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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风雨欲来 ...

  •   李禄年听闻启刀已随落下半步出去,今日都不会回来,本想听他的建议在紫气东来四处逛逛。后又想到自己答应李禄和要给他准备一份大礼,而在紫气东来怕是找不到李禄和喜欢的物件,就趁着今天的空闲去西川市集上看看。

      她定下主意,就托前来传话的侍婢拜谢启刀之意,径自离去了。

      回去时许是船行平稳,她倒是没有像来时一样狼狈。

      西川多海,所以海货甚多。市集上人潮流动,李禄年混在其中,东瞧西看,眼花缭乱。

      这般繁杂中她突然想起宿鹂。宿鹂向来是平和祥静的。河流交叉密布于平坦的土地上,水边家家户户忙于酿酒之事,没有外人打扰,静的仿佛一幅画。人声湮灭在这片祥和里,偶有交谈声,孩童啼笑声,谩骂声,唱歌声等等,都转瞬即逝。

      一朵花开的时间,只开一朵花;一生的时间,只过一生。宿鹂的百姓只懂酿酒,他们的一生就是酿酒的一生,没有人出来放声吆喝自己的酒,吵得整个宿鹂都不安。

      然而站在西川的土地上,这种吆喝声仿佛又是种常态。人潮涌动里,不是不安,而是骚动的生机。这就是杜秋言口中所说的繁华吗?

      李禄年无意识地滞留在人流中央,思绪飘忽。

      “让开让开,别挡道!”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叫嚷,她被一阵大力推到路边,去势不止,直压在一个摊子上。幸好那摊上卖的尽是些山水画,没被压坏。

      她好不容易爬起来,歉疚地向摊主道:“对不住,失礼了。”待看清那摊主的面目,突然膛目结舌地顿住,“杜,杜——”

      那摊主伸出一根手指朝她做出“嘘”的动作,后笑眯眯开口道:“小公子怎知小生姓杜名衡?”她朝李禄年眨眨眼,又道:“平衡的衡。”

      李禄年被她这既坦诚又装假的样子弄得哭笑不得,见四周没有人对这些山水画感兴趣,就学着旁边摊上看货的人蹲下身来,凑近装作低头看画的样子,低声道:“上次不还是杜鹤吗?”

      杜蘅芝也凑过来,压低嗓子道:“被我爹发现了,所以换了个身份。”

      李禄年颇觉无奈,恐怕不是被杜秋言发现这么简单,以杜蘅芝惹祸的功夫,应该是闯了大祸。她凑得更近:“你又惹了谁?”

      杜蘅芝左顾右看,见四周没人注意到他们,就尴尬一笑,附在李禄年耳边道:“公皙昌。”

      李禄年倒吸一口凉气,压低嗓子震惊道:“公皙家那个病秧子!”她这声震惊的不仅仅是杜蘅芝竟然惹到了修仙世家,还有杜蘅芝的手脚之长,连被公皙家养在深闺护着的公皙昌都能惹到!她不可置信道,“那可是在引鹿山巅住着的,你爬上去了!怎么可能?”

      杜蘅芝更加尴尬了:“引鹿山巅根本不在人间,我到哪去爬?是公皙昌自己下来了。”

      李禄年一看就知道接下来杜蘅芝会有一番苦水要倒,自己也好奇,这里又不能详谈,就理解似的拍拍她的肩,道:“老地方。”

      她说完起身,装作没有找到想买的东西的样子准备离开。脚步突然一顿,眼角瞄到自己脚下踩到的一幅画。那画中群山耸立,江水无尽,一点朱砂红陷于浪涛之中,似摇摇欲坠实巍然不动;李禄年都不用凑近去看,就知道那点朱砂红其实是一间庙——这景她曾经站在仙界踏云峰上看了千万遍。她拾起这张画,觉得真是见了鬼——杜蘅芝从哪弄来这仙界之景的?

