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如此》岚烟二少

1、第一章 三伏柳河水清幽

　　建始二年，阳安县，柳河镇。
　　时入三伏，闷热潮湿，虫鸟噤声，百花齐恹，毒辣阳光倾泻而下，炙烤大地炼如火炉。又值晌午，日头更盛，整个镇子弥漫着燥热之意，路上行人寥寥无几，街边店家半开半闭。
　　镇子东头，得一米铺，名为张记。掌柜的唤作张有德，年近六旬，须发泛白，五短身材，偏又生的肩阔肚圆，肥头大耳，一双小眼，微微眯起，透着一股子精明圆滑。镇子上的人，都道他善于算计，斤斤计较，又因其本家姓张，私下里就给他取了个诨名，叫做“獐头鼠”。
　　此刻正逢午时，米铺前厅燥热不堪，又无堂风穿过，头戴遮尘方帽，身穿直缝宽衫的张有德早浸了身油汗，浑身不适。他体形肥胖，最耐不得热，遇见这三伏天，神形疲惫，心底早把贼老天骂了个结实。眼下立在台前算账，敲敲打打，勾勾画画，还时不时地擦着额上密珠，张有德口干舌燥，端起台前一碗茶，掀开瓷盖，一股热气扑面而来，熏得面上一层水光，他本就有三分火气，顿时更添了七分怒意，啪地一声，将茶杯重重顿在台上，随手合了账本，搁了磨花边的老算盘，唤来一伙计，守着店门，自个儿急急忙忙躲到后堂歇凉去了。
　　且说他刚歇了半会，铺子外面便来了一年轻人，二十上下，身材颀长，头戴一顶延边草帽，微微下压，遮住上额，背挺得笔直，着一身浅青短打，干净整洁。细下瞧去，模样周正，皮肤白皙，两眉似墨，斜飞入鬓；星目深邃，清幽见底；鼻梁英挺，双唇微厚。
　　台前的小伙计本已是昏昏入睡，听着动静，勉强半睁开眼，瞧得来了一个俊俏青年，忙晃了晃昏沉沉的脑袋，搓了搓脸，迎了上去。
　　“这位小哥，可是要买米？”店伙计抄手唱了喏，弯着腰赔笑道，只是因着炎炎夏意的困顿，笑意挂在脸上，却未达眼底。
　　“嗯，有劳伙计，给我装上五升”，青年微微颔首，目光扫过一旁白米箱子，右手伸进怀里掏了掏，带出三串钱，轻递到伙计手上。
　　“诶，你稍等，我这就给你拿”，店伙计定睛一瞧，咧开嘴来，钱正好够数，麻利地接了过来，轻轻掂了掂，便转身去取布袋和量斗。
　　青年闻言，直直立于米铺当口，眼眸微垂，一声不吭，耐心候着。
　　烈日临空，地气湿热，本就极易生汗，此刻骄阳似火，青年也不进铺子，固执守在外面，自是汗如雨下，少顷，终是忍不住身上的潮气，兀自伸手摘了草帽子，缓缓摇着，贪那几丝凉意，然脱了帽，露出光洁的左额头，却有一道半寸长，钱眼宽的疤痕。
　　“仲哥儿！”
　　青年正候着米粮，远处突来一声短喝，一个少年郎赶将过来，手上拽着几个黄油纸包，并一个小酒坛子，约莫十三四岁，肩宽臂阔，皮肤黝黑，身着灰衣圆褂，脚蹬薄底布鞋，两道粗眉挂额前，一方塌鼻趁中央，不及俊朗，倒也憨厚。
　　“虎子，这大热天，你不在家伺候你娘，跑这来作甚？”青年一见来人，把帽子又扣回头上，笑着应了声招呼，语气和善。
　　“娘...娘服了药，这几天...身子有了起色，今儿个已是没啥大毛病，犯不着我守在一边端茶倒水。诶，刚得了闲，还想躲个懒，谁料一大早就被爹赶起来，上这市集来卖木头活计，换了几串钱，正要给家里添些油盐，不曾想却在这撞见你”，少年奔到面前，喘匀了气，拿右边袖子狠狠往脸上一抹，汗水顿时浸透了半边。
　　虎子大名唤作杨如虎，柳河镇花田村人，父亲杨发奎是个远近闻名的木匠，做得一手好活，每逢六七日，便拿到镇上卖，补贴家用。
　　杨如虎咽了几口唾沫，扯了扯身上汗湿衣衫，稳了稳神，瞥了一眼旁边的张记米铺招牌，又道，“仲哥儿，你又来买米了？”
　　林仲点点头，他家只他一人，无亲无故，无牵无挂，没置一点田产，仅在花田村买了两间青瓦房，平日里打猎捕鱼，砍柴修砌，做些苦力，虽不富足，倒也能养活自己。若要吃米，半月来镇上买一次。
　　“哟，小哥，你的米装好了，且拿住了”，店伙计做惯了这行当，不消多时，双手搬着一个沉甸甸的布袋子，移到门边，递到林仲跟前。
　　林仲单手接上，径直扣住袋口，往后一掀，稳稳将米袋搁在背上。
　　“啧啧，仲哥，你咋不买几亩地，自个种呢？农民地里收的米，好的都留给自家吃了，次一点的，才往店里送。你要是能买些水田，撒些好种子，来年吃的米肯定又香又糯，犯不着隔月来铺子里买”，待伙计走远，杨如虎挠了挠后脑勺，上前几步，附在林仲身旁小声道。
