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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大师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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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疆以北湘西以南,有一座大势峥嵘的高山。山中日映青林,风生阴壑,荆棘密森,芝兰清淡,崖前草秀,岭上梅香,涧水有情,峰峦不断,可谓仙山福地,名扬天下的武林第一剑客张书翠就领着他的爱徒们隐居于此。这位神秘莫测的剑宗奇人,是传说中剑圣子晨的嫡传弟子,弱冠之年便仗剑江湖,近十年所向披靡,难寻敌手,江湖中人谈之皆肃然起敬。又因此人处世低调,行踪神秘莫测,久而久之被奉为武林神话。可想而知,要成为这人的弟子绝非易事,十年来无数满怀憧憬报复的少年英才千里迢迢慕名前来,但能通过考验,拜入张书翠门下者寥寥无几。有的人丧失斗志,懊丧而归,从此弃剑;有的人饱受惊吓,神志失常;也有人在过关时身受重创,落下终身残疾;而绝大多数则命丧于此,带着无尽憾恨长眠于深山幽谷间。正因如此,这座巍巍凛凛的高山成为剑术者神往而又敬畏的圣地,除艺高人胆大者外,再无人敢轻越雷池一步,而能够成为张书翠弟子的人自然被当成受上天眷顾的幸运儿,能得如此高人指教,定是前程似锦,不可限量。
然而这些见解不过是隔岸观花,张书翠的大弟子杜紫山就认为做师父的徒弟烦透了,张书翠是个迂腐守旧的道学君子,门下禁令极多,常把“酒是穿肠毒药,色如刮骨钢刀”之类的话挂在嘴边,酒色财气一概不许徒弟们沾染。杜紫山小时候懵懂无识还不觉怎样,年纪稍长便对这清苦单调的生活厌倦起来,等十三岁那年出了大山,见识到城里的万紫千红的烟花世界,他感触顿生。
自己前十三年都白活了!
就因为这感触,杜紫山很快变成张书翠门下的害群之马,多次私自下山吃喝玩乐不说,还弄回许多希奇古怪的书籍画册荼毒其他师弟。更过分的是他渐渐结识了江湖上一批三教九流之徒,在他们的熏染下学会更多恶习,干出无数败坏本门名声的荒唐事。张书翠克尽师责,对这个大徒弟百般教诲,无奈杜紫山生性散漫,不服管束,这一次赌输钱后竟然偷偷把自己的配剑当掉。身为剑客,这是不可饶恕的过错,张书翠一怒之下将杜紫山囚禁在山顶的崖洞里,强令他面壁思过。
如今算起来,杜紫山已穴居了两个月之久,面壁倒是天天有的,思过却是片刻也无。他压根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只觉得这黑洞洞阴森森的鬼地方让他憋气!难受!每晚必定立于洞口仰望明月鬼哭狼嚎一番发泄不满,这叫声随着山风四处飘荡,听得人心惊肉跳。三位师弟固然心存不忍,可师命难违,谁敢放他出来?只好趁着每天为他送餐的机会开导劝解。自从这月初秦笑松和徐沛珊奉命下山后,送饭的任务就落到了小师弟韩小霜肩上。
这天天气特别晴朗,正午没到那日头已十分嚣张,直接破坏了杜紫山睡懒觉的计划。他在被窝里拱来拱去的躲,日光还是从洞顶的天窗上射进来,不偏不斜照在床中央。晚春的阳光晒久了,还是让人热烘烘的冒汗。赤西仁别扭抵抗一阵,终究敌不过太阳公公驱赶,从快要变成铁板烧的床铺上滚了下去。
他揉揉乱如蓬草的头发,像小孩子一样发着起床气,磨蹭半天才套上那双被踩成拖鞋样式的布鞋到山洞旁的泉水边洗漱。走出洞口,太阳更晃得人睁不开眼,杜紫山简直恨死这个三天两头扰他好梦的大烧饼,捞起一把泉水用力朝天上洒。结果当然是把自己淋了个半湿,这下他索性脱光衣裳跳进泉水里,和三个爱干净到神经质的师弟不同,杜紫山从小到大都保持着邋遢的男儿本色。洗衣服和洗澡总是遵循一个原则——顺便。
两个月的禁闭没能纠正杜紫山昼伏夜出的习性,所以尽管已经日上三竿,尽管全身泡在清凉的泉水里,他的脑子还处于半混沌状态,接连打着哈欠,嘴巴一次比一次张得大,最后一次竟然张到可以塞进半笼小笼包的程度,泉水也就这样理所当然的灌进去,呛得他查点岔气,瞌睡虫到底被赶跑了。
清醒以后杜紫山的牢骚不减反增,穴居的两个月找不到吵架对手,他就向自己的影子倾诉。此时便开始对着水中的下颚布满青色胡渣的邋遢少年自言自语。
“我说你吧,实在太没用了,好好一个春风得意少年郎,却终日被那个只会念知乎者也的死老头子摆布,大好青春浪费在这鸟不生蛋的鬼地方,真可惜这副好皮囊!”
