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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故欹单枕梦中寻(二) ...

  •   托了游击队里的人去福州找陈行川求援,暂时颜谨还是留在颜家药堂里每日医诊送过来的病人。游击队在城内城外都有过不少次或大或小的袭击,但苦于武器装备不足,没有作战经验,再加上人手又少,便都没有掀起什么太大的风浪,相反,全城戒严的更厉害了。于是也就暂停战斗,好好整顿休养生息,待到援军到来再战。
      尽管事情都在我的设想下慢慢进行着,我仍旧每日胆战心惊的留意外面的风声。
      山雨欲来风满楼,颜家这一劫,迟早是要来的。
      千怕万怕,冤家还是找上门了。
      可我没想到的是,叛变的人竟然是他。
      那个逢人就笑眯眯的小豆子,他不是陈行川的副官吗?是陈行川最信任的人啊!他让他留守安海,他怎么会把日本人放进来呢?!
      “小豆子你!……”
      “林小姐,我现在改名字啦,叫做王国强的,你不要再叫我小豆子啦,那是我娘起得贱名,不要再提啦,如今我的身份地位都不同了,我现在是保安司令啦,万不能再叫那个名啦。”
      他带的一队人现在全围在颜家门口,此刻颜叔又陪着母亲去龙山寺上香去了,颜谨在药堂,家里就只剩姑奶奶和我了,姑奶奶年事已高,我万不想她看见这些个肮脏的家伙,便自己来了正堂接见这位新官上任三把火的保安司令!
      “呵呵,王司令今日来我颜家,有何贵干啊?”
      “瞧林小姐说的,我小王就是想来瞧一瞧林小姐近日身体可好,听闻前些日子受了凉伤风了,现在可好了么?想是颜家开的药堂也不是白混的,必定也给林小姐开了许多子对症的药,我呢,就知道人参是个好东西,昨日别人送的我一根,我心细想着林小姐,今日便来了,还望林小姐给我这个面子,收下才好啊。”边说着就让站在一边的跟班把手中托着的箱子打开,里面赫然摆放着一根成色不错的人参。
      “王司令客气了,这么贵重的东西,我自是不能收的,既是旁人送来孝敬王司令的,还望王司令好好爱惜,自己用吧。”谁知道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本姑娘可不吃你这套!留着自己补那被狗啃得七零八碎的心肺吧!
      “林小姐就不要同我客气啦,我说收下就收下,哦,对了,我今日来呢,还有一件事情的。”
      来了来了,我该怎么办!
      “王司令不是要做什么让人不高兴的事吧?”
      “哪有,我哪会做让林小姐不高兴的事情来,今天这桩事是大喜事!”
      “哦?什么喜事?”
      “哈哈,我同林小姐的大喜事!”
      “我同你有什么喜事?你不要乱讲!”
      “我同林小姐直说了吧,皇军已经知晓了你同陈行川之间那档子乌七八糟的事,你同抗日分子扯上了关系那可是不得了的啊,多亏了我在皇军面前费劲了口舌,替你和颜家求情,不然,你以为颜家那少爷还能天天窝在药堂里替那些个游击队的人做手术?你以为我不知道?我不过就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故意放颜家一马,林小姐,你可不要不晓得知恩图报的呀。我也不要求你多什么,我嘛,思慕你很多年了,先前一直有个陈行川压在我头上,我才不好说的,现如今,他回不回得来都两说了,你还是嫁给我吧,我从小就吃苦,知道吃苦什么滋味,但现在不同了,你嫁给了我,我不会让你受一点苦的。”
      “畜生!”姑奶奶不知道什么时候听到了外面的动静,拄着拐杖颤颤巍巍的过来了,正好听到王国强的那番话,气得拄着拐杖的手直抖嗖。
      “颜家奶奶,您就不要太硬气啦,现在外面是个什么局势?是日本人的天下啦,林小姐怎么说也不算正儿八经的颜家人吧,但是我依旧为了她替你们颜家扛下来不少事,您还指望着陈行川啊?他早被调到福州守城去啦,那里日本人打得猛啊,指不定就回不来啦,我喜欢林小姐啊,您要是认我当孙女婿,哎,我就是脑袋系裤腰带上也要孝顺您老人家,那要是不!那我可就护不住颜家了!”
      “你滚!我颜家做不出卖女儿的事情来!小钟就是我颜家的孩子!他陈行川没命娶是他没有福气!我颜家有好孩子娶,今天我就把话放在这了,小钟以后就是我家颜谨的未婚妻,谁也不能打她的主意,你现在就给我滚出去!带上你的脏东西,滚!”
      “好好好!糟老婆子,给你面子你不要是吧!行!行!别后悔!走!”这位新晋的保安司令带着人,骂骂咧咧的走出了颜家。
      我却感到无比的心悸,后脊一阵一阵发凉,这场横祸竟是我引起的,我到底该怎么做!
      “姑奶奶,您快坐下来歇一歇,别动气消消火,为了这种烂泥一样的人不值得。”
      “小钟,方才,姑奶奶的话可不是随便说说的,我知道你同陈家那个小伙子,之前有过婚约,但你也记得吧,你母亲是万万不同意的,我也是,他小子天天过着刀尖舔血的日子,说句难听的指不定哪天就装在小盒子里端回来了,我也看得出来我家子慎待你也是不同他人的,我但凡只问你一句,你可愿意做我颜家的孙媳妇么?”
      “姑奶奶我……”
      我如何答应,如何不答应?
      “小钟,姑奶奶看在心里,知道你是好姑娘,我家子慎怕是没这个福气了。”
      “姑奶奶,我嫁……嫁的……我同子慎商量过的,只等把日本人赶出安海,就……就结婚……”
      “欧呦,我家大孙子这么行啊!那我就放心了,小钟,既然这样,那咱们家就更不能理那个什么破保安司令了,你放心,颜家不怕他的。”
      “嗯,姑奶奶,我扶您回房去。”

