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轩端荻

3、完结篇

　　在两名仆佣的服侍下将衣物穿好后，志摩打量着镜中的自己，丁香色的友禅染愈发衬得她肌肤胜雪，烛光映照之下，那略显病态的苍白肤色也似覆上了一层薄晕，为平日冷淡的神情添了几许娇艳生动。

　　“就像是只被人豢养的宠物。”志摩心想。

　　之前做御三间时，并没有觉得生活与在大奥外面有何太大不同，依旧是靠自己劳动过活，居住的环境也是一样的逼仄，因为较之同期的御三间无论从才艺还是外貌上都更为出挑，还要承受许多嫉妒、诋毁与陷害。但自从升作御中臈，之前与她作对的人反而对她恭敬起来，甚至来肉麻地讨好她。

　　“到真要感谢那个人了。”志摩打开镜台旁的妆奁，从里面拈出一点儿胭脂膏子点在了唇上，玫瑰的芬芳迅速漾开，她所用的一切显见都是经过精心挑选的上乘货色，连同这间和室，也布置的格外雅洁，然而这些只让她感到不安。

　　她将此次的情况报告给了胁坂，胁坂只回给她“你是我插进大奥的一把刀，既然能接近中枢自然更便利行动。这是难得的机会，有何不可呢？”她是否该庆幸他这么形容？因为刀是武士的灵魂，是否在她的主公心里，她并不全然是件器具？

　　“你在想什么？”清脆的女声在背后响起，志摩有些慌乱的回过头，美代夫人正站在拉门旁，微笑地看着她。她不敢多看那人的笑容，立刻匍匐下来，将头低垂。她只能看到美代夫人赤着的脚，走到她近前，而后停住。

　　“把酒放到檐廊上就退下吧，你们也是，没有我的吩咐不要进来。”仆人们散去后，美代垂首看着面前的人，志摩没有盘起发髻，及腰长发简单地束在身后。

　　“这里还住的习惯吗？我想你应不喜与人杂处，故此安排了这间较为清幽的居所。”她的声音温和平稳，却又似乎透着某种压抑的情绪。

　　这次提拔志摩不过用了几天的时间，在众女中之间也引起了物议，甚至有人怀疑志摩是不是和将军有了私情，这些流言恐怕多少也传到了志摩耳内，美代看得出志摩是个顾及清名与尊严的人，自己这次确实有些太过躁进了，虽然她很想接近她，但也不想给眼前的人带来伤害。

　　“让夫人您费心了，志摩何德何能承此厚爱。”感激是真心的，虽不知美代夫人提拔自己的目的，但是就目前来看，美代夫人对自己处处照顾，直可以说是无微不至了。志摩将头埋得更低，恭声答道。

　　“现在只有你我二人，你不必总是如此拘礼。”美代弯下腰，扶住志摩的臂膀想让她站起来。因为是晚间了，美代只穿着一件樱色的浴衣，这么一弓身就露出了轮廓优美的锁骨和颈部线条。志摩记得第一次近处看美代时也曾被她的美所震动，不仅是那精致的五官，连同身形都似鬼手精心揉捏出来的，无一处不优美。这大奥中美女汇聚，但较之美代，真可谓是云泥之别。

　　志摩依言站起，视线扫过美代微敞的领口，阵阵青木薰香从领口散出。美代纤柔的手轻轻搭着自己的肩。她有些羞涩地抬起头，如同熟透的浆果一般饱满的红唇闯入眼帘，刺目的猩红色如同从美代双手传来的一阵阵温热，让一贯寒凉的她感到了某种富于侵略性的威迫感，但那红唇的诱人风情，还有美代略显灼热的视线又让她感到某种致命的吸引。

　　志摩微微挣了下身子，俩人才从失神中惊醒。美代退后了一步，有些惊讶于自己方才的痴迷。眼前的女孩对自己一直很乖顺，不同于大奥中那些对她奴颜卑膝的人的顺从，让她尝到拥有权力的美妙滋味。志摩的温顺给她带来温馨的感受，这种感受更实在，从未有过的柔情会瞬间充斥胸臆。

　　手掌下那如扶风的弱柳一般娇柔的身躯，还有如尚未绽放的花蕾一般浅淡的薄唇、透明的肤色，尽皆属于未解人事的少女风姿。想自己如她这般年纪时已遭人玷污，一身污秽，美代自嘲的笑了笑，转身走向窄廊，斜倚着木柱坐了下来，掇起托盘中的酒壶为自己酌了一杯屠苏酒。

