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衍那辞》幽狸

34、第三十三章 既来则焕

　　忆幽陵，这个分布于衍那各处之地，可谓是人人得见，却又人人不得见。且不说其他，便是中州，“忆幽”的商号也屡见不鲜，三族之地，更是随处可见。而真正的忆幽陵之所在，却是无人知晓。陵之主鬼骨行容隐晦，虽流传有诸多事迹，但仍难有人见其真容。神秘莫测犹如暗夜使者，无处不在，却又无影无踪。

　　近日，衍那各族的富商皆惴惴不安，谈“鬼”色变。虽然他们并不确定此“鬼”究竟为谁，但不少人猜测，能有这般能力的，江湖中非忆幽陵之主——“鬼骨”莫属。
　　是夜，在百色城东面的一个村镇里，有一户郎姓人家正准备趁着天黑，举家迁徙。他们原是百色富商，拥有良田百顷，家产千万。因着这里的青山绿水，景色宜人，郎家便挥霍金银，特意在此处搭建避暑山庄。甚夺了原住村民的良田，并将其赶出此地。其实郎家平常时日也不住这儿，只在天气炎热之时来此避暑。到底乡野之地，还是比不了锦衣玉食来得舒畅。不过，现下已过了炎炎夏日，郎家却并未返城，其原因是来自一封加急的信笺。信是他的密友派人送来的。信中言简意赅地讲述了连日来各地富商惨被灭门之事，令，其势从北面而来，目前已快接近百色，望他们提早打算。是以郎家人心惶惶，当即决定遣散家奴，就此搬迁。
　　火光星点，郎家老爷早早落座于马车之内，老管家和几个衷心的仆人正帮衬着夫人、少爷、小姐以及要带走的家产，分别上了马车。
　　待他们正欲离开之际，黑暗深处忽然传来一阵含笑戏谑之声。
　　“郎老爷，我都还未进府喝杯茶，你怎么就着急走了？”
　　“谁？！”郎家少爷钻出马车，警惕地看着四周，“谁在说话？！”
　　黑暗中又飘来一道媚人的声线，“这么晚前来叨唠，我都不好意思露面了。”
　　“宵小鼠辈，有本事就出来！”郎家少爷喝道，“别在那装神弄鬼！”
　　只听一声玩味的笑声响起，郎家少爷眼前一黑，在他倒下前忽闻有人说话，竟已是近在耳畔，“嗬，我——本来就是——鬼呀——”
　　看到少爷直挺挺地倒下，车内的人惊声连连。而郎家老爷更已是吓得破了胆，哆嗦着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倒是郎家小姐压制了内心的恐惧，探出头来，颤声道：“邪公子声名远扬，若是看上了我们的家产，我郎家全都给你，只求你放过我们性命……”
　　鬼骨见这女子也算是机敏，不免转头多看了一眼。那娇嫩如花的模样倒也让人看得心生舒畅。
　　鬼骨微微笑言：“小姐美意，在下自不会推辞。不过这次，你可猜错了在下的本意呢。”
　　月光融融，将鬼骨阴鸷的容颜化得温柔似水，郎家小姐被这画面惊艳愣神，一时挪不开眼，不禁喃喃道：“那公子……想要什么？”
　　“方才便说了，我不过是来讨杯水喝。”鬼骨勾了勾嘴角，笑容邪异，“猜错了，可要受到惩罚噢。”
　　随即，冷冽的刀光一闪，此处再无人烟。

　　翌日，村庄东头显得热闹非凡。自从郎家来后，征地赶人，早已怨声载道。而现下，村头竟摆起了大锅在施粥放粮，因此远近八乡的贫苦百姓都赶来沾沾福利。

　　“忆幽陵主得知大家生活疾苦，特以今日来此施粥放粮！”施粥的年轻人眉目英气，正招呼着四方来的百姓前来领粮，“一个一个来——每人都有——”
　　“陵主真是大善人呐！”
　　“可怜我一家老小，都揭不开锅好多天了，多亏来了陵主大人。”
　　“这世道，富的流油，像我们穷的，连肚子都填不饱，还好有陵主惦记着咱们呐……”
　　百姓们絮絮地赞颂着忆幽陵之好，忽而有人喊了一声，“快看！那莫不是陵主大人！”
　　大家朝着说话者手指的方向看去，前方不远处的一座小山丘上，一浅一暗立着两个身影。虽看得不甚清晰，但玄衣兜帽的打扮，让他们确定必是陵主无疑。
　　一时间，百姓们皆跪拜高呼，“陵主万岁！”