      颜家自然不怕什么保安司令,怕的是在站他身后的日本人,我不愿意戳破老人家的希翼,只是担忧的是接下来,会有怎么样的风暴刮过来。

      第二日,王国强又来了,只是这一次,带来的不是吉林人参,是催命符。
      “皇军有令,颜家药堂三日之内,按单子上缴盘尼西林和阿司匹林各十箱,如有违期就是与皇军作对!……”
      我太明白接下来要发生的剧情,可是,我又能做什么呢?这药给也是死,不给也是死,我已经没有办法操控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除非…除非我去求他。
      这一夜,我进了子慎的房间。
      下半夜,我已然死了心,连小雀也不带,偷摸出了门,就往保安队司令部的方向去了,那天晚上,天上的月亮明晃晃的悬在我的头上,可却照不亮我心底难以承受的黑暗,我不在乎了,嫁谁不是嫁,总之,颜家不能给这批药,绝不能!
      我不会忘记婆婆说过,姑奶奶因为这件事情一病不起最后撒手人寰,颜叔因为这件事情被世人痛骂汉奸,母亲看破红尘要长伴青灯古佛,颜谨更是为了救我命悬一线,而我呢?我总该做些什么?不然对得起谁?

      “林钟你给我站住!”身后传来熟悉却又陌生的声音。
      “你还往前走!”颜谨,我不是你原该爱的林钟,都怪我,是我害了颜家,你让我好歹做点什么吧。
      “你再走一步,我只当从此没有认识过你!”
      “也好,你本就不该认识我。”我不由的说出口的话,竟是这句,竟是这句。
      颜谨应该是一路跑过来的,抱住我的时候,还在不停地喘。
      “你别去,要去也该我去。”在我耳边呢喃的温柔口吻,像极了情人之间仅此一次的死别。
      “你去哪?你去什么去,你是不是傻的!我!我…我根本不是林钟!不是你原本爱的死去活来的林钟!”
      “我知道,我都知道,不管你是谁,我爱的,就是那天在祠堂里的冒失鬼,就是你,是你啊……”
      “你先回家,我去同他说,你听话,在家要从兄长,出嫁要从夫的,不管哪一条,你都要听我的是不是?乖,我一会儿就回去了,有什么事我们回去再说好不好。”子慎唤了他的小跟班颜宝和小雀来,叫他们务必把我送回家。
      我不停地摇头,不,子慎,不要,不要!
      “你不要去!”

      子慎去了保安大队,同他们招供自己是抗日分子,在所有人都不知情的情况下,家里的药品早就被他全部转移走了,
      日本人关心的只是药和游击队的据点,至于想打颜家主意的王国强,被子慎使了个离间计轻易就拉下了水,他这还没做稳当的保安司令生涯在汉奸走狗的笼罩中彻底结束。
      这几日,安海一直飘着大雪,海面结起三寸厚的冰,姑奶奶一直焦心劳力,终于抗不住这样的寒冬,病倒了,母亲和颜叔也被软禁在家,日本人牢牢控制着颜家,全盘接手了颜家药房,至于我,因为不算是正经的颜家小姐,他们倒也不算对我看管的太严。
      我每日除了照料病中的姑奶奶,就是变卖体己折换成现大洋,送去大牢里打点,可是都如石沉大海一般,子慎成了日本人的重点拷问对象,我除了焦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竟是一点忙都帮不上,只能叫不引起别人注意的小雀偷偷地摸去与游击队接头的地点,问问看有没有陈行川的消息。
      这四五日的功夫,我竟也病倒了,就连去给姑奶奶熬药也爬不起来了,家里所有的事情全部落到了颜宝和小雀的身上,直到外面传来混战的枪鸣声,我才从床上惊醒。
      陈行川终于回来了。

