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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寒冬将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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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追踪暗行,从山这边到那边,又回到这边,倚山而建的烟波山庄还被笼罩在清晨的雾色里,一片寂静。
君沐华眼见聂敬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又慢慢向前走了几步,才微眯着眼抬头。昨夜她曾停留的山坳上,如烟的雾色里,有两道伫立的身影,一深一浅,相对而立。
虽然看不清那两人的身影,但君沐华却能猜到那两人到底是谁。
雾色深处,有人负手山坳,垂眸收回了目光,面色整肃地看向对面人。
黑袍人微微扬起下颌,身姿笔直地站立,一动不动。
“若我猜得不错,阁下应该不是束隐堂中人?”沉茗脸上浮着一抹含而不露的沉静笑容。
黑袍人还是没动,只是定定地看向沉茗,深水般的眼底,微澜一闪而逝。
不远处,烟波山庄的侧门又悄无声息地打开了,有两个人影极速飞奔而出,侧身上马,扬鞭执辔,急匆匆离去。重山不远,马蹄回响,在这个寒意渗骨的清晨,这个声音是如此急而促,沉而闷。
沉茗嘴角一勾,“束隐堂有束隐堂的行事规矩,阁下三番五次地出现,并不像他们的行事作风。”
世人或许不知,但接触过历国皇家秘档的沉茗却知晓,苍尔历史上,束隐堂现身的时机,每次都如刻度般精准,而且出手果断狠绝,几乎一手掌控了事情的发展局势,让事情在不知不觉中渐趋消散。即便最后那次,也是如此。
那些附会的传言,只是世人对历史的一种想象。
“我们行事从不解释,也从不容人置喙。”
沉茗眼中光亮更甚,对于对方略带胁迫的语气置若罔闻,却不再提束隐堂,“不巧,阁下三次现身时,茗都在场。依茗之浅见,阁下所图,似乎意在明姝郡主。”
“城主观察入微,但这终究是苍尔事。”黑袍人侧过身,目光下移,看到了那个逐渐接近的身影。
“不是苍尔事,是临渊事。”沉茗同样侧过了身,同样看到了那个身影,“阁下难道认为,你所关心的事,只涉苍尔吗?”
黑袍人周身气息明显一变。
沉茗接着道:“就如同你与留音阁交易所提的沄水之事,已过月余,至今却无丝毫线索,阁下以为,到底是出于人为的办事不力,还是出于有心人的刻意遮掩?抑或是劫匪太过干净利落,未曾留下丝毫痕迹?其他人或许查不到,但我相信,束隐堂应该早已知晓。束隐堂隐于皇权背后,却也凌驾于皇权之上,这股势力既可怕,又顽固。若你身陷其中,又怎会不知,怎会不晓?”
黑袍人挺直的身子似乎僵了僵,一怔回神,“五国早有传言,无垠城主与风华太子师出同门,其文治武功才华修养均为世间翘楚,今日闻言,果真不虚。”
可见,黑袍人也一直保持着警惕,心神或有动摇,却没撼动。
“阁下深夜引我至烟波山庄,累我一夜奔波,又是何居心呢?”
语气轻松,不似质问,穿透了苍茫雾色,引得林间山坳仿似微微震动。
半俯着身的沉茗凝望近在眼前的人,见她全身安好,只是神色略显疲惫,笑意渐渐加深。
“沐华,可有收获?”
君沐华看着他眼中自己的影子,轻轻点了点头,随即目光一转,所有的视线都投射到了黑袍人身上。
“阁下为何选择我?”
君沐华相信,她话中的意思,黑袍人一定懂。
“你不是局中人。”
“局外人有很多。”君沐华轻笑,这个理由没有任何说服力。
黑袍人伸手将帽檐往下拉了拉,笼罩在他周围的沉沉阴霾仿佛一瞬间散去许多,“或许。”
说罢,再次飘然离去。
君沐华在原地怔了怔,还未完全回神,便听身后传来沉茗有些沉重的声音,“沐华,苍尔皇帝昨夜驾崩,齐萦不知所踪。”
未及入冬,一夜之间,苍京已然一片缟素。
沉茗远远望着苍京高大的城门,心中轻轻一叹。
朝阳明媚,光华灿烂的苍京,或许永远只属于城外,只属于城墙外的人。
扬鞭,向前,一跃飞过,城门置之身后,熟悉喧嚣与浮华萦绕耳畔,烟火重回人间。
“君姑娘。”君沐华才踏进小院,齐家管事便迎了上来,“小姐被偷偷转移了。即使一直盯着的人也没有察觉。”
“你们察觉时,是什么时候?”君沐华脚步不停,一路直行到大厅。
管事道:“寅时差一刻。”
君沐华斜眼看向管事。
“丑时中,皇帝驾崩。宫内曾有小小的骚乱。”
沉茗站在大厅外,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默默地看着厅内。齐家管事已由慌乱转为沉静,微俯着身子,静静听君沐华吩咐。而君沐华呢,眉间虽有郁色,眸中的光彩却没减半分。无论世事怎么变,无论遭遇何种境况,她啊,既从容又冷静,既狡黠又敏锐,每次见到,似乎都是不一样的。沉茗浅浅一笑,然后淡定转身。
余光瞟到沉茗离开的背影,君沐华稍稍一愣,接着说:“从昨夜子时到今日,苍京应该发生了不少事。可现在,似乎太过安静平和了。你去查查发生的事,我们再作计议。”
苍京的确太过平静了。
皇帝驾崩,除了全城缟素,一丝异动的气息也没有,仿佛所有的动乱谋划都随着皇帝的离去而变得停滞了,消散了,暗涌的心思隐藏在了悲痛的面具之下,窥伺的敌人也收起了长矛,所有人好像都暂时忘记了其他种种。
新旧的交替,不该如此平静。
这过于平常,却又似乎太不寻常。
京郊别馆,水上小亭。
匆匆赶至的男子在看到亭中那个疏冷而淡漠的男子时,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
“表弟,你来晚了。”
同平时一样的语气,冷清自恃中带着对世事万物的漠不关心,只是今天听来,苍黎却觉得口中苦涩,心头沁凉。
“姑母……”苍黎面露凄然,话语哽在了喉中。
“表弟,可还记得我的托付?”
