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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霁月高照 ...


  •   白日阴沉,西风瑟瑟,最后一片梧桐叶飘落到泥泞的车马道上,金陵皇城正进入隆冬季节。一辆马车在路上吱呀地缓行着,虽然装潢简朴,但金色的车顶也昭示了车主人的皇室身份。不一会儿,马车在一座庄严的大宅院前停下,高大的门梁上悬着三个大字:祁王府。

      从马车上下来一位眉清目秀的少年,凤眼薄唇,刚及弱冠的模样。他头戴小巧的金色冠冕,一身殷红的锦袍,素雅的暗纹精致而高贵。祁王府大门前的府兵一看见他便恭敬地行了个礼,一个管家急急忙忙迎出来,作揖道:“哎呀呀誉王殿下!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真是稀客啊!”

      少年也优雅地回了一个礼,眉目间露出些腼腆:“我此来拜访皇兄,是想向他讨教一些时政上的问题,劳烦李大总管通告一声。”

      李总管稍稍迟疑了一下,面露难色:“誉王殿下既是来找祁王讨论时政,祁王府自然欢迎。只是,此时祁王殿下正在筹备给林殊少将军送行的宴席,只怕……”

      “今日不方便?”誉王立刻想起来,明日便是赤焰军出师北漠的日子,而祁王的生母宸妃是主帅林燮的妹妹,他又跟林燮的儿子,也就是他的表弟林殊十分要好,自然是要送行了。说起这个林家小殊,在金陵城那是无人不知的风华少年,足智多谋,文武双全,誉王也一直羡慕他的才智。不过他虽然是公主之子,也算是自己的表弟,却一直没有什么交往,此时便也不好打扰。

      “无妨。”誉王浅浅一笑,掩饰一丝失落,“既然皇兄有事,我就改日再来拜访。”

      他礼貌地向李管家做了一个揖,待要转身上车,却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不远处传来。一个白衣少年带着几个随从策马奔来,在祁王府门前停下。

      来人便是今天祁王府的客人——林殊。誉王看见他,再次恭敬地一鞠。林殊跳下马,有些惊讶怎么会在这里见到这个一年到头都见不着几次的皇子。

      未等林殊开口,誉王便说道:“少将军为国出征,可敬可佩。还望早日凯旋!”

      “别什么少将军少将军地叫了。”林殊哈哈一笑,凑到誉王耳边,“这里又不是朝堂,干嘛那么见外?”他拍着誉王的肩膀,“怎么说你也是我表哥,干嘛不直接叫我小殊?”

      誉王腼腆地笑了笑,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好,小殊。我今日来拜访皇兄,但既然你们有约,我就不打扰了。等你凯旋回师,我再去拜会。”

      “诶,”林殊拉着他的衣袖,“平日里没见你跟景禹大哥有多少往来啊?今天有什么事么?”

      “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事。”誉王答道,“近日来研读了一些皇兄的政论,关于他的时政改革方案我有一些不明白的地方想要请教,故而就来了。”

      “你对改革有兴趣?”林殊惊喜地睁大了眼。

      “呵,反正近日闲来无事。关心国事,也是做皇子的本分,如果能为皇兄分担一些,岂不是更好?”

      林殊激动地拍了拍他的肩:“你有此心,再好不过。景禹大哥正需要这样的支持。何不现在就随我一起去见他?”

      “啊,不必了。”誉王推辞道,“今天是他为你送行,想来你们一定有很多体己话要说,我又怎么好意思打扰呢?”

      “这……”林殊见此话也有道理,“这样吧,等我回来,我们和景禹大哥一起找个时间好好聊一聊。景琰那个木头,每次讨论政事他都不感兴趣。现在我可找到人了!”林殊显得十分开心的样子。

      “如此甚好!”誉王会心一笑,“那我就盼你早日回来了。”

      “那咱们可说好了,一言为定!”林殊调皮地眨着眼睛。

      誉王与林殊告别,回到马车上。他脸上还挂着浅笑,有些期待,也有些不安。

      誉王萧景桓,这个刚满二十的五皇子,也是皇后言氏的养子。虽然他从小被皇后带大,可他的生母是一个连皇宫都进不了的嫔,只因为皇后膝下无子,他才在生母去世之后被抱养给了皇后。皇后对他倒也尽职尽责,把他养育成一个知书达理,颇具气度的皇子,但他的内心,却十分地缺乏安全感。从很小他就知道他不是皇后所生,自己的生母身份低微,而父皇一直以来都宠爱宸妃,遭遇冷落的皇后也时不时在他面前哀叹哭诉。他深知皇宫中风云变幻无常,稍有不慎,便朝不保夕,所以他总是行事周密,小心谨慎。