      杜蘅芝见她动作,复又凑过来,也一脸的茫然:“什么玩意,我手里何时有这张画?”她伸手嫌弃地掸去画上李禄年踩的脚印,再细看下去又两眼一亮,惊喜道:“好宝贝,江水沉日,必是出自名家之手!”她见李禄年一副呆愣住的模样,以为她也被这画功惊住了,眼珠一转,就道:“拿走吧,两百两纹银。”

      李禄年白她一眼:“等你被抓住了,我浑水摸鱼一分钱不要就能接收。”

      杜蘅芝哭丧着脸,摆手道:“拿走,都拿走,你这个见利忘义的家伙。”

      李禄年哼一声毫不客气地卷画走人。这家伙惹事给自己添了多少麻烦,白拿一张画又如何?而且,李禄年心中不由担忧,这画绝不能放在杜蘅芝手上,让她有机会牵扯进去。她心中焦躁,到底是如何让杜蘅芝得了这画,今日又怎么会这么巧让自己碰到杜蘅芝,又见到这张画?

      她忍不住回首,只见杜蘅芝正蹲在地上收摊,虽是粗衣布衫,市井小摊,却忙碌得极为欢快。怪不得杜秋言昨日只拿出一张画像来给她招亲,原来有一层理由是正主跑了。又想到画上的杜蘅芝,黄色衣袂铺展如牡丹华贵;只是李禄年确实很不喜欢这个比喻——牡丹有牡丹的活法,而这种活法并不适合杜蘅芝。
      杜蘅芝注意到李禄年的目光,停下手中动作,边提袖抹一把额上的汗,边朝她轻轻一笑。

      李禄年如梦初醒,下意识也回她一笑,转头融入人流里,向前走去。

      从杜蘅芝的角度就只看见李禄年不知为何回头盯着她看,又朝她沉重一笑。她收好最后一卷画,喃喃自语道:“阿和一直都不开心的样子。”

      杜蘅芝第一次碰到李禄年,是在三年前。

      那时她是一个落魄剑客,一身灰衣风尘仆仆,扛一把从冲宝阁偷出的巨剑青虎,想要浪迹天下,顺便除暴安良。

      她行至荒周境内,听闻东边南和正闹兽潮,宿鹂李家的四公子前来探亲,却被兽潮卷走,恐怕九死一生,南和郡王正发榜万两黄金找寻他的下落。

      她遭遇了和李禄年一样的倒霉事,不同的是李禄年是人为陷害,她估计是天生倒霉。把李禄年卷走的那波兽潮没有按照人们预料的路线行进,而是拐了个大弯冲进了荒周——简直就像是直冲她而来。她不出意外地被兽潮卷走,出人意料地没有死,冥冥中注定地遇到了奄奄一息的李禄年。在混乱的兽潮之中李禄年不知使用何种方法控制住了一头风生兽,遇到同被困在兽潮中的她时伸出了援助之手。

      她们被兽潮带到了荒周的栖霞山中,那些发狂的兽类一进入栖霞山中才四散了。被控制住的风生兽趁着李禄年后力不继也逃之夭夭,完全不顾这十多天来同行逃窜的交情,只剩她和李禄年相依为命。她告诉对方自己名为杜鹤,李禄年则被她认出来是那榜上的李四公子。只是李禄年的状况很不好,被人下了毒,又遭兽潮冲击断了右腿。幸得杜蘅芝出自冲宝阁,帮她压制住毒性才暂且保住性命。

      杜蘅芝曾听闻栖霞山有一景,名曰“梦望断”。只可惜她向来对这些山水风雅之物不甚关心,只留心志怪之事,所以并不是很了解“梦望断”的实际状况。
      这是个不吉利的名字,像是怨妇的手笔。可名称如此缠绵悱恻,应该不会太过凶残。

      杜蘅芝怀揣着这样的想法,小心翼翼地背着早前昏过去的李禄年穿行于密林之间。她之前四下探查过,如果要避过东面下一波的兽潮,南北又皆是峭壁,只有往西走,穿过那传说中的“梦望断”这一条路。也不知这山林会不会有古怪,竟然一只猛兽都没有。

      林中阴暗,不辨日月,风声低啸,她自娱自乐。
      “这树林看上去很大的样子呀,李四公子。”
      “也不知我们要走几天才能出去。”
      “唉,错,错,是我要走几天哪!”
      “李四公子你,很重你知道吗?”
      “第三千零五棵树了。”
      “我总感觉有哪里不对劲。”
      “哈哈,吓着了吧。”
      “李四公子,你说我们会遇到什么呢?”
      “啧,不会就是些树吧?”
      “真没挑战性,志怪小说里说好的会迷幻术的食人花,还有半路吟诗的女鬼呢?”
      “公子,怎知奴家擅长诗赋?”
      “看吧,假的不行——”