　　在他印象里，林仲有力气，肯吃苦，心眼好，人实在，是个会过日子的，若是能置办些田地，将来日子肯定不差。毕竟，在底层人民看来，土地就是命根子，银票子。有了田，才算安了家，扎了根。田地越多，财产越大，底气就越足，腰杆子也就越硬。
　　“我家上无老，下无小，横竖就我一张嘴，吃不了多少。种地费时费力，我平日里捕些野味，抓点河蟹，倒也凑合着过”，林仲闻言，不置可否，他性子淡薄，孑然一身，得过且过，计较不多。
　　杨如虎砸了砸嘴，素来省得林仲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倒也不再多说，眼下日头正毒，盘算着还有些东西未买，不宜耽搁，便冲林仲摆了摆手，“仲哥，我先走了，爹让买的物件，我还没办齐呢。”
　　林仲顺了顺肩上的米袋，侧过身来，拍了一下杨如虎的肩膀，“且去忙吧。”
　　“好勒”，杨如虎爽快应道，拔腿迈了三步，复又猛地顿住，一掌呼在脑袋上，“哎呦，瞧我这记性！仲哥，前些日子我娘晕田里了，你及时赶到，给她瞧了病，这恩我们杨家记下了。爹吩咐，明儿个正午，在家里摆桌酒，给你道谢，本是要我晚上去你家，知会一声，没想到搁这碰见，得了，一并说了，省得我来回跑两趟，这鬼天气燥得慌。”
　　林仲一怔，也不推辞，当即笑着应下。这杨家几口人本分老实，向来待他亲厚。大伙同住一个村，互相来往，有困难时也有个照应。
　　送走了杨如虎，林仲抬眼望了望天色，午后之阳，烈如火，猛如兽，选这时辰赶回花田村，还背着几十斤米，实属癞子捅蜂窝——自找罪受。唉，不若找家茶肆，饮上一碗，歇歇脚力，日暮再归。
　　林仲扛着米袋，微眯着眼，独自行于荫下，堤边小河缓缓流淌，沿岸垂柳轻轻拂地，微风迎来，一丝凉意，顿觉舒爽。
　　林仲随手折了一节柳条，带出几片细叶，翩翩落下，归于尘土。整个人慵懒倦怠，无聊地把玩着小截枝丫，却也心事重重。
　　唉，自己定居花田村，也逾一载了，平日里上山下河，捉鸟捕虾，闲时逛逛柳河镇，再不就临近的沙湾乡，最远也只到阳安县城。这方圆上百里，也摸透了，晃熟了，日复一日，过得平淡，倒也安宁。只是不知怎的，这心始终有个地方空落落的，像是七魄丢了其一，三魂去了半截，恁地缺着，任它什么，也补不了。
　　伸出手掌，在衣襟上反复拭干，直到汗渍全无，仔细端详，林仲的目光又一次不由自主地落到掌心纵横交错、隐秘晦暗的线条上。
　　“孩子，相由心生，祸福天定。你这一生，成败难料，孽债缠身，往后的路怕是磕磕绊绊，起起伏伏啊。也罢，老夫已是半截身子埋入黄土之人，而今能救汝性命，便知你我缘分匪浅，你既已前尘尽忘，难以归根，不若随了老夫，四海为家，行医问诊，采药编书，学些救人之术，权当行善积德，图个心静吧...”
　　“唉，你若真的连半点回忆皆无，也不必勉强。我姓林，号崖子。目今你记不起父母，念不出家姓，然已拜入我门下，我便越俎代庖，给你取个名字，唤作林仲，何如？”
　　“仲儿，人活于世，生老病死，爱恨情仇，贫富贵贱，本就是一张大网，逃不出去，避不开来，坠入其中，只能苦苦挣扎，愈陷愈深。可若要获得解脱，倒也简单，无非放下执着，一切淡忘。祸福相依，缘分难料，你虽失了记忆，但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仲儿啊，为师早年痴迷医道，立下壮志，妄想尝尽天下药草，编书立传，传颂后人。如今心血将成，可也百毒入体，命不久矣。待我去后，定要好好保存医书，潜心学习，济世救民。若遇机会，可将之刻印成册，发扬民间，也不枉为师这一生辛劳...”
　　记忆中老头子的话，清晰深刻，历历在目，从不曾忘却。
　　不知不觉，师父竟然已病故近两年了，只留我孤身一人，还在这世间漂泊，似是无根浮萍，依无所依，傍无所傍...

作者有话说

　　开个小坑，随便写写，就当给大家讲个故事，若是支持，感激不尽。
希望大家多多留言，另外要高考的孩子们，注意休息，加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