      日本人一走,颜家也就恢复了自由,颜叔同依旧病怏怏的我急忙去牢中接子慎回家,子慎已然是遍体鳞伤,眼看进气快比出气少了。
      全城的人都知道颜家药堂在日军驻扎期间,一直是同日军做反抗的,而且施药救人,一直暗中帮助抗日游击队,纷纷自愿到陈行川的府门请愿。
      陈行川听闻颜家少爷是抗日的战士眼下又是这个情形,忙把自己的军医送了来,让他务必把颜谨的伤治疗好。
      子慎昏昏沉沉在床上一趟就是两个星期,每日都发着高烧,背上的伤口先前在牢里没有得到及时救治,受到细菌感染都已经溃烂,左腿骨折,十个脚趾全部裂开,我不敢想象他曾受过什么样非人的待遇,我只知道,他所有不幸的遭遇均是来自于我,我何德何能承蒙他的照拂和关爱,我不过是来自七十年后的一个什么也不懂还自以为是的笨蛋,我还会害他变成什么样子。
      一个月了,除了如厕被颜宝接手,他在病床上的一切事情都由我亲自包办,擦身换药,喂饭端水,一样都不假手他人,我不管别人怎么说怎么看,我在心底已经认定是他颜谨的妻子了,姑奶奶先前也来瞧过几次,拉着我的手不停地哭泣,我劝她把身体养的好好的,还要喝我和颜谨的喜酒的,她说颜家多亏了我,哪里,颜谨就是因为我这个祸害才会变成如此境地,可我却不能代他受了这些刻骨的苦楚。

      转眼,还有几天就过年了,自打日本人走了之后,安海的人民忙着重新搭建被炸毁的房屋,建筑,各家的梨园班子也都纷纷出来搭台子准备演出,子慎已经能下地了,只是左腿走路还是有些跛,使不上力气,这也无妨,伤筋动骨一百天,他正是年轻力壮,总会好的。
      姑奶奶这些日子却越发的迷糊了,我知道,她这是大限到了,在婆婆的回忆里,姑奶奶在大雪的那几天里就该去世了的,只不过凭了一口气撑到了现在,颜家除了子慎就属姑奶奶对我最好,母亲不知为何,一直不喜与我多亲近,颜叔那是又隔了一层就更不谈了,偏生姑奶奶,一辈子没有嫁人生子,却对我格外的疼爱,也许就是隔代亲吧。
      虽然悲伤,但是人生老病死总要走一遭的,子慎牵着我跪在了姑奶奶的床头,告诉她他会照顾我一生一世的,姑奶奶眼睛一动,翻出了泪花,随后道了三声好,带着微笑咽气了。
      哀恸的哭声被掩在了梨园戏子的咿呀中,“我今又看见,天边有一孤雁单飞影,人常说叫鸿雁传书,举头看天边雁,望不见长安有一佳音讯……”

      正逢过年,丧事也不好吹吹打打的大办,在家停了三天棺,但凡是安海里受过颜家恩惠的人来祭拜,就快踏破了门槛,第三日,便谢绝了前来吊唁的人,只颜家上上下下联同身边的丫环小厮不过十来号人,大家心齐便似一家人,统统团在火炉边,一边烧着纸钱,一边听颜叔讲起了姑奶奶的故事。

