而绿并没有调解的打算,毕竟他所要做的,就是让通往既定未来的因果按部就班一一坐实,为了让这一切都有迹可循。

      绿推开儿童病房的门,天弓正坐在床上摆弄他的温彻斯特M1892 Randall。像是被他的气息触动了某种极为灵敏的反应机制一样,天弓刷的一下抬起头看到了他,眼睛登时一亮,向他伸出软嫩的小手要抱抱,一个劲地叫唤,医生……医生!他一把把她捞起来抱着,一边哼哼唧唧地哄她,不知怎么的思绪就溜边了。眼见着就要年底,按照往年惯例,赤司家会接她回去过年——不过东京最近越来越乱了,听说稳如磐石的赤司家也终于有了松动的迹象,有意南迁避难,不知到底是怎么个打算。

      医生……医生!!小孩子是最容易寂寞的生物。他自顾自走神而没有时时刻刻给予天弓足够的关注和回应,代价是被肉拳冷不丁一顿猛捶,捶得他心神一阵摇荡,颇有点岌岌可危的意味。他捏了捏天弓的鼻子,你打疼我了。天弓一听,从鼻子里丢出一声细细的清脆的“哼”,瘪瘪嘴给他揉刚才捶过的地方,好像她才是被欺负了的那个。

      ——她往后十八年,差不离到哪儿都是万千宠爱于一身,谁见着她舍得不宠着呢。绿心里挺不是滋味,然而反过来想想,幸亏赤司征十郎这尊神没把她宠成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骄矜小公主,否则二十年后这世界根本没有得到疗救的希望——这不仅仅是他一辈子心心念念的小姑娘,更是未来局域安全时代一代战神。

      绿抱着天弓站在床边,望着窗外硝烟蔽日、尘土飞扬的残破景色。天弓依在他肩上,灰蒙蒙的窗玻璃依旧能映出她明亮的眼眸。她目不转睛,直勾勾地观察着外面的世界,那瞳仁里天然地生成了一股距离感,就像在打量着同时也在抗拒着与自己无关的事物,大抵是幼弱的生命自来固有的机警。

      你以后……会终结这一切的吧。

      天弓疑惑地眨了眨眼,显然没有听懂他的话。绿摇摇头,起了另一个话题。

      马上要新年了吧,能再和你一起去明治神宫就好了,那里什么时候才能开始重建呢——啊,天弓新年有什么愿望吗?

      愿望……?她张了张口,那清澈见底的眸光顷刻间勾起了绿心底里那寂静的原野上广袤无垠涌动不已的悲凉。他想起了那个身穿赤朽叶色和服的女孩,碧空朝阳,神宫落雪,再好的景色也留不住她,再美的人间也抵不过她一缕寥落的目光。

      愿望啊……

      ——代替天弓回答他的,是一颗拖着无数骤然崩落的火星,自病房大楼窗前一闪而过的GBU-37激光制导钻地炸弹。

      ……

      螺旋桨的轰鸣声搅碎苍穹,隆隆的声响近在耳畔,震得人喉口发紧,绿眯起眼睛仰起头,就看见西科斯基CH-53E重型直升机在裹着尘灰草叶的涡状气流中稳稳降落。医疗队的成员陆续聚集过来,准备搬运伤员,Kar98k和FAL也提着枪顶风来到了绿的跟前。

      Kar98k压着军帽,直升机掀起的气流将她的长发和披氅卷得肆意翻飞,螺旋桨的噪声很大,她不得不扯着嗓子说话,声音还是被风绞扯得支离破碎:“绿医生……!格里芬的队伍正在陆续撤退,我们这边的战损人形也数目众多,需要人手护送,我脱不开身——总之,指挥官就拜托您了!FAL会跟着您那边去的!”

      “我知道了……!”

      重型直升机终于挺稳了,烟尘散去,驾驶舱门打开,从上面蹦下一个修长的人影,无线耳机都还没摘,就朝绿间扑了过去,一把勾住他的脖子。

      “呀,好久不见,小绿间!你还好吗!”“还没死——都三十多岁的人了能不能不要用那么恶心的称呼叫我。”“这么冷淡!明明是你用那种十万火急的口吻拜托我,我才提高飞行速度拼命赶过来的!几乎是迫降啊迫降!!迫降你懂吗?!”“谁‘十万火急’了啊!”“哈哈哈,跳脚了跳脚了——再说了,年近四十的人了还每天按时收看晨间占卜抱着奇奇怪怪的幸运物到处跑的人有资格指责我吗?”“啧……黄濑你起开!我要搬伤员了!”“哎,我也来帮忙吧——”

      907空运部队现役空军运输兵和自己医疗队的后辈是国中同学这种事,绿从来没听说过。黄濑凉太和绿间真太郎吵吵嚷嚷往这边过来的时候,他脑门隐隐有些发胀,大概是超负荷工作太久了,需要休息。

      “毛瑟小姐,军方的运输机也到了,你们就先随队伍撤退吧,回头到军方的战地医院来找天弓就行……”

      ——“诶?”

      黄濑蓦地刹住了原本轻捷的脚步,差点把绿间绊个头抢地。“黄濑你干嘛突然……!!”

      “FAL小姐……?”

