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世记》荒肆虞卿

1、今朝弄扁舟

　　秋满掩上零露斗篷，浸入黑暗。芸烛摇开桨，拨走涟漪，那夜色如水波送舟。
　　“秋相，此去无归期，还请安好。”她远眺那消弭的人，心内暗送。
　　天高路长，去到凡间界，就做你心心念念的人，再不要回头。芸烛转身归去，一横冷剑却阻途。

　　秋满醒时，正是黄昏。
　　他脱下斗篷，身形缓现，黑发如泽缎，瀑洒腰间。那四周摇摇曳曳树影参差，林深鸟倦还，也分辨不出个方向来。
　　秋满苦恼地摇摇头，反手翻出了乾坤镯，里头皆是平日用的物品。应是有些许能用的。他心忖着，探进去看，却震惊又绝望。
　　“这不是，寒季的须弥镯么？”
　　死定了，绝对要被灭掉。
　　秋满心里澎澎湃湃的全是惶恐，突然他睁圆眼，继而眼角弯成弦月，喜不自胜想，我不是逃了出来，到了人间界呢，寒季要如何？
　　他乐滋滋地又开了须弥镯，翻了翻，也没甚此刻堪用的，皆是日常衣食，看着倒不似个寒季的风格。不应该全是那些劳形案牍么？再添点奇珍异宝、破天裂海的法灵，才算得他平日的样子。秋满估摸着，把镯子笼进流云金线纹边袖内，转个圈，想见着些人烟，却没半点头绪。
　　他胡乱往前行，见那夜幕绒绒，淅淅沥沥有雨下，找个芭蕉便窝进去。此时尚是条风动，没了日头便寒如隆冬，那秋满弃了一身法力方才通得过那界膜，如今瑟瑟缩缩，和冻小鸟一般。
　　不过虽狼狈，秋满心内却自得，只觉此处海阔天空，鱼跃鸟飞。他哼着冬歌，头埋进膝内，困意渐渐盖了寒意，睡了过去。
　　第二日清晨，初雨酥酥，被高大乔木挡了，如檐雨敲地，供给那幼嫩的新草。秋满一身湿漉，醒时打了个寒战，显然是寒气入体。他倒也不在意，从芭蕉叶底钻出，那云海生波金绣缎襕衫下摆斑斑泥渍，素缎卧靴也吸满污水。
　　今天得找方法出这片林子了。
　　秋满想着，从须弥镯里掏了盒棣梨花糕，仔细瞧了瞧那合着的镂空沉木小盒子，扭了半天方才开了，里头十只小糕码得齐整，合在依着糕形打叠出花样的发丝厚薄银碟上，他一口吃一个，眨眼就吃完了。摸摸肚子，他不觉得饱，又不敢多吃，也不知自己几时走得出这深林。
　　他在脑子里翻阅着自己是否学过如何辨别方向，却半点无着落，堪堪记得早起的太阳是东边的。那就朝着东边走吧，肯定能走出去的。秋满朝着东边远眺，见没什么大山，就放心地走了起来。
　　他的运气历来好，就那样随意地选了条路，也没碰到什么山野猛兽，反倒是找着了条山路。
　　秋满沾沾自喜，踱步走着，又哼起来冬歌，还有闲情逸致四处赏玩风景。从须弥镯里掏出了平常吃的小点心，也没人禁他嘴，竟吃得差点走不动路。可任是他走了这么久，也没走到路尽头，看不到个人烟。
　　秋满也烦闷起来，预备着找个干净石头歇歇脚，忽的一声狗吠，那灌木丛里钻出一只凶猛的家犬来，眼死死盯住秋满，喉咙里鼓出呜呜的威胁。
　　吓！
　　秋满向它掷出一粒稗叶牛肉，哄它跑去别处。
　　那黑背白眼的犬嚎了一声，像呼朋引伴般，毫不受利诱。
　　呵！
　　秋满咬着牙准备逃跑，一道清越的少年朗音从不远传来：“阿镞，你找着什么了？”
　　秋满便不动声色，按捺下来，悠哉等着那狗的主人来。他空手探了下，想起什么，便直接用袖子擦了嘴，从石上起来，施施然站着。
　　谷沉拨开那茂密林叶，见到的便是长身而立，姿似修竹面若云霞的隐者模样。
　　“所以你就这样逃出来了？山贼没有追杀你？”谷沉啧啧称奇，“这可是幸运极了啊。”
　　秋满温温笑：“算是祖宗保佑吧，只是现在我如今也不知个去处。”
　　谷沉笑道：“那便先去我家住几天也是一样的，你我一见如故，正好到我那里把酒言欢，再者我历来读书不行，你如此诗书全才，同我一起读书才好呢，只怕祖母知道也是要欢喜的。”
　　“这如何好？”
　　“怎是不好？就这样定了吧，走吧，我跑到这里来，只怕那些人要急坏了。”他一把拉过秋满便跑，那叫阿簇的狗吠了两声，也跟了上去。
　　秋满在心里得意地欢呼，面上却不显，跟着谷沉拂叶过木，见着了那几个急得头上直冷汗吓得脸雪白的侍从。其中一个箭袖窄裤气宇轩昂的侍从一眼扫过秋满，见他一身狼狈，也没威胁，便踏前一步拱手道：“公子这样任性，这山林是好玩的？不论如何，也须带上几个随从，护得安全，不然，我也只得上报大老爷。”