      皇后对地位如日中天的宸妃和祁王萧景禹又恨又忌惮,她知道光凭自己是无论如何都没法跟他们抗衡的。但她不甘心,她想要通过培养誉王来保住自己六宫之主的地位。在皇后的示意下,景桓开始关注祁王的一举一动,包括他的朝堂论政,还有他身边的那些人。

      让他始料未及的是,他对祁王了解得越多,竟然越发敬仰这位英姿飒爽,文韬武略的长兄。祁王的政治远见和处理政务的手段常常让他惊叹不已,他无法想象自己能凭什么才干超越这位完美君王的模板。他也羡慕祁王身边的那些人——林殊——自身就是一个极其耀眼的少年才俊,还有靖王萧景琰——虽然同样出身卑微,却因为他母亲跟林家的亲密关系而跟祁王和林殊他们从小就形影不离。

      我自己又算什么?景桓在这样的对比下,竟体会到前所未有的孤独。皇后在后宫高高在上,却更像是被孤立,这也使得他自己从小就没有任何朋友。他身边只有那些唯唯诺诺的奴才,竟没有一个能说知心话的人。他想去跟其他的皇子交往,却总是被母后阻挠:有进取心的皇子怕威胁到自己的地位,游手好闲的皇子又怕把他带坏。母后安排了他的一切——从衣食住行,到人际交往——而一切都是为了把他培养成一个有权势的皇子。

      这一次,景桓是瞒着皇后偷偷跑出来的。对祁王的崇敬之情已经让他不再满足于躲在一旁远远观看。他希望真正去跟祁王交流,去学习他的治国之道——对一个刚刚开始接触政治的少年来说,好奇心远远大过野心。他更希望,自己能够通过这种方式找到志同道合的朋友,所以刚才林殊的那番话,甚至让他有些感动。他已经开始畅想林殊回来之后他们一起畅谈国事的愉快情景了。

      “如果母后知道了,大概又会骂我吧。”景桓坐在摇晃的马车里,自言自语道。不过他已经想好了托词。如今朝野上下无人不拜服在祁王脚下,他迟早是要接替皇位的。自己顺势而为,在祁王面前留个好印象,能有什么错呢?

      **************

      “你怎么就这么没出息啊!”正阳宫中,言皇后斜靠在案几上直叹气。景桓僵直地跪在她面前,双眉紧蹙低头不语。“你难道不知道那林家气焰如何嚣张吗?想我言氏三代宗亲,满门功勋,哪一点比不上他林家?本宫身为六宫之主,现在却被那林月瑶骑在头上!还有那个萧景禹,要不是本宫幼子早夭,哪轮得到他在这儿出风头……”

      景桓突然嘴角抽搐了一下,皇后立刻意识到自己言辞不当,便扭转话锋道:“景桓啊,现在本宫就指望你给我争口气了。你从小就聪慧懂事,虽不像萧景禹那般锋芒外露,但论治国资质,绝不在他之下。你现在还年轻,本宫相信总有一天,你会让你父皇另眼相看,让他相信有能力的皇子不止一个萧景禹!”

      景桓凝神片刻说道:“母后,儿臣明白您的意思,您是想让儿臣与皇长兄分庭抗礼。”他抬头望向皇后,声音比起她低沉了很多,还透着几分委屈,“可是您想过没有,凭儿臣现在的学识和资历,根本无法与他相比;更何况他现在外有足以震慑大梁的赤焰军,内有众多朝臣的拥戴,而我只不过是孑然一身的小小郡王,您让我拿什么跟他争啊?”

      “你并不是孑然一身!”皇后厉声道,“你有我整个言氏家族做后盾。而且你现在还年轻,等过些日子,本宫会为你选一个能真正帮衬到你的王妃,到时候,不愁你没有自己的势力……”

      一听到“王妃”两个字,景桓瘪了瘪嘴:“母后,儿臣还不想……”

      “你还不想什么?你已经成年,就算是生在百姓人家,也早该谈婚论嫁了。”

      “这个自然。只是……儿臣的终生大事,儿臣想……能不能自己……”他对这种事事都被母后安排的生活感到有些厌烦,却又支支吾吾不敢把话挑明。

      “行了,”皇后感觉出了他的焦虑,“今天我们不谈这个,这事倒也不急。本宫只是想提醒你,祁王府那边,你以后不许去了。连本宫的儿子都要去巴结萧景禹,你叫本宫以后在林月瑶面前脸往哪儿搁?”