      姑奶奶的闺名唤作明绮,她的身世同林钟很像,只不过没有林钟那么好运。
      母亲是当时显赫一时的恭亲王家的郡主,虽说死过一个丈夫,但身份地位摆在那里,依旧风风光光下嫁给了在当时不过是区区商贾颜家的,母亲是郡主,派头大,在颜家无人敢言她一个不字,于是众人便在背地里,把气都撒在当时不过四五岁的明绮身上。小明绮什么也不明白,只当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好,不讨人欢喜,颜家在当时还有两个兄妹,小的叫颜珠同明绮差不多大,大的那个是哥哥叫颜臻,比明绮大了近三岁,都是先前的正房所出,只不过那人命苦,早年间就患了怪病,去世了。留下一双儿女,同院子里那些豺狼虎豹似的偏房小妾们在一起,许多年里受尽欺辱。
      颜叔顿了一下,又说道,“那位颜臻便是我父亲。”
      三个小孩子年纪差不多大,便玩到了一起去,算是青梅竹马,兄妹情深。又过了些年,郡主也去世了,亲王府里也派了人过来查,因病去世的,也没查出个什么来,临了走的时候,要把郡主唯一留下的孩子,明绮接回府里去,皇家的孩子怎么好放在平民中养活,明绮再怎么说也是位多罗格格,是主子。这个时候,明绮已经有十四岁了,正是容易犯倔的时候,府里三请四请的没请动,老亲王就直接派人把她给压回马车上带走了。
      母亲连嫁了两次人,独剩她一个人留在亲王府里,日子过得也不是很安生,呆了两年后,已经年迈的老亲王想着,也得给她说门亲事了,姑娘也到了该嫁人的时候,明绮又犯倔了,直言说非颜家少爷颜臻不嫁。
      老亲王就想啊,不行,我已经折了一个闺女在那个乌七八糟的人家里了,不能再折一个孙女进去,就怎么也不同意。
      明绮夜里头就跑了,这一跑就是一天一夜,雇了马车第二天夜里就到了颜府。
      两年,够颜府里翻天覆地的变化了,颜家老爷因为亲王府的问责,早早地不知缘由死在了郡主的墓前,是殉情还是被殉情,这不好说,但起码和亲王府是脱不了干系的,父亲去世,颜臻作为家中唯一的男丁,便接管了家里的商铺,地产,成了名副其实的颜家主人,把疼爱的颜珠嫁出去之后,又在去年娶了一门亲,现在孩子都满月了。
      如今明绮回来了,他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自己曾经的青梅,年少的恋人。
      心里清楚,亲王府同父亲的死有绝对关系,但谁又能说得清郡主的死同颜府里那些莺莺燕燕没有关系呢?父亲在世时,他同妹妹从来没有得到过多少关爱,父亲死了,他倒是一跃成了一家之主,所以说,他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明绮。
      明绮没有做错什么,只是她既然走了,便不该再回来。
      回来了,也不再是当初那样了。
      人心都是会变的。
      明绮刚刚在颜府落脚,第二天追在后面的亲王府的人就找过来了。
      也不知道颜臻同他们说了什么,来的人二话不说就走了,明绮只当自己的恋人为了自己敢同亲王府抗衡。
      殊不知,当天夜里,明绮喝下了颜臻亲手端来的茶水后不醒人事,醒来后就坐上了出嫁的轿子,嫁的是巡抚董家的公子,倒也算门当户对。
      只是,这些没有一个人是同明绮说过的,明绮一恨之下,拔了簪子就往胸口戳,等花轿抬到了董府,可怜美滋滋的新郎官一掀帘子,里头已经是分不清嫁衣红还是鲜血红的明绮了。
      躺在董府养了一个月,直到明绮能下地了,就被亲王府接了回去。
      明绮跪在老亲王面前,直道不孝,只恳求将她送到颜府去,她明明不好过,颜家怎么可以好过,她要住在颜府,至于颜臻,欠的总是要还。
      老亲王看着自己眼前的这个妙龄少女,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葬送了她的未来,也罢,他老糊涂了,儿孙们想怎么撒泼,他也照拂不了几年了,他一直都对不起自己的小女儿,如今小女儿去世了,孙女又被他逼成了这个样子,罢了,她想如何就如何,不过一个重利轻情的人家。
      三日后,颜府便换了主人,明绮接手了颜家所有产业,颜臻和夫人每日胆战心惊的侍奉这位前来讨债的杀神,不久颜家犯了个案子,衙门查明了是颜家老爷所为,便执法将他充军去了,同年,老亲王去世,颜家夫人自请出家清修。独留下不满周岁的小儿,由明绮抚养长大,此后明绮便以姑母自居,一生未嫁,带着孩子搬到了福建,专心做起了药品生意。
      直至后来清朝衰败,恭亲王府里的各位主子也都隐姓埋名出国避难,明绮也再未见过他们。

      说到这里,颜叔的眼眶也是暗暗的发红,“我不知道我是该恨她,还是该感激她,可是这么多年过来了,再多的爱恨也熬成了相守,她是可怜人,一生都没有从裂痕中跳出来,不,这世道,谁不是可怜人?”
      “钟儿,你过去,替你姑奶奶上柱香,她最喜欢的就是你了。”
      “子慎,你跟我来。”

      按道理说,家里老人去世,要守孝三年,但颜叔说,特殊时期特殊对待,年后的春天挑一个好日子,就给我们办一场婚礼,算是了了姑奶奶的遗愿。
      子慎跟着颜叔进了祠堂,亲手将我的名字写在了族谱上。
      “颜钟”

      只是,战火纷争的年代,爱情,哪里是可以刚刚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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