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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司磊!司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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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一点点地移动着,司河望着阳光走下屋檐,走过院子,踩过他跟司磊写作业的桌子上,又慢慢沿着寨子对面的山坡脚下爬到顶上。司磊瞟了司河一眼,见他两眼望着对面的山坡发呆,便说道:“太阳都要下山了,我们今天就不做了吧。你今天写了多少?”
他扯过司河的本子看了一眼,叫道:“你这么大半天就写了这一点?我告诉你啊,到了开学的时候我可不会帮你拼命赶了,你到时候别又在那里叫天叫地的。”
司河笑了笑,说:“现在离开学不是还早得很嘛,不急。都这个时候了,我爷爷应该也快回来了,今天就到这儿吧,我要去做饭了,噢,菜没有了,我还要去洗菜。”
“我也要去洗菜,一起去吧,你等我一会儿,我先把作业放回去。”
“嗯,你快点啊。”
司磊拿起作业本一路跑回家里,刚一踏进屋子里,便察觉到了屋子里的不寻常。他看了眼灶头,他妈妈坐在灶前,锅里是淘好的米,灶孔里却没烧火。司磊轻轻叫了声,她才猛然抬起头来,通红的眼睛只看了司磊一眼,又匆忙别过脸,司磊只好问道:“妈,你怎么了?爸没跟你一起回来吗?”
“没有,他还在地里。”
“喔,那我去洗菜咯。”
他妈妈向他露出一个勉强挤出的笑,应了一声。司磊放下作业本,端着要洗的菜走出屋子,他走到院子里的时候,听见屋子里似乎传出了一阵阵低低的抽泣声,他小小的脑袋里突然就有了些念头,好像不好的事就要到他们家了。
到了傍晚的时候,天开始渐渐黑了下来,寨子对面的山坡顶在暗淡的霞光中化作了模模糊糊的一团,只是太阳的落下并没有让这场热浪平息下来,闷热得人稍稍动一动就会满身大汗。司河搬了根小板凳坐院子里吃饭,却并不比屋里凉快多少。忽而听见外边一声声惊叫,接着传来人群的呼喊声,不到片刻,寨子里到处都是奔跑的脚步声。司河放下碗跑到院子外,看见隔壁的爷爷,便问了一句。老人家急得大喊:“哎呀,司磊他们家着火了!”
司河愣了一下,立马跟在他后面往司磊家赶,一路上,看见寨子里的人从各条小路赶去那里,心里知道这次真的出大事了。等他赶到的时候,已经有不少大人在帮忙灭火,尽管如此,还是可以看见屋子里飘出的火苗和浓浓的烟雾,大人们爬上房顶用棍子将顶上的瓦全都掀到地上,依旧旺盛的火焰一下子疯狂涌出来,如同被一刀砍破的水管一样井喷不止,众人齐力,终于将火扑弱了几分。司河找到司磊的时候,他正蹲在他妈妈旁边,司河叫了他一声,他也不理,一直静悄悄站一旁的冯连走过来把司河拉到一边,远远地避开司磊。司磊瞪了他一眼,叫道:“你干什么?”
“你小点儿声。”
“干什么你?我干嘛要小点儿声,你不要拉我。”
司河甩开冯连的手,愤愤说道:“我要去看看司磊。”
“你听我说了再去。”
司河停住脚步,望了他一眼:“好,你快说吧,别耽误我时间。”
冯连看了一眼司磊那边,拉着他又走远了几步才放开他,却没有开口,司河莫名其妙的看了他一眼,他才开口说了句:“你知道为什么司磊家会失火吗?”
“……我怎么会知道,你有话就快点说完。”
“我听我外公说,他们进去救火的时候发现司磊他妈妈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上还有个空的农药瓶子。”
“你是说……”
司河望着冯连,冯连点了点头,证实了他心里的猜想。司河感觉有一把锤子重重敲在心上,震得他连呼吸似乎都忘了。他不明白为什么司磊的妈妈会喝农药,听说那东西可是会闹死人的。
司河望了一眼司磊的妈妈,见她眼睛依然睁着,便好奇道:“那她怎么……现在好像一点事都没有?”