      “可是母后,”没想到一向乖巧听话的景桓会继续争辩,“俗话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既然您让我跟他争,我去多了解了解他有什么不妥吗?”

      “了解就需要去讨好吗?你别以为本宫不知道你在祁王府前面说了些什么话!还有那个林殊你竟然也去示好!你怎么尽想着去跟这些林家的货色往来?”

      “母后!儿臣只是希望……”

      “不用解释了。就是不允许跟他们有私交!这是谕旨!”

      景桓怔怔地跪在地上,满脸委屈,却不敢再辩驳。纵使找借口,想来也是难以忤逆母后的心意了。

      “启禀娘娘,”一个太监进来打破了这僵持的气氛,“言国舅求见。”

      “让他进来吧。”皇后松弛了一下脸部表情,递给景桓一个眼神。景桓赶紧站了起来,退立到她身边。

      来的这位国舅言阙,是言皇后的兄长,不但出身显赫,更因为早年辅佐当今梁帝有功而封侯。其实早在梁帝萧选继位之前,他和林燮就都已经是萧选的左膀右臂,三人年龄相仿,意气相投,情同手足。后来言林二人助萧选称帝,一文一武,为他平定内忧外患,二人的地位也如日中天。林燮统领大梁最强的赤焰军精兵,言阙也是位及三公,名赫权重。按理说,言林两家自幼交好,言皇后和宸妃小时候也算是要好的姐妹,可自从宸妃入宫,皇后丧子失宠,宸妃和整个林家就成了皇后的眼中钉。让她怨恼的是,哥哥言阙并没有因此站在她这边。相反,他一如既往地跟林家保持往来,不但跟林燮关系密切,现在也是祁王的得力支持者之一。言皇后为此跟他大闹过几次,以至于现在甚少往来。

      言阙进殿之后,景桓便拱手道:“见过侯爷。” 他虽是皇后养子,却并未入籍皇后一族,因此他并不以“舅舅”相称。

      言阙也只是简单地行了一个礼,与其说是对皇后行礼,倒更像只是对景桓还礼。皇后并没有在意,而是诧异地看着他。待要询问来意,言阙却先开口了:“你刚才教训景桓的话,我都听到了。”

      “怎么,你是来教本宫怎么管教儿子的吗?”皇后没好气地说道。

      言阙皱起眉头看了一眼景桓,眼神中竟有些怜悯。他虽然近些年跟皇后日渐疏远,但对景桓倒是一直比较关注。

      他转过头对皇后说:“你为什么那么固执呢?跟我闹也就罢了,现在还要让孩子变得跟你一样偏狭善妒吗?”

      “我偏狭善妒?”皇后忍不住站起身来,“你怎么不问问你自己?那个狐狸精究竟有什么好,让你们两个男人都对她这么死心塌地!她抢走我兄长,抢走我丈夫,现在他们林家连我儿子都要抢走了,你还怪我偏狭善妒?”

      皇后的这番话,让景桓有些惊讶,他偷偷瞄了言阙一眼,倒没敢露出什么表情。

      “行了!”言阙赶紧打断,“我们就不要当着景桓的面吵了。”

      皇后故作镇定地调整了一下姿态,对景桓说:“你下去吧。”

      景桓应了一声,便转身离去。可刚走出门的他还是听到了言阙的一句话:

      “你这样迟早是要害了这孩子的。”

      景桓心里虽然委屈,但也不至于想得像言阙说的那么严重。这些年他跟随在母后身边,见惯了父皇的冷漠,母后的无助,也目睹过母后在无数的孤灯长夜里偷偷流泪。或许,母后说得对,他是她唯一的希望了。或许,他真的不该那么自私……可他不知道,如果走上母后为他安排的这条道路,等待他的究竟是什么……

      **************

      上墟市是金陵城白天最热闹的一座集市。这里聚集了许多高档的手工作坊,还有各种古玩书画,花鸟鱼虫,是京城中官宦子弟常来闲逛淘宝的地方。景桓自幼喜欢搜集各种奇珍异宝,自然没少去过上墟市。

