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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回 一场寂寞凭谁诉?算前言,总轻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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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势渐微,但仍淅淅沥沥地下着。
只一夜风雨,海棠花落了一地。鲜妍的花瓣零落成泥,像丝帕上干涸的血渍。
花轮日抱膝坐在海棠树的枝桠上,任凭风吹雨打。绯红衣角随风飘舞,乍一看,像极了临风而开的海棠花。水滴自她白皙的肌肤滑过,令她整个人近乎透明,就像花间的精灵,美丽又惆怅。
花轮日将脸埋在膝上,“没人有办法,除了司诀……但他不会同意的……”
“你还没问,怎知我不会同意?”
清朗如月华般温润的嗓音蓦地响起,花轮日朝树下一瞥,便看到一袭华服翩然的司诀自树下阴影走出。阴沉沉的天色似乎开始放晴,满院都亮了起来。
“司诀!啊……”
花轮日自树上站起来,无奈下过雨的树枝太滑,她一不留神失足跌了下来。
司诀飞身揽住她,缓缓落到地面。他笑道,“日儿,见到我这么激动。莫不是几天不见,你一直在想我吧!”
花轮日默默地抱往他,“是啊!我发觉我真的很想你,司诀。”
司诀面露讶色,随即月朗风清地笑。一手圈住她,一手抚着她的发,“你怎么了?”
花轮日摇摇头,只是抱着他。司诀也不再问,任由她抱着。
“来,喝杯热茶。”
花轮日从内堂里出来,已换了干衣裳,她闻言在桌边坐下。水汽氤氲,在她黛青的眼睫上凝结细小的液珠,使得她漆黑的眼眸犹如泣露的夜色,同时也衬得她的面色更加苍白。
花轮日轻啜一口,就丢下茶杯,“好苦啊,这什么茶啊?”
司诀握箫慢道,“药茶。你重伤未愈,又淋了雨,我替你配了药茶。”
花轮日扁扁嘴,“这已经不算茶了。”
“是茶是药你都得喝。”
司诀在她脑袋上敲了一记爆栗,她吃痛,只好又端起茶杯。
披着茶皮的药。
花轮日闭上眼将「茶」一饮而尽,整张脸都皱成一团,忙不迭吃着果脯。却听他的声音慢慢飘来,“喝完了,那就说说看我不会答应什么?”
花轮日吞下最后一口果脯,“你的医术比起忘空大师如何?”
司诀懒洋洋地坐着,“我是圣医,他是大师,你觉得呢?”
花轮日一喜,道,“那殇哥哥的病,你可以治吧?”
司诀又倒了一杯茶,“我之前说了,我治不了。现在更治不了,你可知为何?”
花轮日摇头。
“成殇应该捱不过昨晚吧?”
“本该是。但倩姐姐用「昙花一现」续了他的命。”
司诀瞳孔骤缩,但却大笑起来,“既然如此,那我就能治了。”
花轮日看着他灰败的脸,突然很是难过,“为什么?”
“「昙花一现」虽得不偿失,但有一个好处,那便是在一月之内,伤病完全无影响。这一个月便是最佳治疗时期。”司诀看着花轮日,道,“你希望我救他?”
花轮日迟疑了一下,但仍重重点头。
司诀便道,“好。”
花轮日虽意外,但仍欣然道,“太好了,我要告诉倩姐姐这个好消息。”
“等等。”司诀拉住她的手,“还有件事。”
风过十里竹林,竹叶砉然作响,有如仙乐。浓烈的药味徐徐从小筑里飘出,时不时伴有一两声咳嗽。
花轮日手执一把蒲扇熬着药,她常出神,所以不时被烟呛到。
花轮日又盯着火焰神游。司诀近来对她格外的好,虽然她和他仍有斗嘴,但他眼总是温柔地看着她,仿佛他喜欢的人真是她。
但是她为何这般心神不宁,总觉得有事发生。也许是她多虑了。
目光移至面前的火炉。
紫金的炉子,淡金色的火焰。
记得那日他说,我开的药只有紫金炉熬出来的才有效,但此炉仅此一个,我不外借。
初时她不以为然。在看到橙红的火焰变为淡金色的时候,她着实吃惊了一把。
然后,她每日便到药筑里熬药,再送到倩姐姐那里。
今日,是第五日,也是最后一日。
她不由握住手中的扇柄。
每当她不安时,手指总不由自主地收紧。偏偏她的预感准得可怕,通常没有好事。
不会的。
蒲扇擦着炉火落地。
什么都没发生。
扇面烧了起来,空气中弥漫起奇怪的气味。
月色朦胧。淡青的帷幕飘摇在一片皎洁中,缥缈如雾。
司诀坐于桌前,悠悠倒茶。
茶是庐山云雾,日儿的最爱。他本不爱喝茶,但因她爱喝,便备了许多。渐渐地,他每日都习惯性饮一杯。
怎会想着日儿?
