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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出谷前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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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三,艳阳天。
医谷的桃花还未盛放,繁密粉白的星点江水般从两边山上汹涌着直到天边;霸道地占据整个视野,不留一丝空隙。
略作停歇,赏片刻这美景,余一味强行忽略身上的阵阵酸痛,低下头,两手翻飞迅速采摘桃花。她其实很明白和余药师抢老婆注定不好过。假如这辈子她妈是她的母亲,她也不会如此。可谁叫何氏不是她妈,余药师不是她爸,而她也不是一个真正的十三岁女童。望一眼漫山桃花,余一味不禁微微笑了起来。这没电视没手机没网络的封建时代里,抢娘亲围观爹爹炸毛已是她极少能找到的乐趣了,尽管围观的代价不小。
“呆笑什么呢,莫不是要出谷高兴傻了。当心掉地上去。”一直留神着她的余桐发现异常提醒道。
“我在想睡了两天药房的余药师,那憋得铁青的脸,鼓瞪着两眼,再加件青衫,活像只——吹着气的大青蛙。”余一味对着相邻树上的男孩,眉飞色舞地调侃他最敬爱尊崇的师父,一边说一边学。
噗嗤,余桐好容易忍住,眼里却溢满笑,“做什么怪样儿,赶紧摘,午时好歇息。”
余一味撇撇嘴,不再理会这强装正经大哥哥的十一岁男孩,扭过头,忙碌去了。她确要快一些了,不然好容易多抢的布袋要被余桐拿走的。有些感慨这个处处照顾她的小男子汉,余一味想起上一世的小她八岁的弟弟。她弟弟刚会跑就被她妈抛弃了,连带着她,因着那个陷入赌博的爸。没有人看护,小小的弟弟受尽了欺辱。她放学回家,也只能气愤地打回去,第二天她的小弟弟继续受欺辱……清冷的风拂过,手里的骨朵并未进袋掉漏在地上,余一味愣怔。她微微侧头正撞见余桐圆瞪的双眼。余一味有些好笑,不由想起他刚被余药师捡回来的样子:一个两岁大的白团子,身上散着奶味儿,刚哭过的眼里满是惊惶,四处找寻熟悉的人物。她那时就想要好好看顾着他长大。时光荏苒,不知不觉那个信任依赖着她的白团子长成了树上肃着脸瞪着她的小郎君。余一味龇牙,回瞪。
得得的马蹄声打断了两个人的对峙。粉白的星河中,两人侧身,看见一身利落短褐的吴叔赶着马车匆匆而来。
此刻未到饭点,那么最有可能是来了病人。想到又有鲜血淋漓的伤口等着她处理,余一味乐颠颠忙抱着树干溜了下去,收拾东西。这些年余一味医书背得不少,医案也看了很多,实践却寥寥可数;因此对能够动手医治病人的机会尤为看重。
余桐也下了树,手脚不慢地捡着布袋,见余一味在地上蹿来蹿去,浑身迸发着光彩,整个人不由也柔和了几分。想到不久她就能出谷拜师,如愿行医,余桐更是为之高兴。
不多时,马车靠近,越过两人掉头停下,“快上车,荆棘路上来了爷孙俩。余药师正等着你们。”遒劲的汉子在车头催促。两孩子听闻,把布袋往车上一扔,一咕噜翻上车。汉子立即扬起马鞭往回赶,泥黄的山谷里荡起一路尘埃。
药房甲院,余药师正在外间喝茶,见徒弟回来便起身叫跟着走了。未来得及打招呼的余一味也匆匆往西里间梳洗换男装。丫鬟木香在一旁帮着束好头发,道:“小姐,伤患在丙院三号房,一应药品用具皆已备好。”
“有劳了。”余一味肃着脸颔首,俨然一副认真负责小大夫模样;随即起身,快步往病号间走去。
推开门,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年撞入余一味眼中,他静静地端坐在榻上,裸露的足部已看不出形状,泥土、落叶、棘刺混合着血液,黑乎乎两坨。
“我来给你看伤。”看着他淡然的双眼,余一味觉得这个病人心性好,沟通不费劲。不等他回答,余一味便仔细查看起来。确诊病人仅足部外伤,她便认真细致地给患处清洗,拔刺,上药,包扎;像前些次一样。不同的是这次的病人忍痛能力超乎寻常,余一味上药十分顺畅,心中更添几分好感。开完药方,她叮嘱道,“注意休息,不要走动,很快便能康复。若想出去,药房有轮椅。有什么事情唤小斯即可。”
“多谢。”他脸色还有些青白,却优雅地拱手道谢。
这时,余一味才有闲心仔细打量这个病人:肤质细腻,衣料贵重,教养良好。——好一只肥羊!余一味的眼睛越看越亮,最后强绷着脸,在病人淡然的目光中转身出门,脚步轻快地前往正院找娘亲,求数银子。
正院里几株桃树亦打着苞,粉嫩嫩满是春意。余一味推门而入,没见着丫鬟,便一路通畅地入了西里间,却见余药师坐在榻上,搂着揉着何氏忘情地吻着,水渍声、喘息声,香艳销魂。只一瞬愣怔之后,余一味便大大方方瞧了起来。她爹娘太投入,都没发现她进屋。余一味瞧得津津有味。大概她的目光太火热,何氏发现了,一把推开余药师,脸唰的红了,迅速别开眼。
“娘,您是不是生病了?脸这么红。爹爹快给娘亲看看。”余一味装得满脸急切地跑到两人面前。
余药师正愁如何过这一关,见有梯子递过来,立马一脸严肃凝重地抓过妻子的手诊起脉来。诊完左手换右手,最后一脸不善对余一味道,“你做的好事!这两日怎么扰得你娘夜里不得安眠。立马回你自己屋里睡去!”
