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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所向 ...

  •   明诚的皮鞋太亮。他歪了脚脖子,在地毯上蹭了蹭,仿佛蒙了些尘。上海有头面的饭店,服务生尽是西裤皮鞋。然而香港饭店的清洁工,穿皮鞋还是布鞋,明诚没把握。这是留心不够细。
      时间紧迫,他推了白漆髹了的清洁车,穿过大堂,转进西侧走廊,向盥洗室走去。车子笨重,推着费力,却是流行。洒上些来苏水,便能去得西式诊室。盥洗室前搁了花架,摆了墨绿凸花扁瓷盆,种着不开花的绿植。明诚停了步子,握了门钮旋开门,上足了油,门开无声。
      他拖进车子,搁了“清洁中”的木牌在门口,关了门闩紧。盥洗室地上用了双色拼花亮砖,更显他皮鞋子咯咯响。“回头去钉了软掌。”他想着,顿出墩布,细细滑擦地砖,尽量脚尖着地。不一会儿,西头一间厕格里一声水响,那门开了,原田熊二一手理着裤子,一手提了公文包,走出来。
      明诚略弯了腰,专心擦地。等他走到镜子,搁了包拧开水龙,明诚悄悄搁稳墩布。“第一不能叫他出声。”他定了方略,滑身过去,原田熊二洗了手,正抬头瞧镜子。明诚鬼魅般的浮在镜中,他猛然一惊,明诚已扼住他脖子,只让他叫不出声。
      原田使力挣扎,身子往后顿,明诚却顺了势,直将他拖了,抵住厕格温酸的木头,更好用力。日本人矮小居多,尤其心眼多的,更是难长得高。明诚仗了身高,直将他吊在臂上。这时候只有一条路,他死,否则明诚插了翅也跑不得。他手臂下了死劲,原田脚后跟堪堪着地,拼命划拉,渐渐力弱,终于软了不动。
      明诚将他塞进厕格坐妥,忍不住翻了他鞋底,原是钉了软掌,难怪挣扎无声。他从车里摸出铁丝,底端握了圆环,探进厕格拉上门闩。他拾了公文包,小心藏进清洁车的布袋,四周扫了一眼,开了门,取了木牌,沿着走廊,一径走了。
      换衣服时,他想,钉了软掌未必是好事。转下饭店后门铁制旋梯,皮鞋响得像剁菜,明诚又想,声音这东西,有时能用,有时坏事,不必死板。

      香港的冬日沾染了上海的阴冷。总之这些年也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事。他穿过马路,借着避让电车,环顾四周,看来无事。马路对过的西式餐室,生意冷清,淡啡布条子窗檐遇风能保漠然,竟不飘动。唯独玻璃窗擦得清亮,明诚行走间,便看见明楼靠窗坐了,和个姑娘侃侃而谈。
      姑娘许是白俄,有着标准的突出高额,搁了老远便突进明诚眼里。她打了麻花双辫,金黄发色落在鲜红开司米毛衣上,那颜色兑在一处,像张喜帖。明诚知她无事,能如此撞色不愿隐藏,除非个中高手。好在高手并不多。
      餐食门上铜铃一响,明诚墨蓝大衣随了步子旋了进去。“先生,我们得走了。”明诚习惯性的微躬了腰,含笑说着,“马上。”他加重最后两个字,看着明楼。重要的字词,放在最后说,是他和明楼的默契。明楼却似没听懂,磨磨叽叽道:“太可惜了,很久没有这么开心的,和女孩子谈过话了。”
      明诚无奈,只得接了包袱:“这样开心的谈话,可以下次邂逅,再继续。”他保持谦恭,明楼却笑着起身:“战时的情况,总是这么糟糕,身边的人,总是这么无礼。”明诚立时拎起他的大衣张开,明楼探手臂穿了,接过围巾挂在脖子上,绅士十足,道:“再见。”
      车上,明楼满意的打开那只公文包,夸奖着:“干得漂亮。”明诚透了后视镜扫了一眼,笑道:“他恐怕没想到,有人会在香港对他下手。”明楼诚恳道:“有的时候,真想自己下手。”明诚淡淡一笑,若是论想,他却想上战场,真刀明枪,图个痛快。
      明楼的注意力已被原田的调查所得吸引了。他的名字被端正写了,搁在白纸黑字的事实中间,倒让他有些认不出。明诚道:“查得很仔细。好在是他个人的调查。”明楼道:“不会是他个人,他受命于人,南田洋子。”
      特高课。明诚不语。明楼又道:“或许还有一个,汪曼春。”
      汪曼春,说来身份复杂,七十六号大名鼎鼎的汪处长,明楼纠葛难清的有情人。明诚看着晃过的萧条街景,走在街上的,都是必须上街的。这年头,谁的身份不复杂。在那大饭店的盥洗室,他的身份是,国民党军统上海站,少校副官明诚。