“被那些大人灌了一桶大粪,把肚子里的农药都吐了出来。……还好发现得及时。”
“没事就好,”司河拍了下胸,道:“那这跟他们家着火有关系吗?”
“据说是因为司磊煮饭的时候出去了一趟,火从灶里蔓了出来,点燃了旁边的干柴,所以才……而他妈妈躺在床上,或许这个时候她已经喝下了农药,整个人不省人事,没有发现,大火才把房子给烧了。”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你应该问为什么这些大人都是这样毫无责任心?”
闻言,司河望了冯连一眼,两人都没有说话。一阵风一下子朝他们吹来,却不是热的,那种凉凉的感觉让司河心里打了个冷颤。天空冰冷得铁块一样黑沉沉的,风继续吹着,接着变成了拍打,狂风刮过四周的树林,发出巨大的响声,将树尖的叶子剿得干干净净然后四处旋转而去,搅动起地上的灰尘。原本沉沉的天空突然剧烈涌动,大量的黑云集结到这片大山的上空,往这个小寨子的方向飞快压下。
雨不知怎么就下起来了,暗沉有力的雨让这场大火彻底熄灭,大人们帮完了忙,不少人也就陆陆续续离开了。留下的男人在屋子里帮忙收拾,女人则围在了司磊他妈妈的旁边,他妈妈恍若刚刚惊醒一般,开始大声嚎叫着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指着司磊咒骂,骂完又叫着司磊他爸爸的名字骂,骂完又开始骂司磊,旁边的人赶忙一遍又一遍安抚她,然而并没有多少用,司磊就站在人群外,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妈妈大声嚎叫咒骂的样子。
司河跟冯连走到他身边,他转过头看着他们,他们的头发上都被飘着的雨打湿了,结着细碎的水珠。他喃喃说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真的不知道,我就出去了、出去了一下下,可是……可是回来的时候……回来的时候……”
司河看着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大人的世界太过复杂,他们还都不懂,而这次发生的事情,对于司磊来说,或许真的是如天塌地陷,经历的那个人是司磊,不是他,也不是冯连,只有司磊自己才懂。
司磊的爸爸不知从何处匆匆赶了回来,司河跟冯连把司磊挡在身后,司磊在他们身后怯怯地看着他爸爸走到那群女人旁边,只是朝他妈妈那里看了一眼,便转身进了屋子里。
黑云很快笼罩了整个天空,寨子里照旧四处亮起了暖黄色的灯光,只是这场雨越下越大了。从那晚起,雨就没停过,田里和地里的农活都干不了了,于是老人们就围在一起谈天谈地。天边好像裂开了一道口子,老人们在闲聊时这样说道。至于天为什么要裂开,老人们都闭口不谈,只是从他们的谈话中,依稀可听见一些不好的东西。司河觉得这些平日里慈眉善目的爷爷奶奶此时变得可恨起来,令他在某一刻无比憎恶。
只是这场雨,谁都没想到三天后它好像依然没有任何减弱的样子。夹杂着大量泥土的黄色的河水漫出河岸,吞没了马路,灌进了种满水稻的农田,刚刚长起来的水稻全部被淹,甚至连那些住得低一些的人家都遭了殃,这场大雨,出乎意料的大。
第四天,又过了大半天,这场难得的大暴雨才终于慢慢小了起来。司河跟司磊、冯连同寨子里的几个孩子各自撑了把伞,爬到那个小山坡上看洪水。大人们摇头,孩子们终究是天真烂漫。
他们三个同那些孩子分开,爬到了最顶上那块草坪里,站在那里,几乎可以将这个地方的任何一个角落收入眼底。整个坝子里被淹成了一个巨大的湖泊,只有那三棵活了几百年的老杨柳树还挺拔地站立在水里,露出粗壮的树身和枝繁叶茂的树冠。司磊看了会儿,突然说道:“你们觉得这水上现在可以划船吗?”
“我觉得可以。”
司河望了眼冯连,问:“阿连,你觉得行不行?”
