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如明月》宋青禾

12、第十二章

　　张菊的弟弟不是肠胃炎，他是被人打了。打他的也不是什么厉害的角色，全是他一个学校的男生。张菊赶到医院时，他躺在病床上，身上插了管子，接着氧气。诊断书上写着：颅脑严重受伤，右侧皮质下偏瘫，语言障碍，或有癫痫。

　　她的弟弟，也成了个残疾人。一家两个孩子都是残疾人，哪对父母承受得了？王老师赶过去的时候，几近崩溃的张妈妈甚至给她下跪，求她帮帮他们一家。或许在她浅薄的认知里，城里人总是会有办法的。

　　在大人们的眼里，孩子之间都是小打小闹算不得什么。之前张菊弟弟被欺负时，他告诉过老师，老师未放在心上。

　　“你别招惹他们，做好你自己就行了！”老师这样跟他说。

　　后来再被欺负，他就不敢跟老师说了。说一次，下一次被打得会更厉害。他才上初一，个子不高，瘦瘦小小的。大概因为姐姐是盲人，他也有些自卑，内向沉默。他被打，是因为没有钱孝敬那群高年级男生。

　　一开始他胆小怕事，将身上的零花钱都掏出来给他们。男孩们嫌太少，将他踹倒在地，骑在他身上打他耳光。他家里条件不好，姐姐在省城读盲人学校学费和住宿费加起来不低，家里每个星期给他的生活费是二十块钱。他很节省，早餐吃一个包子，中午打两个菜，晚上只打一个菜。一个星期下来，他还可以省下五六块钱。虽然不多，但日积月累，总能攒够。他想攒钱给姐姐买个MP3。班上好多同学都有MP3，他悄悄观察过，觉得姐姐肯定会喜欢。

　　他被讹了钱，还挨了打，就躲着那群男生。可在同一所学校，你躲着奈何别人惦记着。柿子总是捡软的捏，心血来潮了、无聊了、没钱花了、心情不好了，总之男生们有很多理由找他、揍他。

　　他身上的钱全被搜刮一空。周末回家时，他不好意思问妈妈多要钱。家里的情况他知道，爸爸妈妈也不容易。

　　“省城比家里要冷，你姐姐那件棉袄还是前年买的，也不知道她冷不冷。”妈妈一边洗菜一边絮絮叨叨，“回头等你姐放寒假了，我把家里那些旧棉袄拆了，去镇上给你俩一人做一件新棉袄。”

　　回校前，他在鸡窝里偷偷拿走了两只蛋。上个星期，他身无分文，饿得两眼冒金星。晚上回宿舍时，正好有个男生在吃包子，是那种很油腻的肉包子。他一下子就忍不住了，竟然很厚脸皮地说：“李远，你的包子可以分一半给我吗？”

　　全宿舍的人都震住了。李远目瞪口呆，撇了一半给他。他狼吞虎咽几口就吞完。吃完了，胃里暖暖的，他终于回过神，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想带两个鸡蛋去学校，再没钱吃饭时，还有两个鸡蛋撑一撑。可是，他没能如愿，他没能顺利走进学校。打他的男孩知道每周日下午他会回学校。他们五个男生就在他回校的必经之路上堵着他。他口袋里这一周的生活费被刮走，那两个鸡蛋被捏碎，蛋液被涂在他的脸上脖子上。他想到妈妈说要给他和姐姐做新衣服，想到自己偷偷拿鸡蛋时忐忑又羞愧的心情，想到上次妈妈说他太瘦了，等姐姐回来，宰只鸡给他们补补身子。

　　“鸡还在下蛋呢。”妈妈还有点儿舍不得，“现在先不宰，等你姐姐回来再弄，还能多捡点鸡蛋。”

　　妈妈的话，姐姐的样子，还有他厚着脸皮问室友要包子吃的画面，这些汇聚成了一根导火索，砰地一声，烧进他的脑子里，他爆发了。他站起来要夺回自己的生活费。男孩们像踢皮球一样踹他的脑袋，踹他的肚子。他不知道被打了多久，似乎有半个世纪那样长，他求饶，他们反而得意地笑……

　　“报警了吗？”王老师坐在床边，她眼里含着泪水，牙齿咯咯作响。她浑身发颤，这些十三四岁的孩子们为什么会有如此重的戾气？

　　报警了，打人的男孩年纪都还小，警察也没办法，教育了几句就走了。学校也给了处分，这几个参与打人的男生记大过，留校察看。五个男孩的家长也来医院探望了，买了补品，一家给了一千块钱。

　　五千块钱，杯水车薪。况且，就是赔上五万五十万，留在孩子身上的伤痛也永远无法平复。

　　张菊坐在弟弟身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王老师搂着她，眼泪哗啦啦直流。护士板着脸敲敲房门：“保持安静，别影响其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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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课堂上，王老师跟大家简单说了张菊家里的事。她说张菊弟弟被高年级男生欺凌，打成了重伤。张菊家里现在一团糟，后续医药费的扯皮问题，她弟弟的护理问题，还有如何走出伤痛的问题，压得他们一家人喘不过气。她现在暂时不能回校上课。

　　其实张菊说的不是暂时。她说家里现在这样，她没钱交学费，也离不开家里，所以决定退学。王老师劝了她很久，说学费的问题可以想办法。张菊摇摇头，是她的学业重要还是弟弟的身体重要？她要留下来，留下来看着弟弟，再也不让人欺负他。