      只是这几日,他去上墟市的节奏较往日更频繁了,几乎每日都去,但也只是在晌午过后逛一小会儿便在日落前赶回府。这个时辰,正是朝中大臣们议完事回家的时刻。

      他自己也不确定这样做有什么意义。自从被母后禁止去祁王府,他成天坐立不安,既不敢违抗母命,心里又放不下去找祁王的念头。而从誉王府去上墟市会经过一个路口,正好也是皇宫到祁王府的必经之地。他便每日赶在此时从这里经过,只盼能够“巧遇”祁王,这样在母后那里也好有个说辞。只是这路口人多眼杂,不敢逗留太久,所以多日以来,他都无功而返。

      这日,景桓在上墟市瞧见几样甚是喜欢的古董,一时兴起,竟忘了时间。待往回赶时,天都已经黑了。路上行人渐少,夜幕下的金陵没有安详的味道,倒是处处暗藏肃杀的气息。再次经过那个路口,景桓没有让车夫放慢步伐,只是掀开帘子向皇宫方向望了一眼。但这一眼后,他赶紧对车夫喊道:“停一下!”

      不远处行来一辆双乘大马车,即便是在昏暗的天色中也能看见那华丽的金顶和流苏。景桓吩咐车夫把马车倒离路口,自己则下车立在马头旁。他的心开始噗噗地跳起来。

      车里坐的正是祁王。他叫住了正准备过去询问的随从,亲自下车向景桓走了过来。

      作为万民拥戴的贤王,祁王萧景禹果然是风华绝代。他身形挺拔,英姿绰绰,有如刀削一般俊朗的脸庞,更有高挺的鼻梁和如明月般清澈的双眸。举手投足之间,无不挥洒出帝王般的高贵威严,让人高山仰止;但时时挂在嘴角的微笑,又温暖得让人如沐春风。仅仅只有二十五岁的他,似乎已经汇集了人间万物之精华。

      景桓望着他一步步向自己走来,心跳得更厉害了。他想迎过去,双腿却偏偏不听使唤,愣愣地钉在原地。他也不知道是因为违抗母命而紧张,还是因为见到这位自己日思夜想的兄长而激动。从小到大,他与景禹见面的机会并不多。从他记事起,年仅十来岁的景禹就被父皇带着参与议政,从未出现在皇子们的学堂中,因为他早已不需要那些了。只有每年的皇宫家宴和春秋围猎,景禹会带着弟弟们吟诗骑射,但围在他身边侃侃而谈的总是林殊和靖王萧景琰。随着年龄的增长,景禹出落得越发英武,无论走到哪里,都是鹤立鸡群,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景桓也不例外,虽然他在景禹面前总是很腼腆,除了礼节性的寒暄之外不敢多言,但只要景禹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他的目光就再也挪不开,更是常常远望着景禹的背影直至消失。

      如果说年少时的他只是被景禹的英姿风采所吸引,现在研究过景禹的政见功绩之后,他已经把他当成偶像了——虽然他并不完全明白景禹的每一项政论,但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大梁国会在祁王的治理下再创盛世辉煌,而自己则希望辅佐祁王,陪同他一起完成这宏图大业。身为皇子,如果说没有觊觎过帝位当然是假话,但在如此耀眼的一颗明星旁,景桓宁愿放弃争斗——不是没有信心,而是心甘情愿地臣服,是不忍心把这美好的存在撕碎。至于母后的期待,的确让他很纠结,但他内心的声音太强大,让他顾不了这许多了。

      “五弟,别来无恙?”景禹微笑着拱手向他致意,话音十分温和。

      景桓这才反应过来景禹已经走到自己跟前,他赶紧深深鞠了一躬:“见过皇兄!”

      景禹笑着托起他的手:“何必行此大礼。”

      景桓抬起头来。夜色幽暗,景禹看不清他已经胀红的脸颊,却能从他颤抖的睫毛和双唇感觉到他的神情。

      “你在这里等我?”景禹问道。

      “我每日都希望能在这路口见到皇兄。没想到皇兄国务如此繁忙,想必日日晚归,所以都错过了……”景桓说完腼腆一笑,话音还有些颤抖。

      “你每日都?……”景禹一拍头,“哎,你看我……你怎么不去我府上打个招呼?我们也好约个时间啊。那日小殊说起了你想见我的事……你看我这做哥哥的,竟然忙着忙着就把这事儿给忘了……”

      “不关皇兄的事。”景桓赶紧说道,“是我……我不敢……”

      “怎么?我这祁王府还有豺狼虎豹不成?你有什么不敢来的?”