冯连没有立即答话,似乎真的认真想了下,才轻声笑道:“或许、大概、应该可以的吧。”
“我听说以前就有人在涨大水的时候弄了个大盆在上面划船。”
“那是很久以前了吧?我听爷爷他们说我们这里很久没有下过像这么大的雨了,上一次是十几年前了。”
冯连笑了笑,道:“这次雨下得确实是很大,我听说有住在马路边的人家都被淹了,夜里睡着了不知不觉,早上醒来的时候才发觉自己躺在水里。”
“那他们真惨。”司河摇了摇头,同情地说道:“睡在水里的感觉肯定遭透了。”
司磊看了他一眼,笑嘻嘻说道:“那你今天晚上就去河边住一晚享受一下。”
司河瞪了他一眼,手刚伸到司磊的耳朵前,却瞧见他的耳根处有道淤青,“你这里怎么啦?”
司磊转过脸不看他,低着头盯着山下,道:“还能怎么?被我爸打的。”
“痛不痛?你爸一向不打人的,这次怎么……”司河仔细看了眼那道淤青,长长的,从耳根一直到脖子后面,还泛着些紫。冯连走过来抓住司磊的手,司磊连忙甩开后退了一步,两人才发现他的手臂上也有淤青。才知道那天所有人离开后,一直坐在地上哭的司磊的妈妈冲进了满是焦炭残墟的屋子里跟他爸爸大吵起来,司磊就一直站在门外,悄悄的颤抖。过了很久,吵架好像结束了,司磊望向门口,看见他爸爸冲了出来,那天,一向不打人的他抓着司磊打了很久才停手。
冯连拉住他的手,仔细看了看那些淤青,手指刚碰到,司磊嘶了一声,眼泪却立马从眼眶里滚了出来。
“我爸说,这全都是因为我。可是……可是……”他开始哭了起来:“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回事,火是怎么烧起来的。”
这是那天以来他们第一次看见司磊哭,即使是亲眼看着大火吞噬家的那一刻,他也没有哭。可能那个时候被吓坏了吧,他觉得自己闯了大祸,不敢去哭,而这些天来,所有人都把矛头指向他,他的父母只是在不停争吵,或许大家也都在考虑这个家的将来,但没有一个人来安慰过他,谁都没有看到他当时的恐惧和自责,夜晚的时候躲在被窝里听父母无休止的咒骂,悄悄地哭,不敢让谁听到。只有这一次,他光明正大地藏在雨声里哭了出来,哭了好一阵子,才渐渐停下来。司河看得不忍心,却不知道怎么去安慰他,便骂道:“你爸太不是人了,有什么气也不能拿你发火,还打这么厉害。”
从小到大,有记忆开始,司磊就经常吃他妈妈的棍子,却从来没有那一次哭得这样厉害,司河想,能让他有几分伤心的大概也不过是被司君音欺负得糖抢光了那几回吧。没想到这个时候他居然还能分心回想起这些事情,他笑了笑,又想到,可是这一次完全不同,与任何一次都不同。不只是因为这次打他的人变成了从来不打他的爸爸,还因为很多事都因为这一场火变得不同了。下了几天的大雨似乎是想把一切冲刷掉,但这场大雨却终究造成了这一场灾难,终究是无法挽回了。所以司磊这一次是真的很痛很伤心吧,司河这样想,所以他才哭得这么的放肆。
只是他们都帮不了他。这样的思绪让司河有些恼火,他听见司磊继续说:“我爸要走了,他说他要出去打工,我妈也要跟着去。”
司磊看着他们两个:“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成这样子了,我爸打我的时候我都呆了。你们说,我这次是不是真的闯了很大的祸,犯了很严重的错?”
“这不是你的错!这都是他们大人的错!”
司磊望向冯连,不明白他说这句话的意思。司河却转念间明白了一些,指着山坡下叫:“那儿有青桩鸟,快看。”
冯连呆了一下,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司磊用手背揉了揉眼睛也望过去,就看见两只白色的青桩从水面飞起,姿态怡然,轻轻地挥舞着羽翼伸长了脖子朝那三棵杨柳树飞去,如舞者踮起脚尖轻身回旋,裙裾飘拂。这样的画面他们曾经在司磊家的电视机里看到过。三人直望着那一双青桩飞远,只剩下了两个白色的点,仿佛在杨柳树顶上落了脚,这才收回目光来。司河偷偷瞧了一眼司磊,低声叹道:“都飞远了。”
冯连瞧了他一眼,沉沉道:“有什么稀奇的,改天我们去捉两只来,保管看个够。”
“话说得那么大,怎么没见你捉到过。”司河白了一眼,又转过来对司磊说:“你觉得他能捉到吗?”