夜天凉是个鲜少有情绪波动的人,相识近二十年,苍黎知道,他平淡质问背后的含义。
“是我的错。”
夜天凉挡在苍黎身前,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是我的错,表弟。”苍黎声音中透着悔恨与无力。
“当然是你的错,没想到我和父亲的绝对信任,最后会换来这样的结果!”夜天凉木着一张脸,一步一步逼近苍黎。
“夜统领。”聂敬伸出一只手,挡在两人之间。
“阿伯。”
“他是姑母唯一的儿子。”苍黎唇角蓦然浮现一抹浅笑,仿佛若不用这笑意来遮掩,心中的疼痛就要奔涌而出,面色苍白得早已没了血色,“是我,是我…辜负了姑父和表哥的托付。”
夜天凉恨恨打掉聂敬依然固执的手。
下一刻,手臂重新拦在二人中间。
“阿伯。”
苍黎近乎喃喃,话中哽咽再也藏不住。
聂敬一怔,手臂无声收回。
四周很静,夜天凉的目光很迫人,聂敬很沉默,而苍黎,心很痛。
时光飞快倒溯,仿佛带着他的思绪回到了孤独的幼年。那时,只有姑母,会记得被遗忘在明王府的他;也只有姑母,给过他真正的温暖。在他幼年所有的记忆中,姑母是最清晰的一个。
姑母,是他最不想失去的人。
“阿黎。”
夜天凉抚上了苍黎的肩膀,拽得很紧,“你告诉我,你昨晚在哪里?”
“昨晚——”
的确,今日的所有变故起于昨晚。
昨晚,他在烟波山庄。
而苍京,暗潮汹涌。
时间倒退回昨夜子时。
皇帝苍邺命暗卫偷偷将一人带进了宫中一所地处偏僻,无人居住的宫殿,雁落宫。
当苍邺第一眼看到被暗卫拖进来的女子时,他脑中再次浮现出了十五年前的那一幕……
顾长思怀抱女婴,垂首请求,恳求他亲自抚养怀中的婴儿。
难道果真天道循环,她竟是那未曾除尽的祸根?
怎么可能!
那人不该留下后代的——
“从我知晓自己的身世起,我就一直在想,我最终将会面对怎样一个人。”女子奋力挣扎着从地上站起,面容扭曲,却丝毫不掩藏眼中的快意,“如今看到你,哈哈哈……可真是太令人失望了,我的——好叔父!”
苍邺面色如铁,厉声问:“你到底是谁?”
“叔父居然不认识我?”女子如猫般张开了爪子,张牙舞爪地猛扑向苍邺,临到近处,突然停下,肆无忌惮笑道:“我是从你手中溜走的一抹孤魂啊,飘飘荡荡了十五年,你一定没想到,有一天,我会出现在你面前吧!”
“你果然是当年的余孽。”苍邺手上青筋迸出,眼中利芒如剑,全部劈向眼前女子。
“这一切,多亏了你,当年一瞬间的心慈手软,我才能活到今天,不是吗?”女子十分乖戾,目光灼灼地盯着苍邺,手在半空中虚作了一个掐脖子的姿势,极是张扬。
“你想要干什么?”苍邺退回到椅子,冷喝道。
“自然是来了结过去的债。”女子语气决绝。
苍邺眉间泛起寒霜,“阶下之囚,匹夫之力,痴心妄想!”
“你难道不想知道,我是如何进入太子府,又对我那位太子堂兄说了什么吗?”女子笑意浅薄,语声倏地一转。
眸中寒凉更沉,苍邺冷笑,“你一小女子的一面之词,如何可信?”