      ——一切的因果都必有迹可循。如此一来,所有的相遇才能实现,所有的相爱才会值得;所有承受的苦痛都能够面带微笑地回想,所有珍藏心底的记忆都会变成历久弥坚的感情。我爱过你,多年后的繁星错落里藏着确凿的证据;你必然会爱上我,数年前的战火纷飞中已埋下了不朽的誓言。

      那次针对红十字区的空袭遭到了排山倒海般的国际谴责。如此浅薄的政治正确想也知道只是某种外交手腕,绿根本不在乎究竟是哪个组织的愚蠢行径在为哪国元首的包藏祸心扛包顶锅,也丝毫不在意自己的工伤索赔拖拖拉拉了那么久到底进行到哪个步骤,毕竟那微薄得贻笑大方的数额若是真的发到手里才像是自取其辱。

      绿在星白医院工作多年,还是头一回自己躺在病床上——倒是犯贱似的感到新奇得很。遗憾的是他没有优哉游哉的余裕了,尽管压根不缺嘘寒问暖前仆后继的护士——空袭事件后没几天,赤司征十郎就亲自到医院来接天弓回去,这可就糊弄不过去了,绿无奈地想。

      我早该接天弓走的。我知道。我同意她留在这里,无非是信任你,既然你已经不能保护好她,那么她就该回到赤司家的荫蔽下了。是的,接下来就拜托你了,赤司君……

      打扰了——儿童病区的护士牵着天弓小心翼翼地敲开了绿的房门。赤司先生,我把天弓小姐带来了——天弓小姐,爸爸来了哦?快去吧。

      天弓没再穿着宽大的病号服,而是换上了漂亮得体的小洋装。她看上去有些无措,并没有上前,任凭护士一再催促,她仍旧定定地站在原地,一步也不肯向前。那双盯着赤司征十郎的眼睛空旷而清澈,依然没有脱去那种惯有的机警。赤司征十郎的手微微抬了抬——尔后又不着痕迹地收到了背后,也只是站在原地波澜不惊地望着她。他们就这样互相对望着,僵持着,好像大理石雕塑一样一动不动。谁也不肯先开口,谁也不肯做出让步,一股子就这样一直杵到天荒地老看谁先耗死谁的骇人架势。这尴尬的气氛让绿心里的小人笑得捂住肚皮满地打滚,不过他注意到儿童病区的护士脸色愈发惨淡眼见着就要挂不住了,也就不好意思笑出来。他拍了拍床沿,轻而易举地打破了僵局。

      天弓,到我这里来。

      再怎么着,他说话,她总归是听的。

      医生……

      之前问你的新年愿望,你想好了吗?

      她茫然地摇摇头。

      那么,天弓想知道我的吗?

      她乖巧地望着他。他笑了。绿微微启唇,只觉得十年、二十年、哪怕再久的时光都已在他舌尖轻飘飘地拂过,世事沧海桑田,年华一去无踪。

      ——愿所有心怀善意的人不再陷落于硝烟尸骨中日夜哭泣。

      绿轻轻地抱着她,心里不可抑制地柔软下来。

      ——愿每一个士兵终有一日荣归故里。

      他真的很想念十八岁的赤司天弓,四年来,无数次地把这个孩子拥在怀里却不能亲吻她的时候,他都非常非常地想念她。

      ——愿我的后人有苦痛的记忆却没有苦痛的生活。

      她还要跨过整整十四年的漫长等待,才能来到他的身边,才能和他相爱。这个稚嫩而鲜活的女孩,还需要整整十四年的风雨洗礼,在永无止境的战火中一再地重塑金身。

      ——愿世界在某个平静的日子彻底地忘了战争和炮火。

      她是在饱含杀机的那一刻美丽起来的,又是在身经百战后某个风平浪静的瞬间被窥破了坚不可摧的不朽灵魂。

      如若以上都不能实现……

      蓦然间,天弓的眼底有一种同十八岁的她极为相似的东西被点燃了,开始安静地灼烧。她望向他的眼神似懂非懂,显然不怎么明白他说的话,却第一次同未来的她出现了难以名状的重合。绿眯起眼睛笑了,恍惚看见了那个明治神宫的雪中摧枯拉朽一般美丽的少女。

      ——唯愿你枪魂永生。

      待你荣归故里的那一天,我会去迎接你。所以现在——

      离开我吧,天弓。

      ……

      用一组括弧括起来,悬置数十年的爱情是存在的吗?

      FAL并不知道答案——她被建造出来的时候也被赋予里模拟人类感情的模块,但她几乎没有机会驱动那个机制——至少在面前的机长喊出她的名字之前,她都不知道。她很困惑,却清楚地感受到那个休眠已久的模块有了被强制启动的征兆,她感到不悦,却又好奇:“你是……?”

      “唉……FAL小姐果然不记得我了,有点寂寞啊。”

      已经不再年轻气盛的男人,骨子里那股烂熟的风流却气韵犹存。他轻皱着眉望着她笑,那笑容令FAL不期然想起被风吹拂的麦田,沉甸甸的,温暖而灿烂,就像旷野里卧着酣眠的太阳。他立正站直,敬了个礼。

      “我是黄濑凉太,联军709部队现役空军运输兵,本次运输任务的总执行以及机长。”

      他从胸前的衣袋里掏出一枚光泽已然有些黯淡的纯银镶蓝宝石领带夹,轻轻夹在了FAL的衣襟上,神情虔敬。

      “请多指教,FAL小姐。”

      纵然我们长久地分别,我也有莫大的底气去跨越遥远的时光和无以计数的距离——因为,我像确信我与你曾经相遇的事实那般,确信有朝一日终将与你重逢。

  • 作者有话要说:  画手把特典都画好了,我却还没有完稿。心痛不能自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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