他凝眸注视着碧绿的茶水,一口饮尽。
今晚,那个久而不得的女子会来找他的。
就在此时,他眼角余光扫到竹门外幽幽绿裳。
她来了。
司诀并未看向门外的女子,也不言语。他知道她终究是要进来的。
只是为何看起来有点像日儿呢?
他想他是昏了头。日儿怎会穿绿裳,这真是奇怪的猜测。
怎么总想起日儿,想起她明媚的眸子。这样做,她会伤心吧?
司诀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不由冷笑自己何时会顾虑她人感受了。就在此时,他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
他勾起嘴角,“我就知道你会来的,秦倩。”
身后的人并不说话,司诀也不意外。秦倩现在一定恨他入骨。
他把玩手里的茶盏,“你现在不愿与我说话,我不勉强,反正我时间多得是。只不过你的成殇,可没剩多少时间了。”
“你要怎么样?”
听出她平静的话语中隐忍的怒气,司诀笑得更加欢畅,“你生气了?真有趣。你知不知道每次你对我不屑一顾时,我也很生气。你问我要怎样?很简单啊,我要你。”
司诀本以为她会骂他无耻。不料,她却没有说话。不仅如此,连她的呼吸都感觉不到。屋内只飘荡着他自己的笑声,让他几乎认为她已经走了。
“所以,你不喜欢我,对吗?”
身后的人终于开口说话,司诀却敛去笑声。他感到脊梁一块接连着一块绷紧。
这声音是——
他缓缓站起来,不可置信地转身,面对她。
云影流动着,月华瞬间如同幻影般游离变幻,却清晰地映出灵动美丽的眼,和眼底的寒意。
“日儿。”
花轮日涩然。当司诀亲口说出他的目的时,她仅存的希望在瞬间化为乌有。
她抬眼看着面前这个皎如日月的人,怎么都没想到他是如此恶劣。
她一步步走近他,“你说的喜欢我,只是为了迷惑我,利用我把有毒的药送过去,是么?”
他不作声。
她却不死心,“是不是?你让我成为你的帮凶,是不是?”
“是,你说的都没错。”司诀心乱如麻,忽然吼道,“我所做一切,都是为了得到秦倩。我要的人,从来没有得不到的。为什么是你来,秦倩呢?那毒只有我一人能解,忘空那个老和尚也解不了。”
“你承认你说的喜欢我都是假的了?”花轮日收紧手指,细瘦的指骨泛着青白,“司诀,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即使不喜欢我,也不要骗我。而你,却仍然利用感情欺骗我,为什么要让我恨你。你以为喜欢你的我没有骄傲,没有自尊吗?”
“呵。”司诀不着边际地冷笑,随后的话语令她的心坠入冰窟,“与我何干?我只要得到我想要的就行了。”
“想要的?不是喜欢的吗?”花轮日不怒反笑,“司诀,你到底有没有心?”
“住口!”
司诀手一挥,茶壶在脚边摔得四分五裂。滚热的茶水飞溅到她身上,她置若罔闻。只是盯着茶叶沫子缓缓散发着的热气,“被我说中了?司诀。”
“你不是不着绿裳吗?怎么,你想成为我身边的女人了?”司诀脸色平静地截住她的话,眸子却满是戏谑,“可惜,就算穿着绿裳,你也不是秦倩。”
花轮日垂首抚弄身上的绿带,她的脸在白色的热气中飘忽不定,像是伤心,又似冷漠。
“以前不作替身,现在更不会。”她倨傲地抬头,优雅的高贵。一双眼清亮无痕,把他深深映在眸子里,似要将他看穿,“我曾穿过一次绿裳,你忘了,我只是染成墨衣了。这身绿裳漂亮吗?仔细看。我会让你永远都记得,我穿上绿裳会是何样?”
她浅浅笑着,本就极美的容颜更加。司诀却感到不安,极致的美往往是结束的前兆。
“够了。若想救成殇,就让秦倩自己来找我!你这样是没用的。”
“我说过了,无论如何,我都不会作替身。你放心吧,倩姐姐会来。不过,你说的,她一个都不会答应。”
“哼,你凭什么这么说?我可是亲眼看着你熬了药。”
“中毒不假,但倩姐姐不在意你的解药。因为中毒的是它。”
花轮日从门后抱进一只浑身抽搐的猴子,放于桌上,“我熬的药,都是它喝的。”
司诀握紧玉箫,“怎么回事?”