      “不是,我只是怕……不方便……”

      景禹听他话中有话,大概也猜到了几分。他拉起景桓的一只手,景桓下意识地想要挣脱,却发现被紧紧抓住。那只手是那么温暖,又是那么坚实有力。

      “跟我来。”景禹二话不说拉起景桓便向自己的马车走去。景桓一头雾水地跟在后面。

      到了马车跟前,景禹向车尾一伸手:“请上车。”他眉梢一挑,脸上洋溢的笑容可以把暮色都点亮。

      景桓一愣。他没想到景禹会对他如此热情,竟有些不知所措。

      景禹见他犹豫,便解释道:“你看,既然你想见我又不想去我府邸,那正好,这里离我府邸还有一段路程,你我可以同车而谈,叫你的马车跟在后面。这样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话就可以在车上说了。”

      同车而谈?这可正是景桓求之不得的。他激动得差点就要跪拜谢恩,但还是勉强控制着自己不要失态,于是又深鞠一躬:“臣弟谢过皇兄!”

      景桓总这么客气,让景禹笑着摇了摇头。他让随从把景桓扶上车,自己却轻身一跃跳了上去。

      马车缓行着,走得比平日更慢了些。车夫心神领会,故意要延长这段路程的时间。

      景桓与景禹并肩而坐,心神激荡。身旁的大哥似有光芒万丈,虽近在咫尺,却不敢伸手去触碰。这恐怕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跟大哥独处,第一次离大哥这么近。明明是兄弟,他却像头一次近距离接触偶像的小粉丝,一时间竟把想好的开场白忘得一干二净。果然,还是景禹先开了口。

      “景桓,你可知道,我本来就想去找你的。”

      景禹这话,让景桓有些始料未及。他从未想过大哥会主动招揽自己。“皇兄……”他的语气无不透着惊讶。

      景禹微微一笑,拉起他一只手放在自己膝上:“其实我早就注意到,在我这几个弟弟里,你是最谦逊知礼,勤奋好学的。我看过你写的国策论,见地颇深,孺子可教啊。今年你刚行完加冠之礼,所以我想,如果你能来做为兄的帮手该多好。只是……”他稍稍顿了一下,看着景桓略带不安的眼神,接着说道,“你也知道,皇后娘娘与我母妃素来不合,我担心你会顾忌到她们的关系不愿接受我的邀请。”

      景桓瞬间瞪大眼:“怎么会……”但随即又有些犹疑闪躲。

      “哈哈哈哈……”景禹把两只手都搭在膝头,似要把景桓那只白嫩的手捧起来,“你可知道当我得知你主动来找我的时候有多高兴?”

      “真的吗?”一股如蜜糖般的暖流顿时充满了景桓的心,竟让他激动得眼眶有些湿润。他被景禹郎爽的笑声所感染,也跟着开怀地笑了起来,把一切顾虑都抛在了脑后。

      “景桓啊,”景禹稍微平静了一下语气,“我也好几次向言候问起你。他说你有才识,有韧劲,待人又谦恭平和,很像当年的父皇。只是你性格上稍微孤僻了一些,总是不愿把心里话说出来。你看看景琰,那个大大咧咧的性子,有什么说什么,自己活得快活,也能结识不少真心的朋友。为兄只是希望,你以后能放开一点,不必时时那么拘谨,特别是在我面前。”

      “皇兄教训的对。”景桓颔首答道,却对景禹拿景琰来跟自己比有些莫名的不快。

      “你看看你,又这么生分。以后你私底下叫我大哥就行了。”景禹拍拍他的膝头。

      “大哥……”景桓不由得腼腆一笑。这一声“大哥”出口,让他顿时又觉轻松了许多。

      景禹笑着点点头,继续说道:“我已经想好了,过些日子,我就会向父皇举荐,让你入朝任职。只是,暂时还得委屈你一阵子。”

      “大哥有何难处?”

      “当下我正在处理一件极其难办的事务。此事错综复杂,甚是艰险。你还没有什么经验,我不想让你卷进来。”

      “大哥说的可是……取缔悬镜司一事?”

      “没错。这事从我密奏父皇开始,也拖了两三年了,现在正进行到最关键的阶段。悬镜司在做最后的垂死挣扎,父皇的态度也举棋不定,但如果我没估计错,不出三个月,我们就能打赢这场仗。到时候,悬镜司管辖的事务会并入刑部和大理寺,整个司法体系也会加以调整,我们还有许多事情要做。那时我就可以保举你去刑部兼职,参与到我们的改革中来。你意下如何?”