“哈哈哈……真想让你亲眼去看看,你唯一的儿子听完我告诉他的事,之后的反应!”
苍邺不理女子的疯狂大笑,蓦而沉声道:“他在哪里?”
“他?成王还是我的养父顾长思?”
女子猛然又向苍邺凑了过去,却被突如其来的一个人影挡住了去路,女子望向那个内侍,大笑,“原来不是你,不是你!哈哈哈……”
“原来你还有一个可怕的对手,在看不见的地方!”女子开怀大笑,笑声刚止,笑意又起。
冬来雁去无回意,一年春暖却不同。
放肆的笑声回响在子夜的九重深宫,如雾气弥漫,逐渐荡漾开去。
暗处,不知有多少人轻轻打了个寒颤。
月影西移,灯芯碾落,刹那间飘落成灰。
“哈——啊——”尖利的惨叫声划过夜空,停在弧度最高处,戛然而止。
人影一僵,刚刚跨进雁落宫的男子脚步停滞在原地。
“太子殿下。”宫门守卫弯腰下跪。
苍虞快步奔向那道隐隐闪着火光的门,每走一步,沉重便甚一分。
“哐”得一声推开门,脸上瞬间惨白如纸。
一地狼藉,汩汩血泊之中,女子脖颈上的痕迹触目惊心,双眼空洞而无神,不知看向何处,或者说已然定格在了某个方向,再也无法移开。虚弱的老人瘫在椅子旁边,眼神涣散而无力。心口处,有清晰的血迹。
“太子……太…子,是……你吗?”苍邺竭力睁开眼,硬生生拉回了飘忽游离的视线,透过眼前半合的缝隙,看向门口。
苍虞怔怔地从女子身上收回视线,几步走到椅子旁,扑地跪下,握紧了父亲伸过来的手。
“太子…务必…追…查…成王踪迹,沄水……事……定然……是他……一手……策划,找……找到……被劫……的东西,将…它们……全部……运进皇陵。还有……”
“那伙河匪,一定……一定要……严惩。另外,重新…重新……扶持……无名谷,不要……低估…束隐堂,也…不要…与他们…为敌。”苍邺气若游丝,命悬一线,然而握着苍虞的手却抓得很紧很紧。
“还……明王……”苍邺身子开始颤抖,想要努力地坐起来,凑近叮嘱,但最终还是无力地瘫了回去,“明王……”
“父亲,我明白,我明白的。”苍虞反手将父亲的手包裹,同样也握得很紧很紧。
“明……”
仿佛那个一直在身后牵引着他的线突然断了,四周也突然静止了。一缕风,携着什么,飘向了门外,散向了空中。
苍虞没有去深思父亲最后一句话到底想说什么,是“明白”还是“明王”?
他的父亲,从登基起,从来没有停止打压成王,使出了无数犀利狠辣的手段,造就了无数的刀光血海,难道不是为了囚在百罹岛的成王?
是胜者的炫耀?
还是皇者的震慑?
难道,明王才是父亲真正斩不断除不掉的心结?
皇帝崩逝的钟声敲响。雁落宫外,满满地跪了一地人。
“殿下,请节哀。”有内侍在门外低垂身子开口,腰上已换上了一条白腰带。
“传御辇。”
内侍立刻回道:“御辇已到宫外。”
“所有人退下,不准扰了父皇。”苍虞对着门外大喝。
内侍极有眼色,立即好言劝慰各位主子离开,并低声吩咐手下内侍去传令。
是以,从雁落宫直到皇帝居住的正乾宫,没有一个人敢在外面滞留。深宫的深夜,通明却寂静。
长明依依,魂兮归来。
苍虞在灵前跪了很久,看着火光飘拂游移,如鬼火般变幻不定;看着烛中灯芯越烧越长,倏地一下,顺着长烛,无力垂下。他的神思也一直在恍恍惚惚中浮浮沉沉。直至月光倾落,天际泛蓝,苍虞才慢慢站起,独自走出了灵堂。
阶下,白帷森森,随风飘荡。满朝朝臣伏地而跪。
这是属于一代帝王的最后仪式。
苍虞唤来近前内侍,“父皇身边的全总管呢?”
“回殿下,全总管子夜随先皇一起去了雁落宫,之后便再没人见过。”
“只有他随父皇去了雁落宫吗?”
内侍跪下,没有再答。
苍虞飘忽地笑,随即隐没,“着内务司以郡主礼安葬雁落宫内女子,另外,立即传左右二相临政殿觐见。”
内侍领命退下。
苍虞微微向前走了几步,站在阶前最高处,望着被屋檐隔开的一隅天色,唇角划过一抹复杂的笑。
至元九年初冬,苍尔皇帝苍邺深夜崩。
帝逝次日,文贤长公主苍绮在别馆遇刺。
在仿若突至的寒意里,苍尔开始了又一次的权力交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