花轮日抚摸着猴子头上的毛,“它要死了,你救它吗?”
司诀怒视着她,“你给我说清是怎么回事?”
她无视他的愤怒,“你不救它?”
“不救!”
“好,我知道了。”她看向猴子,“对不起,让你痛这么久。”
语毕,银光一闪,没入猴子的胸口。它立即死去,不再痛苦。
她做这一系列动作时,司诀只是冷眼旁观。
“我喂它毒,又杀了它,会恨死我了吧?”
司诀皱眉,她视而不见,“你不救它,你是杀害它的帮凶。”
“你闹够了没?”
“没有。”
司诀握住她的手臂,“成殇呢?没我的药,他也活不成!”
花轮日冷冷甩开他的手,“殇哥哥没事。他跟倩姐姐好好的。”
司诀果断道,“不可能。”
花轮日道,“没错。仅此一个的炉子。你是这么与我说的,这句却没骗我。果真是世上仅有的,涂有剧毒的药炉。”
司诀眉头更紧,“你怎么发现的?”
花轮日淡淡道,“在画舫上,我看到凌波姑娘房里也有一个同样的炉子,紫金炉子,淡金的火焰。她说,是你送的。我便向她借了,让倩姐姐熬同样的药。殇哥哥无事,小猴却中毒了,你觉得呢?”
司诀紧盯着她的眼,“你一开始就怀疑我?”
花轮日无畏地直视他,“一开始就在骗我的人,让我如何相信。”
司诀盯着她,琥珀色近忽透明的眼中先是愤怒,再而是失落,最后化作浓浓讽意。他哈哈一笑,道,“你果然聪明,只是有一件事,我还是骗了你。即使没中毒,成殇也只能多活一年罢了。他根本就药石无医。”
“死生有命。能帮的,我已经帮了。帮不了,我不会不自量力。”她淡淡地说道,“现在,我要处理我的事。在此之前,我只想问你,为什么这么执着,一定要得到倩姐姐?”
司诀斩钉截铁地说,“因为这对我来说很重要,拼了命也要得到。”
“司诀,你连喜欢都这么卑劣!”花轮日从怀里拿出一支精致的匕首,刀口泛着湛蓝的锋芒,“动手吧!”
司诀看着那匕首,眼神几不可察地一黯。他知道这是她贴身带着的那支。然后便听得她冷叱一声,手中的匕首已幻化万千刀光,似燃烧的火焰般通红,向司诀疾驰而去。
刀快,人也不慢。
司诀的玉箫也挥舞出手,打落扑天盖地的刀光。
但很快,司诀发现,他每打落一道红光,她的身上便多了一道血痕。
她是想同归于尽吗?
他才一分神,刀光便凌厉地划过他的身体。不过刹那,血流如注。
他咬牙,“你疯了。”
“这是我们落枫山庄的「何处无枫声」。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花轮日手上的动作越来越快,果真有如仙子御风起舞。
你绝没见过如此绝妙的舞蹈,你也绝不会想见到。
因为伴随舞步而来的,是刀光,四面八方的刀光,让人无从躲避的刀光。
就像没有哪一种轻功能快过花轮日的「枫无痕」一样,没有人能从「何处无枫声」中冲出。
这是一支生命之舞。除非舞步停止,否则刀光永不停止。
司诀的瞳孔骤然紧缩,“快停止!这样下去,就算我死了,你也活不了!”
司诀听到一阵悦耳的笑声,心却沉了下去。
他听出悦耳的笑声中的绝望。一个人若是绝望,任何事都不再有希望。
司诀握紧手中的箫,欺身向前,跃向刀光。
刀剑无情。
刀光汇聚,凌厉朝他刺去。
玉箫舞动,赤色刀光应声削裂无数。
饶是司诀奋力阻挡,仍是元气大伤。他得阻止她。
花轮日身形忽然一个趔趄,脊背处的衣裳被血染红。
她的旧伤复发了。
司诀不及多想,趁机迎向一道刀光,破出一缺口,飞身掠向她。
花轮日面色依旧波澜不惊,但她心知自己的「何处无枫声」便要被司诀所破。
她眸色黯然,手中的匕首落入眼底。
既然因你而起,就由你来结束。
金色匕首有如灵蛇,引领四下赤光,对着司诀疾驰而去。
这是最后一击。
匕首正中心口,漫天刀光没入体内。
舞步停止。
花轮日与司诀静静对视。
他们离得不远,心却相离好远。而且,马上就有一人死去。
花轮日微微笑着,动人心魄,“司诀,我说的话你都不记得。这次,我要你永远都记得,绿裳非碧,我仍是我,花轮日。”
她旋着圈,心口的刀柄金灿灿的。
司诀踢开了匕首。
她体内闪现出赤色的血刃,耀眼得令人难以直视。她痛苦地承受血刃带来的凌厉的疼痛,一朵又一朵鲜妍的血花在绿裳中绽放,重重叠叠。
不过眨眼间,血如泉涌。赤芒消逝,一袭绿裳已被鲜血染红。
司诀面色苍白。
他伸出手想去扶她,却听得一女子的怒,随即一只长笛凌空而来,打中了他的胸口。他本就受伤,此刻直接撞翻了案台,呕出了一口血费力地撑起上半身后再也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犹如受伤的血蝶,翩然倒下。
血自她身上不断涌出,似乎要流尽她最后一滴血。一个人怎么能流这么多的血。
“日儿!”