      杜蘅芝的自言自语瞬间被那从背后传来的娇柔女声掐断了。

      她定在原地,冷汗直冒,手抖索着差点没把背上的李禄年摔下去。心里万马奔腾般乱诌起来:此知非彼知,彼知我不知,此知只有天上有,人间哪得你来闻——救命啊!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那女声贴到她耳边,几乎可以感受到阴冷的鬼气:“公子,说话呀。”

      杜蘅芝突然嘿嘿一笑,目不斜视地向前走去,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般的嘴里嘀咕道:“我爱树,树多好,人人爱树,树爱人人。”她口齿不清地胡乱嘟囔着,脚步飞快,“天快亮,天快黑,快些走,快些走。”

      她背后静默半晌又传来一句:“公子,你背的人要死了。”

      哈哈,要死了,搭了你的话才真要死了!

      “公子,他的心没了。”
      心没了?心没了!算了,要是真没了,自己回头看也于事无补。

      “公子,你踩到奴家的脸了。”
      踩得好!

      嗯?踩到脸?虽说——可鬼使神差地就看向脚下:一地的白骨,看这架势,少说也有几百具尸骸,什么时候出现的,天呐!

      “公子,能请你移开脚吗?”那声音依旧柔美哀怨,令杜蘅芝汗毛倒竖。

      她讪讪地移开步子,捡一块没有白骨的地方立着,看前方突然出现的密密麻麻的骨堆,只觉天要亡我。

      她再度向四周看去时,发觉那些树干都变成了白骨,居然还是树的形状,怎么长的?

      那声音解开了她的疑惑:“此为断梦林。古仙人亡于此,骸骨化为山中林,皮肉化为林上叶。”

      杜蘅芝想到之前她喝的溪中水,打的林中鹿,突然有股不好的预感。

      那声音不负所望地接着道:“血液化为林间溪,五脏化为林间活物。”

      真是无私奉献的仙人啊,杜蘅芝尴尬地想。

      她突然灵光一闪,壮起胆子问道:“那前辈必是仙人所遗之魂喽?”这话问的颇有几分欢快。

      那声音道:“公子谬赞,奴家非是。”

      杜蘅芝眼前一晃,一张惨白的脸现于她面前,然而纵是鬼气森森也遮不住那张脸的美貌:螓首蛾眉,一双点漆眼如云开日现,可惜眉目间哀怨之意频频,中天日已愁成云中月。

      那女鬼道:“奴家等于此地三百年,可算等到了。”

      杜蘅芝感觉不妙,颤着声问道:“等什么?”

      那女鬼阴森一笑,道:“等你啊。”

      杜蘅芝拔腿就跑。

      然后她遭遇到了鬼故事里最实用的鬼打墙。

      她跑得筋疲力尽。那女鬼飘在她身边,皱着眉一言不发,上下打量着她。

      待她不甘心地停下来后,女鬼终于开口,一出语即石破天惊:“你,为何有心?”

      杜蘅芝大骇,救命,这是看我的心不顺眼吗?

      女鬼又指着她背着的李禄年道:“他,为何又长出了一颗心?”

      拜托,人家本来就长着好吧。

      杜蘅芝放弃逃跑的可能性,决定智取。

      首先要有一个共同话题。她把李禄年放到一边倚在树上,向这个脑子不正常的女鬼问道:“我为何没心?”

      女鬼幽幽看她一眼,道:“公子把心给了奴家,自然无心。”

      “呵呵,这话可真有趣。”杜蘅芝悄悄地倒退一步,“他又是怎么长出了一颗心?”