      “臣弟当然是求之不得!”景桓当即拱手答谢。如果能及早参与朝政,一来可以实现自己的抱负,二来也可以名正言顺地与大哥来往,想来到时母后也不好说什么了。

      “不过,说起这个悬镜司,”景桓这才说起自己此来真正想探讨的问题,“臣弟正有一些疑惑,望大哥指教。”

      “你说。”

      “悬镜司的设立由来已久,历代都受尽皇家恩宠,想来也有它存在的理由。大哥在陈情书中提到,之所以要取缔悬镜司,乃是因为它游离于法度之外,暗箱操作,仅凭君王的信任和一人的判断便裁断杀伐,容易造成冤假错案。这一点自然是有理。只是大哥有没有想过,有些案子,如果完全透明地走刑部的程序,可能会伤及皇家的颜面。父皇屡屡教导我们,个人得失事小,皇权威信事大,况且人言可畏,民心难测,有时难免会难于应付。这恐怕是父皇之所以想要保住悬镜司的原因吧。”

      “你说得没错,”景禹叹口气,“父皇确实是这样想的。我也不奇怪你提这样的问题。但是,如果你往更深处想,真正伤及皇家颜面的是什么?是官员作奸犯科被昭告天下,还是作奸犯科本身?正是因为有这样一块遮羞布的存在,君王才不会有危机感,不会真正下力气整顿朝纲。他们只会把它当成维护自己权力的工具,而不是真正用来为国为民谋利。我不但要取缔悬镜司,还要变法,要让整个司法更加公正透明!”

      景禹的一番话在景桓听来似有惊世骇俗之深意,但又让他似懂非懂。来不及多想,他接着提出了另一层顾虑:“大哥所言极是。只是,这悬镜司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出过什么纰漏,如果就这样凭空取缔,恐怕还是有很多人不服啊。”

      “悬镜司从来就没有真正的监督,全凭自己的一面之词,就算出了差错也很容易掩盖,当然不会留下什么纰漏。但如果有一天真的出了大的差错,恐怕……”景禹突然变得很严肃,“那就是祸国殃民的大灾难了……”

      景桓闻此言,心中莫名一惊。恰巧马车突然一顿,停在了祁王府的大门前。

      二人下得车来。

      “当真不去我府上坐坐?”景禹笑着问景桓,脸上已恢复了柔和的神情。

      “大哥终日忙于朝政,还是早些歇息的好,臣弟就不多打扰了。今日一叙,已经让臣弟受益匪浅。”景桓恭敬地回答道。

      “那你等等。”景禹叫随从拿来一个包袱,从里面取出一本书,递给景桓,“这是我的一本手稿,送给你。”

      景桓接过来,借着府门前的烛光,只见封面上写着:商君书札记——萧景禹。

      “商君书?”

      “没错。这是我读《商君书》的一些评注和结合当今时政的一些分析,里面有许多我关于司法和吏制改革的想法。你不妨看一看,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来问我。”

      “太好了!谢过大哥!”景桓兴奋地拱手道谢,如获至宝地捧着这本书。

      与景禹告别之后,景桓回到自己的车前。突然他想起来什么,从包袱里拿出几锭银子塞到几个随从手中,拉低声调干脆地说道:“我不会追究上次是谁向母后告的密,但这一次,如果被我发现有人透露今天的事,绝不轻饶!”

      景桓坐在车上,把那本手稿紧紧按在胸前,兴奋得几乎不敢相信今天发生的一切。但不知为何,却渐渐觉得有些沉重。

      “商鞅……”他默默念着那个远古的名字,“极身无二虑,尽公不顾私……可惜啊,最后却被政敌构陷,落个谋逆之罪,惨死……”

      我干嘛想这些?景桓回过神来,望着车外的夜空。一轮明月皎洁如雪,就像大哥清澈的眼眸,不带丝毫尘埃。那样的光风霁月,恐怕自己终其一生也难以企及吧。

  •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基本上就是在立各种flag。。。
    誉王从小的环境决定了他的性格,但他内心深处还是个励精图治有抱负的耿直boy。他当然不是甘心为臣的傻白甜,但当你面对的是个遥不可及的偶像时,往往不是嫉妒而是仰慕。他的野心是后来才逐渐苏醒的。
    祁王是个典型的天才+理想主义者,这也注定了他过刚易折。
    此文有一半的篇幅是围绕赤焰案,讲述祁誉两人的道路如何交叉,又是如何在各种命运的摆弄下走向相反方向的。(最后却殊途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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