疾掠进来的正是秦倩和成殇。成殇收回了长笛,秦倩奔向了倒在血泊里的花轮日,让她靠着自己。她的衣襟一下子被花轮日身上流淌的血染红。秦倩忍不住哭了,“日儿,发生了什么事?怎么这么多的血?日儿。殇,怎么办啊?”
成殇按住花轮日的脉门,摇了摇头:“来不及了……我能做的,只有封住她的穴道,让她不那么痛而已。”
“什,什么?”秦倩不相信的睁大了眼,泪水流得更多。
花轮日挡开了成殇的手,露出一个惨白的笑容:“不用了,我想痛着死去……这样,才不会忘记。”
她没有忽略成殇眼里的歉意。
轻轻一笑:“这是我自己的事,与旁人无关。”
她明白殇哥哥的歉意从何而来。为了倩姐姐,她也不希望殇哥哥替她报仇。更何况,这本就是她与司诀两个人间的恩怨。
冰冷的剑客眼里似乎也有隐隐水光:“对不起。”
秦倩没注意到他们的弦外之音,只是紧紧抱着她,“日儿,不要死,我会想办法的,一定有办法的……对了,司诀,”秦倩忽然转头看向司诀,吼道:“你不是神医吗?你救她啊?”
“倩姐姐,你怎么哭了?”花轮日费力的抬手拭着秦倩脸上的泪痕,“这是我的命,我的选择。”
花轮日转过脸看着司诀, “司诀,你看,绿裳非碧呢!我要你永远记得,我是花轮日,不作替身的花轮日,被你伤害的花轮日。”
司诀不作声,也不忍再看。他别过脸,不再看她。
落在旁人眼中,他的行为近乎漠然。
“司诀,你这个混蛋。”
秦倩狠狠地骂道。
“咳咳!”
花轮日咳嗽了一声,身上痛得不行。心口是最痛的地方。
没想到,还是没能杀了他,也就不能结束。
她闭上眼,不让泪滑落。
初见司诀的画面一一在脑海里浮现。
是秋天吧?落枫山庄的枫叶全红了。
自春染恙来,为娘亲问诊的人送走了一批又一批。其中不乏大夫中的翘楚,却对娘亲的病束手无策。
就在大家都认为娘亲活不过这秋天时,司诀出现了。
只一盏茶的功夫,他便治好了诸多大夫都束手无策的病。
十岁的她又欣喜又好奇,便要看看救了娘亲的是何等人物。
白玉阶上,她捡到了支金色匕首。正在此时,丫环轻声提醒她,“司公子走过来了。”
她转过头,司诀便走进她的眼里。
虽然那时他不过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但举手投足间皆是一派从容。一袭华服,一支玉箫,衬得他气宇轩昂,仿若谪仙。
看到她手里的匕首,他有些吃惊,“我的匕首怎么在你那?”
她也不知为何,见到他那刻起,心跳得很快。她就盯着他看,竟忘了把匕首还给他。
直到身边的丫环扯扯她的衣袖,她才意识到他在等她回答。于是,她红着脸把匕首还给他,“地上捡的,是你的就还给你。”
司诀没有拿回匕首,只是对她微微一笑,“你长的真漂亮。我很喜欢你。”
她愣住,不知怎么回答。
司诀合上她的手,“匕首送给你,下次再见面,我可要娶你哦,以此匕为证。”
飒飒红枫轻轻摇晃,他走出了她视线,却走进了她心里。
一片绯红的枫叶落在她手心,她一眼便喜欢上了这种颜色,嫁衣的绯色。
笛声在耳畔幽幽响起,她感到灵魂正在飞离身体。她的声音细若游丝,哀伤却那般浓重,“不要忘了我,司诀……我恨你。即便我死,我也一定会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