司磊眼睛红红的,也不哭了,吸了下鼻子,笑道:“我不知道。”
司河见他心情好像已经平复了许多,心里暗自松了口气,脸上笑眯眯地说:“看吧,我跟司磊都觉得你在吹牛。唉,我还是再看看那两只飞远的白点吧。”
冯连看了眼司磊,脸上的泪迹被风吹得看不见了,眼睛周围一圈都是红红的,只有眼睛里还泛着光,但眉眼间却是带着一丝笑意的,便只转头瞪了司河一眼,道:“我外公昨天刚买了几斤苹果回来,司磊,你要不要吃?等会儿跟我去,别带某人,没他的份儿。”
“嘁,我还不想吃呢,谁稀罕一样。”
“这可是你说的,到时候别跟在我们屁股后头。”
司河不理他,望着司磊道:“司磊,你到时候在兜里多藏两个。”
司磊扯开了嘴笑:“我有好处吗?”
“有啊,当然有,这个暑假你可以不用替我写作业了。怎么样?”
“好啊。”
“……喂,你这样等会儿连你的都没有了。”
“小气鬼!”
“我就小气怎么?你咬我。”
司河把伞递给司磊,扑过去抓住冯连的左手一口咬下去,冯连立即叫了起来:“你还真咬啊你,你给我松开,不然我可动手了。”
一旁的司磊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冯连干脆把伞扔在地上,伸出右手一把捏住司河的脸,使劲扭了一下,司河立马松口往后退了几步躲进司磊的伞下,大叫道:“真捏啊你,痛死我了,你这么大劲是想杀人吗?”
“你是狗不成,说咬就真来咬着不放。”
“是你自己让我咬的。”
“那我让你去吃屎你去不去?”
“那我当然不去了。”
“你们两个站在这里吵不累啊?等会儿都淋湿了。”司磊把手里的伞还给司河,又捡起地上的伞递给冯连,“不然感冒了就不舒服了。”
冯连接过伞,手上被咬的地方有一个深深的牙印,鲜红得像要滴出血一样。司磊看了眼司河,道:“看吧,你把阿连的手都快咬出血了。”
司河自知自己咬的时候确实用了点力道,还咬了那么久,肯定很严重了,此时脸上的痛楚消失了,便开始觉得有些对不起冯连来,毕竟冯连并没有对自己下狠手。于是凑过去看。没想到他的脸刚凑近冯连的手,那只手却趁他没有防备反过来捏住了他的脸使劲扭了一把。司河后退几步狠狠瞪着此时满脸笑容的冯连,刚想骂起来,冯连却开了口:“好了,现在我们谁都不欠谁了。”
“你……”
“还想不想吃苹果?”
“……想!”司河想也不想道,然后满脸堆笑看着冯连,完全将刚刚的痛抛之脑后。冯连望着他一脸笑眯眯的样子,忽而嘴角上扬了那么一下,转过身又瞟了一眼才慢悠悠吐出一句:“那你还计较什么?你都赚翻了。”
司河想说句话反击,想了想没想出,转念想自己可以得到一个苹果,兴许是两个,当然那得冯连今天心情不坏。于是他转头对旁边的司磊说:“司磊,你等会儿跟我去我家,我再给你弄点我爷爷的药酒抹抹,好得快些。”
“好。”
司磊笑嘻嘻道。看到他高兴了,司河突然觉得自己也变得高兴起来了,偷偷瞟了冯连,见他正一脸专注地望着山坡下,也喊司磊一起往山坡脚下望。山坡脚下地势高一些的地方,大水已经退去,露出大片绿色的水稻,一片片整齐地倒在田里,一个披着蓑衣、戴着斗篷的身影在水田里将一株水稻小心翼翼地扶正,非常仔细地将上面裹着的淤泥弄掉,再转身去扶起另外一株。司河抬头向冯连望去,见他将注视山坡下水田里的目光移开,抬起头看着此时依旧被大水所覆盖的坝子。
远处水天一色,风光如此美丽,只是它终究还是一场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