      上海市政府办公厅,汪伪政府办公临时设处,明楼的办公室在这里。明诚拎着熨烫平整的汪伪制服,挂在架上,转身倒了咖啡。明楼正在召集秘书开会,他进去时,想是告了一段落,一屋子无人说话。明诚将咖啡递上,回身道:“去吧。”秘书们得这一声,方才低了头鱼贯出门。
      明楼对他的信任,在细节上无以藏身。身为秘书处处长,他不参加工作会议,却着手明楼私人琐碎。他虽生长在明家,却并不是明楼的亲兄弟,若论起来,明台也不是,只是比他更像是。明家三姐弟,镜、楼、台,暗合着佛法寓意,有些脱世的遥念。唯独他是入世,诚,处世之根本。轻飘一笔,他便不是完整的明家人。
      他依然唤明镜大姐,唤明楼大哥,只是独称明台小少爷。这是他的谨慎,看似玩笑,却表明了立意。此时大哥要他备车,去见汪曼春。他应着,明白下一场的身份,是汪伪政府要员明楼的秘书处处长,也叫明诚。
      他坐在车里,远远看着明楼和汪曼春言笑晏晏,若论为信仰而模糊面目,明楼的确堪称榜样。他们一前一后向车子走来,明诚脸上忽然堆起笑容,下了车道:“汪小姐好。”汪曼春极漂亮,那抹红唇能独自扛住上海凛冬的寒瑟,强行借了春色不还。汪曼春极大方,含笑带嗔,只说要问他些明楼在国外的行止,点了纤指,要他不许隐瞒。
      明诚很清楚,这亲密是捎带的,就像你爱着栗子蛋糕,捎带着喜欢盛它的碟儿。他的笑容亲近又疏远,只说:“知无不言。”汪曼春得意回眸,明楼立时接上了,指了明诚道:“吃里扒外。”一团和气,杀意袖手,明诚驾了车,沿着笔直路两边笔直的白桦,晃悠着驶去。
      这风景太单一,单一的让明诚,深觉没有尽头。

      汪曼春手下利落,笑容未尽,跟踪明楼的特务已布得周密。除了察觉被跟踪,明诚还查到一件事,汪曼春手上有个转变者,成了汪曼春搜捕抗日者的突破口。汪曼春的狠毒,由此可见,举凡有嫌疑者,尽皆处决。
      明诚从她身上学到一件事。为了胜利,为了完成任务,有时需要零感情。零感情,才能精准判断,达到目的。身当战时,指责敌人无情,仿佛指责乌龟有壳,很没必要。这严峻的现实,唯有冷酷的坚强,能够支撑。
      他在听命落实明台现状的路上,思考着这件事。顺路拐进一家饭店大堂,给香港大学挂电话。等了很久,明台方才接了。明诚听到他的声音,心下一暖,他并不敢称明台是弟弟,但他心里,却是当他做弟弟。明台说:“阿诚哥,我好着呢,一切顺利。”然而这句话,却让他微微起疑,明台应该是被匆匆叫来的,可他居然气息平稳。
      明台仍在问候大哥大姐。明诚抢话,先问了天气,他对答如流。明诚转而又问他住在哪,如此大幅度的拐弯,明台垫了一句抱怨:“阿诚哥,你烦不烦啊。”电话里忽然响起刷刷声,像粉笔磨擦黑板。他问:“什么声音?”明台答:“有同学在出板报。”他接着报了学生公寓的门牌,明诚推说要替他请保姆。
      再寒喧几句,明诚挂了电话,暗笑自己多心。明台分明在香港大学,住了学生公寓,有同学在身边,还有什么值得多疑。他付了电话费,转身走了,他那皮鞋咯咯声又起,他又在拿主意是否要钉软掌,忽有一事闪念。出板报胜在工整,那同学的落笔之声,好比不耐烦等着下课的三流教授,不作板书无以杀时间,作了板书又怕呛粉尘。
      明诚忽得回转,大衣下摆甩出漂亮的弧度。他回到柜台拎起电话,再次拨通香港大学教务处。他查询了明台的出勤,得到满勤的回答。笛卡尔说,存在即合理。明诚身在乱世,并不信哲人玄论。他坚信合理才存在,不合理的事,只能推导存在有异,比如明台的满勤,这不可能。
      在向大哥汇报之前,他做足了功课,选择了方略。他踌躇良久,咬牙采取了行动。比之明台落于军统王天风之手,他更担心一件事。如今喊着一致对外,军统的枪口总是飘摇四顾,若不救出明台,事情牵连下去,只怕明楼的真正身份暴露。
      他也有这个身份,中共地下党上海情报组谍报员,代号青瓷。
      他可以不叫明诚,但他必须是青瓷。假如志存披靡,这是他的所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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