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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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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吧,我说过的,我什么都记得。从那以后,继父在我的生命中消失了。老实说我不恨他,不过是一个卑微的可怜人,处处受白眼,时时遭欺辱,费了半生积蓄换来个老婆还没睡暖被窝就自杀了,新置办的被褥染了一大片红,很长一段时间他见人只会巴巴问“她为啥?为啥要这么整我?我没害过她啊?”祥林嫂一样,人人见他都躲,以为他疯了。好在贱民都有强悍的贱命,多苦的黄连日子长了也能自己消化,后来他也就好了,开了这间小酒馆,身边还跟着我这个碍眼的拖油瓶。我恨不起来他。我一生是悲是苦都跟他无关。
那晚哑嗓子没把我带走。不是继父突发好心,也不是他半路后悔。他离开没一会儿,不知什么原因酒馆就着起火来,先是从后面小屋很快就蔓延到前面,黑烟瞬息占满空间,人们跌跌撞撞四下逃散,哀嚎声四起,有几个人被撞倒,视线与我平齐,眼里苟且的欲望让我忍不住笑出来。
我从不害怕死亡,因为我相信六道轮回转世重生,所以我不能自杀,自杀的灵魂只能在无边宇宙里飘零,不得投胎托生。如果有机会让我提前到达生命终点,对叠加的折磨来说也是解脱。温度越来越高,人们似乎都找到了求生之门,周围安静下来,我慢慢闭上眼睛,等待结束。老实说,我没看见什么闪光隧道,也没看见天使的翅膀,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好像生命最初那些混沌时分,彻底绝望后换来绝对安宁。我想我微笑了。
醒来时天色依然凄迷,墙壁颓败的白让我瞬间明白我还活着,不论是地狱还是天堂,墙上都不会有蟑螂残尸,背上的伤也跟着理智一起清醒,火辣辣的刻骨,喉咙也像着了火一样,干的要裂开。手边不远处有一个搪瓷杯,乌黑茶垢封盖了原本颜色,里面盛满浑浊的看不出是水还是什么,人到这会儿也顾不上挑剔,抓起来灌到嘴里。什么是甘甜?要渴死之前能喝到的都是甘甜……我有了点力气,强撑着坐起来,才发现角落里还有一个人在。应该是救我出火海的人吧。
“谢谢你。”我舔舔嘴唇,小声说。
“你好了?”他说。
他的声音比我想象中苍老。刚涌起的白马王子城堡救公主的想象破灭了,我稍微有些失望。看吧,我就是个俗气的姑娘,死里逃生之后就要情爱温暖。
“嗯。”黑暗中,也不知道他看不看得到我点头。
“你可以走了。”他似乎动了一下,身子完全缩在藤椅里。
“好。”我深吸一口气,慢慢站起身。似乎没有必要说再见吧?到现在我还没见过他的样子,也不知道他姓甚名谁,按他简洁的语言,估计也不需要我感恩图报。萍水相逢,各自天涯,才是我们这种人最好的生存守则。
街道冷清,乞食者从栖身的垃圾堆里爬出来,呼吸第一口空气。一只老鼠横穿马路,张扬霸道,它才是这城市真正的主人。
曙光乍现撕破天幕,穿过污染的重重阻隔洒下大地。高楼的玻璃幕墙承接第一道阳光,折射出缤纷图案,把繁华二字演绎的淋漓尽致。人们走出家门,举着理想的大旗鼓舞自己寻找生计。一些目光停留在我身上,吸引他们的,应该是褴褛衣衫底下模糊的血肉。我听见惋惜的轻叹,自卑找到滋养,疯狂成长。我只好低下头,沉溺求救欲念。隐约歌声唱着,从来就没有救世主,也没有神仙皇帝……想减少伤害,就得放弃希冀。
我回到酒馆,那里变成一片灰烬,继父也不知去向。天知道,我曾经多么想要离开他,可现在我才发现,离开他,我无处可去。
整个白天,我蹲在小巷里,看着眼前车来车往,男人衣着光鲜高谈阔论,激动时挥舞手臂,好像世界都在他们掌握之中;女人清香盈溢浅笑悠然,手脚利落的躲避尘埃噪音。我有些饿了,后背已经麻木,有种钝钝的苦,我开始思考该去什么地方,我认识的地方……
他对我回来并不感到惊讶,甚至没有从藤椅上起身,或者藤椅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我爬到床上,床边除了水杯还多了一碗饭。他早知道我会回来。
那天晚上我一直在发烧,被火烤着,被野兽追赶,迷蒙中我感觉到有人把我抱在怀里,冰凉的手指抚过脸颊给我重生的依靠,我很想睁开眼睛看看他,双眼却重似千斤,紧绷的神经慢慢松弛,我又沉沉睡去。
后来我们就这样住在一起,我穿上他的衣服,白天出去找些钱和吃的,晚上回来睡觉。他很少说话,也不过问我的前尘过往。他只爱那张藤椅,只爱那片能笼罩他的黑暗。有几次,我想要走过去,起码我应该知道他长的样子。他说,别过来。我问他的名字,他不说。我猜他很快就要离开这里,突然觉得有些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