余一味双目圆睁,简直拜倒在她爹的脸皮之下,真当她古代十三岁小女娃!余一味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转头向她娘求援,奈何她娘正羞恼地垂着眼睑。没外援干不过余药师的余一味最终强忍着应了搬走,有些颓丧地坐榻上。
“爹爹医术又进益了?这么快就忙完了?”平静下来的余一味发现不对了,这个点竟能见着余药师:荆棘路上来的人,还没见过料理这么快的。
“不是什么奇疾难症,正好给桐儿练手。”余药师贴心地给妻子倒茶。
“又是什么龌龊事儿?”余一味有些饿了,捡起小几上的桃酥咬起来,心里边纳闷:不是外边治不了的病,偏往医谷来,散尽一半家财,还赤脚走完荆棘路——为什么。
“无非争权夺利罢了。来的这爷孙俩是盛京长兴伯府的老伯爷和世子。这位世子年幼失怙,靠着母亲外家和老伯爷才立起来的。前日太子、皇后被废,皇后外家被灭族,太子一系多有牵连。不巧世子母家便是铁杆太子一系,判了抄家流放。不过这世子订了门不错的亲事,有妻族和老伯爷按说也能撑住了。但是倒霉,这老伯爷的庶出二子投靠了圣眷正浓的二皇子,就对爵位有了想头,使手段坏了世子名声和婚事。老伯爷本来身子有疾,这一下就起不来了。世子成了个名声不好的孤家寡人,地位不保,就带着老伯爷奔医谷来了。”余药师细细地给女儿掰扯,顺手给倒了一杯茶。除医谷的秘术秘方外,他想女儿多知道一些,出去不吃亏。
“那感情诊费收少了。”余一味打趣道。老皇帝重孝道,那病人挺聪明,也狠得下心,余一味心里有些欣赏。抬眼见何氏已差不多缓过劲来,余一味想起自己的初衷,“娘亲,收了多少?”
“医谷求医者,过荆棘路,缴一半家财。这长兴伯府家资颇丰,哪怕到你爹手里的一成家产也很不少。娘对半分了,一半留给桐儿,一半搁你嫁妆盒子里了,想知道自己拿去瞧。”何氏丢了串钥匙给余一味,便在榻上和丈夫一起瞧着女儿。何氏出身书香世家,后来家败也遭过难,倒不觉钱财是腌臜物事。还因着知晓没钱的苦楚,何氏很早就开始给两个孩子攒身家。
余一味得了令,笑得眉眼嘴角弯弯,乐颠颠开了屋里的花梨柜子,取出一个枣红匣子,小心捧到小几上。她换了把钥匙,细细地开了小铜锁,连着钥匙搁在一旁。两手轻轻翻开盖子,余一味取出一叠纸,咧着嘴一张张认真看起来。各种地契银票,她越看越开心,最后眼仁都不见了,只剩两条弯缝。
“瞧你那跌钱眼里的样儿。”余药师毫不留情嘲笑。
“爹爹,您真是太了解女儿了!女儿已经身陷钱眼里,需得更多的钱财垫脚,垫高了才好爬出来呀!”余一味死不要脸扒余药师腿上嚎叫。
余药师优哉游哉地喝茶,仿佛腿上的挂件不存在。
“真是个活宝。看够了就收起来。”何氏笑着说完,转头吩咐丫鬟柳月摆饭,又叫丫鬟晴岚捡了余桐爱吃的菜色送往药房。
这一顿饭一家三口其乐融融。若不是一套新衣裳,余一味绝不会那样快逃回自己屋。
那是一身直领高腰半臂襦裙:鹅黄对襟上襦,桃红半臂,松花色裙子。甫一见这衣裳,爱好灰色系近三十岁的余一味就想跑。这齐集红黄绿娇艳的衣裳!所幸她脸瘫住了。
“快穿上试试,娘亲手缝的。”何氏笑着催促。
望着满是期待的娘亲,余一味最终豁出去一笑,“这就换上。”再难忍受的花衣裳,也是娘亲限量出品,余药师拢共才两身,她要捧场。
装扮好,余一味微笑着走出来,就见着一屋子木鸡:她娘、柳月、余药师以及才进屋的余桐。唯一帮忙梳妆的晴岚还好,只一脸傻笑。
余一味心里有些好笑,就不自觉作怪。她右手翘起兰花指微托着下颌,稍侧头,含情脉脉望着众人问道,“我美吗?”
“很好,就这么穿着。不愧是我余景明的女儿。”余药师率先回神发话。余一味听完脸差点裂了。这衣裳她初六穿一天,彩衣娱亲已是极限,他倒想得美!
何氏满脸惊喜骄傲,随即快步到余一味跟前,从上到下细细打量一遍,点着她的脑门埋怨,“你个臭丫头,往常就不穿鲜亮!”
“好衣裳自然留着好日子穿。”余一味微笑着嘴上抹油,内心坚决不动摇。只是瞧见满脸笑意的余桐时,余一味心里一梗:团子的审美也已经扭曲了。
何氏一眼明了,柔声期盼着,“好好穿着,娘亲就爱看你这么穿。”末了抚着余一味的头呢喃,“也不过就三日了。”眼中无限不舍、爱意。
余一味遭受绵软有力一击,再无力反抗,借口摘桃花晨起过早,精神不济要补眠,抱了被子、枕头就往自己屋里逃。一连缩了两天半,除查看病人、换药之外,余一味没敢在人前露面,深怕被人瞧见。(当然,去药房是换了衣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