　　“可否为我弹一曲？”她遥指着室内角落摆放的和琴，柔声问道。

　　这个隐于大奥深处的荒僻院落似乎过早地染上了秋意，秋虫在杂草间鸣唱，几竿翠竹枝叶离披，凉风一过，竹影散乱。铮铮的琴声流水般潺潺而出，美代有些陶醉地微阖着眼，风拂过微热的脸颊，挑起了鬓间的碎发。远处传来箫鼓的声音，那是将军在表向同前来拜谒的大名饮宴，只有正室御台所有作陪的资格。

　　那个权倾天下却唯独对她言听计从的男人，每晚对她索要不休；还有那个对她充满嫉恨的御台所，一开始美代还是对她怀有爱戴的，毕竟她曾在轿子前豁免了唐突的年幼无知的自己，然而她们现在是一山不容二虎的敌人，以后也只有无尽的撕咬。但在今晚，这些纷扰似乎都已离她远去，在这里她又重拾到了久违的宁静。

　　美代的静默让志摩停下手指，琴声戛然而止。她望向廊檐下的身影，竹影与月色在美代修长的身形上交错，如同静谧斑驳的画图。没有美代的命令，她不禁也站起身走向她。

　　“美代夫人？”志摩跪坐在美代身边，轻声唤道。没有回应。她脱下美代赏赐的紫色外衣轻轻裹覆住了美代的身体。在要拿过美代手中酒杯的一瞬间，却被美代捉住了手。

　　“以后就陪在我身边吧，我会照顾你，保护你。”

　　她的目光带着醉意却依旧清亮无匹，当初正是这目光吸引了自己，拥有如此透净目光的人怎么会心肠歹毒？现在这望向自己的双眼又添了几分温柔询问的意味，她在等待自己的回应。志摩觉得自己应该窃喜才对，在美代身边意味着可以得到第一手的情报，但她感到的喜悦似乎并不是因为这一点。

　　母亲在她十五岁时因病过世，父亲深受打击，心性大变，作为胁坂家臣的他原本尽忠职守，却在母亲死后无心公事，沉溺于饮酒赌博，很快欠下累累债务，忧虑而死。家业凋零，她醉心的琴艺学习也难以为继，最让她感到绝望的是她的哥哥竟意图将她卖到吉原的游廊做艺妓。是胁坂将他从游廊打手手中救出，并收留了她。他是她的恩人，也是她父亲的主公，他收留她是看中了她的姿色艺能有足以进入大奥的资质，他还承诺会助哥哥重振家业，这也是父母的心愿吧，她没有任何理由不接受胁坂的任务。

　　在进入大奥的那一刻起，她就决定放弃自我，从此只作为胁坂听话的棋子，作为会被将军临幸的女人，最终老死深宫。一个任人摆布的木偶而已，她以为她能忍受这种了无生趣的生活，可事实并不像她设想的一样。

　　每当随女官去智泉院，目睹她们与和尚的私情，对这种行为她尽管不齿，却也不禁为大奥里吞噬人的寂寞而感到绝望，但又不想加入这些苟且的游戏，心里便愈发感到孤单。有时独坐琴室抚琴，也会怀念以前和老师对谈琴艺的日子，来到大奥后却再没有遇到解韵的知音。

　　见志摩沉默不言，美代遂又问道：“相思多烦忧，此身宁化为夜露，野地逝无踪。他年草叶青青处，临风谁复有余愁。你方才弹的是古曲《秋露》吧？”在被中野清茂认为义女后，美代也曾受过音律方面的专门指导，因此颇识得一些古谱。“难道你是有思念的人，不愿意一直留在我身边？”

　　美代掌心的温度比先前愈发灼热，那健康的蜜色肌肤在月光下泛出金黄的色泽，五官显得更加深邃华美。一直以来，她的气质都是自信稳健的，浑身透着身为将军侧室的威仪。即使现在，用略显忧郁、恳求的目光望着自己，也依旧没有任何卑琐的样子，倒是透出一种少女的纯稚。

　　志摩的目光黯了黯。对于美代夫人，她一直恪守着距离，因为她觉得这个女人心机深沉、机巧，她怕自己会暴露出什么被她捕捉到，她怕所有这些示好都是美代的圈套。但现在，她又觉得美代确实只是对她存有好感，想要亲近她，就像她自己的感受一样。从智泉院相识，她走上前问询失落踟蹰的自己时，她们便一直在互相吸引着，也许这是冥冥中的安排，何不就此依从这种命运。

　　“没有，我没有思念的人。我愿意留在夫人身边。”

　　“一直一直？”

　　“此生此世，一直一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