“去他妈的天下第一剑,去他妈的掌门大弟子,与其过苦行僧的日子,酒不能喝,妞不能泡,我还不如叛出师门投靠丐帮!”
“张书翠你这个死老头子,别以为能栓住我一世,等过两年老子毛长齐了马上自立门户!当一把破铜烂铁你就关我禁闭,哼,有朝一日我连你的宝贝琉璃也一并当掉,就不信你还当真杀了我。”
他絮絮叨叨骂个不停,直到肚内发出空虚的鸣叫才闭上嘴巴,爬上岸,把衣裳按在水里搓了两把,使劲拧一拧,就这么半干的重新穿上。太阳已经升到正空,他的小师弟送饭该到了。
杜紫山蹲在崖石上,拔了棵甜草根咬在嘴里,默数到三时,崖下的小径转出一个人影。那是一个秀骨珊珊的文弱少年,十二三岁年纪,身量尚未长足,提着一只沉甸甸的大竹篮,走在崎岖的山路上十分吃力。
杜紫山吐掉草根,朝那少年大声嚷:“小霜!走快点!我肚子都饿扁啦!”
韩小霜微笑着朝他挥挥手,奋力将步伐加快了些,可是走不了几步就要放下竹篮歇气。他身为张书翠弟子,却因天生弱质,没学过一天武功,而且是个只能靠手势与人交流的哑巴。当初他流落荒野被张书翠拣回,不过想拿他做个琴童。谁知韩小霜于琴艺上竟天赋异禀,只是耳濡目染两年便无师自通,张书翠甚为惊叹,这才破格收他为徒。怎奈韩小霜体弱多病,不是学武的料,于是张书翠因材施教,只传他琴棋书画,师徒俩兴趣相投,关系甚为融洽。三位师兄们也喜欢他温柔乖巧的性格,对他处处关照,疼爱有嘉。
不等韩小霜再提起篮子,杜紫山已经滑下崖石过来接应,他轻轻巧巧提起竹篮,顺道扛起瘦弱的小师弟,施展轻功,眨眼就返回山洞。
“小霜你今天都带什么好吃的了?我让你买的酒呢?”杜紫山席地而坐,兴致勃勃翻看那只竹篮,可刚掀起篮子上的布,一只小小的爪子就在他手背上刻下一跟红杠。
“哇!”杜紫山连忙缩手,一下子把布揭掉,只见一只肚皮滚圆的小花猫躺在篮子里,冲他这个贪吃的大谗猫张牙舞爪示威。
“小霜,你怎么又把小玉带来了,你再疼它也不能把它放在送饭的篮子里啊,我的午饭会被它吃光的!”杜紫山气呼呼戳戳小花猫鼓鼓的小肚皮,手指上立刻又多了道抓痕。
韩小霜吓了一跳,赶在赤西仁咆哮前把小猫抱起往自己怀里塞,歉意的比划手势道歉。那楚楚可怜的模样任谁看了都不忍责备,杜紫山泄气的重新坐下,拿起一只还没被小猫临幸过的鸡腿大嚼。狼吞虎咽的声音吸引小花猫探出脑袋,一双黑眼珠望着小主人打转,可怜兮兮的。韩小霜爱怜的拍拍宠物,从篮子里拿出一块牛肉,耐心的撕成小块喂它。
杜紫山吸着手指头上的鸡油,不耐烦的说:“你呀,越来越女孩子脾气了,成天搞这些婆婆妈妈的东西。都是小松把你惯的,他那么讨厌猫的人,为了你竟能忍受跟猫同居一室,继续这样迁就你,迟早把你给宠坏。”
韩小霜笑微微低着头,一点不生气,等杜紫山吃饱喝足,他又从篮子最底下翻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装着刮胡子的小剃刀和小梳子,杜紫山这才想起自己已经差不多两个月没修饰过仪容了。
“怎么?你要我刮胡子?不要啦,这里就我一个人,我胡子就是长成雷公样也不妨碍观瞻。”他往后闪躲,韩小霜却举着剃刀追过来,按住他肩膀,一定要帮他刮胡子。
“我说了不要!麻烦死了!你是不是自己没到长胡子的年龄就嫉妒人家蓄须,等小松回来你剔他的好了!”杜紫山脑袋扭在扭去的,僵持一会儿还是被顶着天真笑容的小师弟逼得就范。韩小霜灵巧的挥动剃刀,几下功夫将杜紫山下巴嘴边那桀骜不训的一溜青扫荡得无踪无影,再用梳子把他四下张扬的发丝收拢成束,终于还原了他的本来面目。韩小霜满意的端详一阵,取出一面小镜子举到杜紫山跟前。
不修边幅的邋遢少年在镜子里现了原形,原来他貌如冠玉,朗含清露,俊目秀美,顾盼神飞,翩翩然似有神仙气度。韩小霜打个手势,大意是“这样才好看”,杜紫山却一把打掉镜子,骂道:“好看个屁!老子恨就恨这张娘娘腔似的脸,好容易留上胡子才有点男人味儿,你非把我打回原形不可!”