      “一眨眼,一刹那,那颗心就长出来了。”女鬼的神色突然变得茫然,“好熟悉的一颗心,像是曾经见过。”她死死盯着李禄年的心脏部位,只觉悲伤,居然想要流下泪来。可是鬼是没有眼泪掉的,她瞪着一双干涸的眼睛,觉得难过无比,想起来什么似的喃喃道:“——”

      杜蘅芝确信女鬼是在说什么,可她听不到声音,那模样像是在怀念一件非常重要的东西,或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可女鬼只是空洞地张开嘴,连个嘴型都没有,同她不能掉眼泪的眼睛同病相怜。

      纵然怀疑她是个疯子,杜蘅芝也不由同情道:“时间太久了吧,再努力想想,日后总会想起来的。”

      女鬼闭上嘴,伸手去怀里掏出了一块手掌大的石头,白底黑纹,瞧着那纹路像个字,却又像是错觉。她递给杜蘅芝道:“虽说你又有了一颗心,可我还是得把这颗心还给你。”

      杜蘅芝的同情收得一干二净,确定这女鬼是真的疯了。她敷衍道:“我接了它,你放我们走?”

      女鬼迟疑,指着李禄年道:“他留下。”

      杜蘅芝想:这李四公子于兽潮中救我一命,怎可放任他的生死。于是向那女鬼打着商量道:“放人一命,早日超脱啊。”

      女鬼看她一眼,似笑非笑,道:“如若不然,那你就一起留下吧。”

      杜蘅芝被她这一眼看得心悸,想恐怕是这女鬼认错了人。女子嘛,又公子公子地叫着,还露出那副表情,估计是情郎,还是三角恋,可真够乱的。她突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鬼一愣,然后一笑,回答道:“奴家本是皇城之人,排行十二。”

      杜蘅芝被她的含蓄震惊住了,三百年前的皇城之人?老十二?让她来猜个名字,欺负历史不好的姑娘吗?

      她尴尬道:“十二姑娘,在下实在不通史学。”

      女鬼稍显落寞地说道:“斗转星移,物是人非,当年赫赫威名的皇城,也早已被人们遗忘了啊。”她眼中怀念之意甚浓,然而须臾又露出疲惫之色,她叹一口气,道:“既然如此,就顺应天意,让那些过往消逝吧。”

      女鬼再对杜蘅芝道:“你就唤奴家梦望断吧。”

      话音未落,杜蘅芝眼前又是一闪,那女鬼突然消失不见,四周的骨林也变回原先正常的模样。只有地上滴溜溜打着转一块白底黑纹的石头,也不知刚才是梦是醒。

      杜蘅芝弯下腰拾起那块石头,心底骤然升起一阵荒凉,像是堆积了三百年的寂寞通过那石头传给了她,转瞬即逝。

      她愣愣道:“梦望断,原来是一个人。”人也可以称作一处景吗?

      李禄年此刻转醒,见杜蘅芝拿一块石头发着呆,只听到后半句话,惊道:“石妖?”

      杜蘅芝尴尬一笑,把石头揣进怀中,回头朝她笑道:“你醒了就好。”

      她二人又在密林间穿行了三天,才出了林子。杜蘅芝开玩笑道:“阿和,日后若是谁拉我去观林海,我一定劈了他。”李禄年也是一脸劫后余生的喜悦,附和她道:“只怕日后见到树就会头晕。”

      李禄年又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催促她道:“再走快点,我们就能见到‘梦望断’了”

      杜蘅芝一愣,问道:“梦望断?”
      李禄年激动道:“天下十景呀,你不是连这都不知道吧?”

      杜蘅芝沉默着背着她爬上最后一段坡,此时正是日升之时。她们穿出密林后再行一段路就是栖霞山顶,从山顶向下望去并不是一片深绿无垠的林海,而是无尽的云层;仰首可见的仍是云层,日光从云缝中呼啸而出,天地间仿佛层叠反复着一场无尽的白色梦境。

      杜蘅芝嘴中发涩,问李禄年道:“这就是‘梦望断’?”李禄年应是。杜蘅芝愣了会,才问道:“刚刚那林子叫什么?”

      李禄年回道:“一个林子而已,叫什么名字。”

      杜蘅芝不死心地再问:“梦望断只是这处景观的名字吗”

      李禄年奇怪地看向她:“不然呢,世间又无第二处景叫此名,难道会有一个人叫这么古怪的名字吗?”

      杜蘅芝耸耸肩,道:“或许吧。

      她无心去看那“梦望断”,觉得名不副实,不过是无心之景,哪里能望断人肠,连梦中都恋恋不忘。真正的“梦望断”——,她突然苦笑一声,不过是各人断各人的肠,各有各的“梦望断”。
      说到底,哪个人不能叫梦望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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