　　此时，山丘上，鬼骨满意地看着这一切，他甚至心情极好地抬了抬手，向百姓们打了个招呼。
　　而他身边的念薇依然清冷，神色淡然地凝视着远方。
　　“如何？我这一路劫富济贫也算积德行善了。”
　　这一路他们并非同道，只在不久前相遇。但念薇在途中也听了不少传闻。各地富商惨遭灭门，家中财产悉数没尽。隔日又行施粥放粮于民，让百姓大赞忆幽善意之举。而忆幽本就根基深远，官府偏偏又没有直接证据证明劫富济贫之人即是忆幽陵主。万一他们真的只是拿自己的财产在做善事，若是前去阻挠又恐激起民愤，故而灭门之事已成了无头悬案。
　　念薇乜斜着看了身边之人一眼，鬼骨行事向来有利可图，这一路得来的财产又计无数，只拿出一小部分来回馈于民，倒是白白挣得了好名声。
　　“积德行善？陵主难道不是名利双收？”
　　如今，忆幽的产业日渐博大，有了钱作为基业，接下来便是名声的建设。鬼骨顿了顿，嘴角闪出讥诮的笑意，“你，就是聪明。”

　　秋高气爽，天水之间，几净清明。日光透着温凉的气息，将世间景致浸染得愈发色彩斑斓，浓郁而悠远。
　　一路行来，让离宿最为新奇的，是那些形态各异的树木。在钟灵山庄里见识了个中深浅不一的绿，不曾想到，原来这小小的树叶儿竟有如此丰富的颜色。红的、黄的、紫的，直可谓有万种风情。离宿很喜欢这些色彩，因为即使长辈只是清冷地行走其间，似乎也能映染些琉璃光影，使他看起来带了些难得一见的温暖。

　　时下，三人即将抵达百色城。这一路，凰澈根据七曜命轮的指引来此，已经愈来愈能感到掌心的灼热，看来他们追寻之人确在此处。
　　自从和连墨、田由甲等人分道扬镳之后，离宿便有一些依依不舍的情绪。后来连聚福楼的白小仙也不见了踪影，这让她更是伤神。好在新的行程将她的离别之情分散得风轻云淡。眼看就将到达新的地方，她便又显得忘乎所以了。
　　“哎呆啾，”离宿催促，“你就不能走快点嘛？”
　　背了一身行囊的落啾啾任劳任怨，听到召唤，立马提了提身上的包裹上前而去。
　　“长辈，前面拿手什么地方呀？”离宿指着城门问道。此时已有很多过往来客进进出出。
　　“百色城。媕鄯的都城。”凰澈简言。
　　“似乎很热闹，木头，这回你可别丢下我一人自己去玩了呐。”落啾啾提醒道。
　　离宿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道：“就知道玩玩玩，你且忘了我们可是为何而来。”
　　“唔……”孩子心性的年轻人总算想起了正经事，“七曜命轮嘛，我怎么会忘。”
　　“嗯，这还差不多。”离宿偷偷看了一眼凰澈，压低声音与落啾啾耳语，“你只有不贪睡，我就带你出去。”
　　说罢，二人心里神会地相视而笑。