杜紫山的性格是出了名的别扭,韩小霜自然不跟他较真,收拾好东西,转身把杜紫山的枕头被褥也叠好打包。
“小霜,你干吗收拾这些,我晚上还要睡觉啊。”
韩小霜很想用手语表达意思,但复杂的手势杜紫山看不懂,他只好蹲下身,用鸡骨头在地上写道:“小松和沛山快回来了,师父说,你今天可以回去了。”
杜紫山飞奔下山时忘了带上韩小霜,两个月的禁闭对他来说如同二十年的苦刑,如今重获自由,他简直兴奋得飘扬上天,连拖着自己的影子都觉得累赘,更何况一个大活人。
“冰糖酱肘子!陈年女儿红!四海赌场的兄弟!万花楼的姑娘!我杜紫山又出山啦!”他在山林里手舞足蹈,展开轻功,不管有路没路,只拣捷径走。越过平时居住的剑庐,一心只想到山外的城镇开荤。下到半山腰,两道人影突然从远处窜上来,身法都迅捷无比,似乎有心与杜紫山较量轻功。杜紫山狡黠一笑,催动内力,跑得更快,两道人影左右交替紧追不舍,霎时间就奔出十几里地。杜紫山吃缠不过,抓起一块碎石朝其中一人掷去。那人闪过,反手回敬一记袖箭,呼啦啦一声擦着杜紫山头皮飞过,割段他一缕发丝。
杜紫山恼羞成怒,破口骂道:“秦笑松你他娘的好狠!谋害同门师兄!你该当何罪!”不再逃跑,反身回去搏斗。那二人此时却一齐避让,几个跟斗,分别落在大树枝桠上,正是风尘仆仆的秦笑松和徐沛珊。
杜紫山站树下插腰仰望:“你们两个连包袱都不放下就来围攻我,想弄死我做掌门大弟子?这位置有这么吃香?”
树上二人相视而笑,徐沛珊先跳下树迎向他:“紫山,你好不容易被师父解禁,就乖乖在山上待一阵嘛。不然被师父发现你又偷跑出去,说不定会把你永远关起来呢。”
还没走近就被杜紫山一伸胳膊勾了过去,捏着他细白的颈项笑嘻嘻说:“到底是沛珊对我好,不像小松那坏小子,居然敢暗算我。”
秦笑松也跳下树,笑道:“明明是你先动粗我才还手的,我要是安心伤你,那袖箭就朝你眼睛上射了。”
“呸!你真以为凭你那点蹩脚的暗器功夫能射中?换成沛珊还有可能,你啊,还早了二十年呢。”杜紫山看见秦笑松,忽然想起韩小霜,又抱怨道:“我警告你今天最好别招我,你们小霜刚才把我胡子剔了,我本来还想等你们回来以后见识见识我美髯公的气派,结果全完了。”
秦笑松忙问:“小霜他人呢?没跟你一起下山?”
“他走路那么慢,我哪有功夫陪他磨蹭,他大概正在半道上呢,你还不赶紧接去。”
秦笑松果然二话不说奔回去,杜紫山打发走一个拦路石,厚起脸皮朝徐沛珊伸手:“沛珊我刚出来,身无分文,你快借我十两银子使使。”
徐沛珊照他手心打一下,嗔道:“你还敢跟我借钱,你数数这都第几次了,借你钱跟肉包子打狗似的,年纪轻轻就四处欠烂债,我都替你害臊!”
杜紫山不以为耻,反而抱住徐沛珊死缠:“我前段时间手气背,现在霉运该散了。你借我些钱做本,等赢了一定加倍还你!”
“你说得轻巧,我又不是财主,哪有那么多钱供你借。”
“嘿嘿,你没有师父有啊。我教你个法子,你把师父百宝箱的钥匙偷出来,咱们挑些玩意出去当了,三七分帐,你七我三,再给小松一笔封口费,保证万无一失。”
徐沛珊又好气又好笑,一把拧住杜紫山耳朵:“你就会出馊主意,咱们师父明察秋毫,依你说的做,我跟小松都吃不了兜着走!”
杜紫山被他拎着耳朵往回拉,急得挣脱出来,又作势要逃。徐沛珊忙拖住他:“你又没钱,下了山什么都不能干,还是先回去见了师父再说。”
杜紫山却跟扭股糖似的不依:“没钱又怎样?老子武艺高强,大不了用偷用抢!就不信一分钱还能逼死英雄汉!”
他野马习性徐沛珊也无可奈何,想着放他下山,师父必要责备,怎么着也得哄他回去。于是好言相劝:“你先跟我回去,等过了今天,随你去哪儿,我还可以借钱给你。别说十两,一百两我也借。”
这话立竿见影,杜紫山睁大眼睛:“真的?那我能不能再多借五十两?我早答应送万花楼的小敏姑娘一根金钗,这都大半年了还没兑现呢。”
徐沛珊还是满口答应,财字当头,杜紫山复又欢喜,暂时收起玩心,搂着徐沛珊肩膀,说说笑笑回剑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