　　同学们都很气愤，恨不得挥拳头冲到张菊老家替她弟弟报仇。女孩子们得到了确切的消息，心里更不好受。

　　回来的路上，王老师还想过在学校组织募捐，可回到学校面对这群看不见的孩子，她就放弃了。这里的孩子大多不富裕，有些还要等着别人救济。若是募捐，孩子们有心无力，只能徒增愧疚。

　　晚上卧谈，宿舍几个女孩想给张菊打电话，又胆怯不敢。

　　“咱们给她发微信语音吧？”陈铃兰说。不用打电话，也就不用直面，不会给张菊多大的压力。

　　每个女孩子都小心翼翼发了一段语音给张菊。

　　“张菊，不管你什么时候能回学校，你永远是我们205的好姐妹，希望过不了多久我们还能再见面，还能一起笑一起闹，爱你的米米！”

　　“张菊，我想告诉你，唐僧师徒取经历经了九九八十一难，最终取得真经。但是我相信最让他们难忘和怀念的肯定是这一路上没能打败他们的艰险。我也相信，你一定也会像你的男神孙悟空一样，打败你征途上的各种艰险，加油！愿做你后盾的一草。”

　　“张菊，我是铃兰，任何时刻，你遇到困难，你开心或者不开心，都可以给我们打电话，你要记住我们是永远的姐妹。”

　　“张菊，你不在的这个星期我们都很想你，我一直很后悔，我应该对你好一点，再好一点，再再好一点。你快点回来吧，想你的李巧。”

　　“张菊，我是童小玉，你一直都是个坚强又勇敢的好女孩，我相信这一次你依然会很勇敢。但是再勇敢的女孩也有柔弱的一面，我们是你的好姐妹，在我们面前你可以不那么勇敢，可以靠在我们肩膀上，所以，有什么事一定要记得给我们打电话！”

　　几个女孩子将语音发过去，自己先红了眼圈。

　　“社会上怎么这么多渣滓。”范米米气得踹床档，“这些渣滓活着就是浪费粮食浪费空气。”

　　手机那头，坐在病房里的张菊泣不成声。她紧紧捂着嘴，害怕惊扰了病人，惊扰了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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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假来临之前，王老师来宿舍帮张菊收拾东西。张菊也给宿舍的女生们发了微信，说自己的衣服被子什么的要麻烦她们帮忙打包寄回去。童小玉帮她整理衣服，在床底下的塑料篮子内发现了一条围巾。围巾很长，正是前段时间天刚刚变冷时，她在宿舍里织的。杨一草最八卦了，当时还凑近她耳边小声说，张菊肯定是想送给小金。

　　围巾犹在，而当日那些欢欣雀跃和无忧无虑却都已经消失了。

　　学校放寒假，杨一草他们三个还留在学校，帮着干一些简单的活，留在学校过年。范米米和陈铃兰家在同一个县城，俩人跟着父母一块回家了。临走前，杨一草很舍不得童小玉，拉着她依依不舍，两人约定没事的时候多联系。童小玉邀请杨一草去她家玩。

　　杨一草拼命点头，第二天就兴冲冲去了童小玉家。

　　“你也不提前说一声，我让我妈妈去接你啊！”童小玉又惊又喜。

　　“嘿嘿，我想给你一个惊喜嘛！”杨一草很得意自己轻松就找到童小玉家，“你们都走了，学校就好无聊啊。我和小秦他们几个每天就打扫打扫卫生，洗洗碗拖拖地。学校没什么人，我一个人住在宿舍好害怕。”

　　“那你跟我住。”

　　“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妈妈怕我在家无聊，还说要请你们来做客呢。咱们班还有谁留在学校了？”

　　“小金啊。”杨一草笑嘻嘻道，“要叫他来吗？”

　　“杨一草，你如果不是这么八婆，我们还是好朋友哦。”

　　“嘻嘻——”

　　杨一草当晚就在童小玉家住下了。这是租的房子，两室一厅。杨一草和童小玉睡在她的床上。一米五的床，两个人紧紧靠在一起。杨一草像个孩子一样抱着童小玉。

　　“小玉，你知道吗？张菊回去之前其实还找过小金。”杨一草的声音闷闷的，“是小秦告诉我的。他听到了，张菊好像是要送什么东西给小金，小金拒绝了。他说张菊好像还哭了。”

　　“喂，你怎么不说话呀？”杨一草摇晃童小玉的胳膊。

　　“唉——”童小玉叹了口气，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我听了之后忽然都有点儿讨厌小金了，他怎么那么绝情啊！”杨一草撅着嘴，不满道。

　　她大概忘了，就在几个小时前，她还不遗余力想撮合童小玉和小金。可她不想去想这些复杂的事，她只想她身边的人都能达成心愿。

　　“小玉，你以后想找个什么样的人？”

　　“我啊，还没仔细想过呢。”

　　“骗人，女孩子都会想的，你怎么可能不想。”杨一草不信，她犹豫了一下，问，“你之前还看得见的时候，有追你的人吗？”

　　童小玉笑：“没有，那时候还小呢，一心只知道读书。那个时候啊，我的成绩不错，我以为我将来肯定会考进一所名校，选择自己喜欢的专业，然后——”

　　她拖长音调，故意迟迟不说下去。

　　“然后什么？”

　　“然后在名校里找一个大帅哥！”童小玉笑道。

　　“哼，帅也没用，现在咱们看不见，丑的帅的在咱们眼里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