　　入了关，进了城。
　　较之钟灵，百色更为热闹非凡。又以媕鄯人生性浪漫，崇尚华美，这大街小巷，阡陌交错，皆是处处风情。两边的屋宇鳞次栉比，茶坊、酒肆、杂铺、绸庄、宝店，不一而同，应有尽有。集四方之珍奇，皆归市易；会寰区之异味，悉在庖厨。街市行人，亦是接踵摩肩。有做生意的商贾，有叫卖的小贩，有骑马的官吏，有看街景的士绅，有问路的外乡旅人，有嬉耍的总角小儿。可谓是八荒争凑，四海咸通。
　　这琳琅满目的街品，更是让离宿与落啾啾二人频频驻足流连。凰澈虽不喜这热闹，却也耐心地守在二人身旁。
　　没多大一会，离宿早已收获得盆满钵满。时下，她正吃着一袋米果儿，目光却被一家摆满林罗绸缎的商铺所吸引。
　　“长辈，天气凉了，宿儿想去增添件衣裳。”离宿满心向往。
　　落啾啾拍了拍背后的包裹，道：“木头，我们明明还有较厚的衣袍嘛。”
　　“可是那些比较好看啊，五颜六色的。”离宿不理会落啾啾的提醒，转向凰澈，“是吧，长辈。”
　　凰澈倒也没说什么，将一袋子金叶给了她。这些金叶是他们之前永碧雪珠换的，一颗珠子竟能换十张金叶。
　　离宿得了这许多金叶，高兴得眉开眼笑。早在钟灵时，她便已艳羡过念薇、连墨的华美衣衫，如今自己终于也能如愿以偿，遂二话不说，直入绸庄。
　　“欢迎贵客光临忆幽天锦绸庄。”一个大腹便便留着八字胡的中年男子和颜悦色地迎了出来。
　　“唔？掌柜的，你们这儿的商铺怎的尽冠以忆幽之名？”离宿想他们一路走来，看到的大大小小的商铺，至少有一小半是以“忆幽”命名的。简单的像忆幽茶肆、忆幽当铺、忆幽赌坊，雅致的如忆幽吟梦轩、忆幽烟雨阁、忆幽聚芳庭。
　　八字胡掌柜有些不可置信地看了看眼前人，狐疑道：“敢问姑娘来自何方？且不说我们媕鄯，就是整个衍那大陆，‘忆幽’的商号也是绝对响当当的。姑娘竟是不知？“
　　“噢噢，原来如此。“离宿了然，难怪从他们初涉衍那，“忆幽”这个字眼就以各种形式进入他们的视线。“我来自沧黎，嗯……就是衍那的北边。好啦，掌柜的，快把好看的衣裳都拿出来让我挑挑。说罢，她还拍了拍系在腰间的钱袋子。
　　八字胡掌柜瞄了眼鼓鼓囊囊的钱袋顿时两眼放光，眉开眼笑道：“贵客来我们天锦绸庄就对了，我敢保证全百色城最漂亮的衣裳都在我这而，尽情挑选，包您满意！”
　　不多时，她便满载而归。
　　落啾啾诧异地看着眼前大包小包的人儿，感叹道：“你这……就是穿上十年也穿不完呐。”
　　“呆啾，入乡随俗，你还以为是在沧黎么，千百个日子都穿一样的。如今，我要一天换上一件！”离宿灿然道，“喏，我给你们也买啦。既来之，则焕然一新之嘛。”
　　落啾啾看了看凰澈，见他云淡风轻的脸上依然宁静无波，想是并不嫌弃，遂将离宿手上的包裹揽过来自己背上，道：“也不知你眼光如何，仙人会不会欢喜。”
　　离宿双手放空，亦乐得清闲，眼看天色渐晚，便又来至凰澈跟前，提议道：“长辈，我们找一处客栈歇歇罢。”
　　凰澈淡然地看着喜笑颜开的人儿，颇为耐心地问了一句，“逛够了？”
　　“嗯！”离宿心满意足地点点头，私下却想着来日方长嘛。
　　“那走罢。”
　　媕鄯的客栈、酒楼取名都甚为风雅，是下，三人进了一家名为“清风尚院”的客栈住下。
　　因连日来的风尘仆仆，三人俱已疲惫。离宿想着明日就能穿上新衣，更是早早地沐浴洗漱，养足了精神，期待着新一天的到来。

　　翌日。
　　雀跃不已的人儿早就睡不住了，不过面对这些色彩斑斓的锦绣华服，诸多的选择却又让离宿犯了难。她将每件衣衫比试了个遍，思虑再三，最终选定了一件素锦波纹的水色衣裙。芙色纱带曼挑腰际，外披一层淡薄如雾笼泻绢纱，衬上她玲珑透亮的胜雪肌肤，清清漾漾，竟是十分好看。离宿尝试着转了个身，裙幅熠熠如粼粼波光轻洒于地，让她不禁感叹这制衣人的手艺，对比起自己曾经不求样式，只求保暖的旧衣裳，果真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她开心地束好了头发，甚至忍痛割爱地只挑选了几个简单的发饰戴上，好吧，因为戴太多了脑袋有些……重。整理完毕后，她终于满心欢喜地踏出了房门。
　　接下来，她应该去给长辈请安了。
　　不过，当她来到凰澈的住所时，心里却有些失望，因为长辈并没有穿她昨日买的新衣。
　　彼时凰澈正端坐在一旁的桌案上沏着一盏清茶。当他看到门外清清泠泠站着的人儿时，古潭无澜的双眸中像是有星光坠落，一闪而逝。
　　“宿儿，来。”
　　离宿嘟囔着嘴走过去。不过很快，想要展示自己的心理占了上风。
　　“长辈长辈，你看宿儿如何？”说罢，还情不自禁地转了个圈。
　　凰澈静然地看了一会儿，说了一句让离宿觉得是她此生听过的最动听的话。他说：“宿儿作何种打扮，都好看。”
　　啧啧，想不到长辈虽然不喜多言，但偶尔说出的话却是如此悦耳。突如其来的赞赏竟是让她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呵呵呵……也没有很好看……”
　　“仙人，”此时不止屋内，屋外亦有人将话说得磕磕绊绊，“落叁玖玖……嗯……前来…请……安。”
　　闻声，离宿转过头去。只见落啾啾一身明蕊色直襟长袍，衣服的垂感极好，腰束雅致竹纹的宽边腰带，冰雕玉砌的容颜上瞳仁灵动，明媚得如同雪域清晨的日光。
　　“哇！”离宿惊讶了一声凑上前去，围着落啾啾前前后后地大量了一番，嬉笑道：“这是哪儿来的少年郎，丰神俊朗亦不过如此罢。”
　　落啾啾亦是不甚习惯这明艳的色彩，别扭道：“木头，你可不要诓我。”
　　“诓你做何？”离宿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副“你信我”的神情，继而道，“若是回了沧黎，就你这身打扮，那些个小雪灵，即便是柒姐姐，肯定也是欢喜的。”
　　这番添油加醋的夸奖，直让落啾啾微红了脸，时下更是扭捏，“你说，柒柒她……也会喜欢？”
　　“那是自然。”离宿洋洋得意道，“就凭我这眼光，你就放心罢。”
　　“唔，姑且就信你一回。”落啾啾虽如是说，却藏不住内心的真实感受，咧着嘴笑意盈盈。
　　“只顾着说你了，呆啾，你倒是快看看我这身如何。”
　　眼前的人儿娉婷而立，水漾华衣覆身，尽显了身姿婀娜，灼灼然若芙蕖出渌波。肤若凝脂，清灵透彻。如勾月般的笑眸下，一点泪痣平添了几分奇妙的迷人之色。昔日顽劣的儿时同伴，此刻竟出落成女孩儿的模样，落啾啾不禁愣神。看着离宿一副“快夸我”的表情，他这次亦是慷慨淋漓地赞扬了一番，“古书云‘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木头，说的就是你罢。”
　　“哈哈——”离宿畅意一笑，道，“呆啾，你总算能学以致用，不错不错，开窍了！”
　　在彼此的相互吹捧下，二人心情俱佳，都快忘了用膳这一回事了。瞧着时辰不早，二人问过了凰澈之后，遂下楼让人准备午膳去了。