　　“我是一时兴起，忘记了带几个人，日后必是不会了。”谷沉忙赔笑，又悄悄声道，“你好歹看在我带着个朋友的份上，就算了吧。”
　　那侍从也没再说，向秋满见过礼，也不由谷沉分说，便招呼了人马送了谷沉并秋满下了山去，却也没提上报大老爷的事情。
　　却说一行人到了山下庄子上，谷沉领着秋满径直进了后院，里头一个身着青白花鸟纹褙子撒花石榴裙的丫鬟正晾晒着衣物，见了谷沉回来，瞥见紧随着的秋满，眉头一蹙，又转脸笑盈盈行礼。
　　谷沉道：“桑楠，去叫人打水来沐浴，准备一套新衣服给秋公子。”
　　那丫鬟应了声，一个小丫头便匆匆上来躬着腰怯怯声道：“秋公子随我来罢。”
　　秋满点点头，跟着那小丫头便去了厢房，里头隔着一套八仙六扇屏风，转过便是滚滚的澡盆。秋满解了湿淋淋有些馊味的脏衣服，沉进那澡盆里，深深吐了口气——实在是舒服极了。
　　等他泡了半刻，添了两回水，又有两个丫鬟给他洗了头，让人给了桶热水冲了身，才将叠在一旁熏了香的澡巾擦了身，拿玛瑙竹叶纹金绣缎给他缠了湿发，换了一身紫绣山松白编绫深衣，腰编青绦，踩着方头丝履。一个着丁香色梅花双喜对襟褙子翠蓝棉裙的丫鬟进来，向秋满福身，笑道：“秋公子，我们家正在厅里等您呢。”
　　秋满道：“你便带我去吧。”
　　那丫鬟带着秋满到了偏厅，果然一身干干净净的谷沉正饮着杯百合蜜，见他过来，笑道：“阿满你换了这一身，真是精神。”
　　秋满亦向他笑道：“也是多谢你款待周全。”
　　谷沉不在意道：“也就是多个人罢了，你先来吃点东西垫垫肚子，一会儿便要回城里去了，本趁着老太太不在家呢，太太同意了在这里玩耍三日的，偏偏如今又说赶回去，也要劳累你舟马行车了。”
　　“哪里劳累，我落魄如此，不得你相救，只怕就要葬身山林了。”
　　“阿满你这样自谦，我是和你同心相交，何必客气。”
　　秋满便爽然道：“既如此，还是要感谢谷兄救命之恩。”
　　谷沉嘿嘿一笑，道：“闲话不说，你先将就着吃点点心。”。秋满将视线移向桌子，便见摆着盏才冲的顾渚紫笋，汤如嫩翠，盈盈香气清高。再旁搁着碗百合蜜，几碟点心放着，也没见谷沉动。秋满将那茶端起，闻过，饮一口，只觉鲜香满口，再饮两口，就搁下，用汤匙舀了半勺百合蜜，也就不碰了，只再捡了个桃仁酥吃了。
　　一旁那领着秋满来的丫鬟冷眼瞧着，却不说话，眉眼的防备却卸下。
　　谷沉也只是饮罢百合蜜就不吃了，道：“款冬，你将那我昨天摘的石竹带好了，别让那些粗手粗脚的磕磕碰碰了。”
　　款冬笑道：“哪里需要担心，桑楠已经看好了，公子你昨天山上的东西一一都封好存好的。”
　　谷沉点点头，和秋满道：“你别看那石竹普通，这株可不同，你等我带着你看，保你喜欢极了。”
　　秋满道：“这石竹昼开夜合，那花娇娇细细，倒也是可爱。”
　　“可不是。”谷沉朗声笑，“我可要植在我的窗前。”
　　“洛阳花怕极了水，窗边有檐水，只怕是不得生机勃勃的。”秋满倒是极为晓得。
　　谷沉一惊，道：“阿满你真是遍览群籍。”
　　秋满谦道：“我历来喜好杂学，对经义倒是不大通。”
　　谷沉道：“我也是喜好杂学，那些经义实在没趣，我们倒是一类的人了。”他欢喜得很，就要继续深谈，外头桑楠进了来柔声道：“公子，马车都备好了，家里老太太念着，也需赶着些路，就启程了罢。”
　　谷沉有些厌性，挥挥手道：“那边走吧——阿满，我们走吧，我带你去瞧瞧我的珍藏。”
　　一旁桑楠拿了件披风要给谷沉穿上，却被款冬阻止。款冬等着谷沉和秋满皆进了马车，方才对着桑楠道：“好妹妹，你瞧着如今公子喜爱那秋公子，任何物件且一一先和着公子靠齐，免得让秋公子心里嫌疑我们。今日你拿那披风，让秋公子一个人孤零零的，就不妥当了罢？”
　　桑楠道：“我只是一心照顾好公子罢了，没得那么多心机。”
　　款冬气噎，道：“我也是好心教你，不听也罢，况且我也是一心为公子，这天气凉爽，有了披风又如何？让秋公子心里生了嫌隙，才是不好。要知公子想不到我们就须为公子想着，不然给他没脸了，你我也更没脸。”
　　桑楠却道：“你是比着公子心呢，我是没用的，自然也没那脑子。”说着她一甩帘子就进了后一辆马车，款冬气得眼眶发红，又不好发作，只得忍了。

作者有话说

　　咦！果然还是这种文比较拿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