　　媕膳的膳食口味偏甜，很多菜肴都以酸甜为主，倒让离宿他们尝到了不同的风味。
　　吃罢，玩性大起的两个小伙伴便撒欢儿去了。
　　百色城的街市依然热闹熙攘。虽然刚祭饱五脏庙，但二人很快又对街边五花八门的小吃食动了心思。
　　“对了木头，”落啾啾歪着脑袋看了一眼离宿，疑惑道，“方才我不好开口问，你可知仙人为何不穿你为他选的新衣？”
　　离宿买了一袋柿子饼正尝鲜，酸酸甜甜的口感很是惹人欢喜。不过对于长辈不穿新衣这件事，她亦感到郁闷不已，“唔……大约是长辈……昨晚，嗯……还未沐浴罢……”
　　听到这独特的见解，落啾啾差点噎住，他咳了几声道：“莫不是你挑选的样式入不了仙人的眼？”
　　“怎么会！那可是店里最好看的衣服了！”见有人质疑她的眼光，离宿气呼呼地反驳。
　　“噢？最好看的？”落啾啾好奇道，“说来听听。”
　　“那是一件红色锦袍……”
　　“哈哈哈——”离宿还未说完，就被已大笑不止的落啾啾打断，“什么？红色锦袍？仙人那清清淡淡的性子怎么会喜欢那样鲜艳的衣袍。木头，不是我说，你下手也太重了点罢。你怎么不给自己也买身红色的。”
　　“我是想买来着……”离宿翻了翻白眼。原本她亦有顾虑，昔日在沧黎，长辈总是清冷而疏离，如今远离了雪域，踏入这繁华盛世，他似乎亦受感染，多了些烟火的气息。虽然长辈一身净白长袍有如雪月光华，但若是换一个鲜艳明快的色彩，是否能转换下心境呢？
　　离宿继而道：“呆啾，我敢保证，那是我见过的最华美的服饰，也不知它用了什么金丝银线的，在红色锦缎上缀绣了许些精致的图案。虽然繁复，却不显凌乱。看着看着，直让人心情都愉悦起来。这衣袍一式应有两件，男女各一，若不是老板说另一件还未完工，我定是要一并买了来的。”
　　落啾啾疑道：“噢？竟还有让人看着就能开心的衣衫么？”
　　离宿很满意他能抓住重点，大大咬了口手中的柿饼子，像是见过了很多世面的样子，丢给他一副“你不懂”的表情，大摇大摆地向前走了去。
　　“哎木头……”落啾啾追上道，“听你这般说，还真想看看呢。你再详细描述描述……”
　　“说了这么些话，我都渴了……”
　　“我给你买水去！”
　　……
　　而彼时，清风尚苑里，凰澈对着铺了一床的华美喜服，内心颇有些五味杂陈。有讶异，有错愕，还有忍俊不禁的无奈。复杂多样的情绪最终化为嘴角一抹上扬的笑意。末了，他又将之仔细地叠好，收进了行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