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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絺兮绤兮,凄其以风(一) ...

  •   马蹄凌乱,烟尘四起,人影也渐渐模糊不清,只有刀锋剑刃仍旧闪烁着微弱的光,萤火一般。
      虽视线所阻,却到底声势极大。双方都是拼死一搏,没有退路和保留。
      于是,璋国救援的大军便循着这声音而来。原本苦苦支撑的局势一瞬间被打破。
      里应外合,加之压倒性的人数和强悍的兵力,曾经信心勃勃的敌军一一被枭首于马下。
      厮杀,命令,喊叫,四下太过喧嚣,忽的一声马嘶,一匹乌黑的骏马焦急的冲破人群,直朝着混乱中心一处奔去。
      “乌骅!”璋王一呼,马儿已扑至身前,顺势扯过缰绳,踏上马镫,甩开衣摆,翻身上马。行云流水,不待乌骅马蹄落稳,不过眨眼而已。
      臂膊已伤,他却只做无妨,只借高马四下打眼一望,看清形势,立时在心中琢磨出一番思量,挥手举刀下令,翻覆之间,终结了一切。
      四周收拾残局的声音仍旧熙攘凌乱,璋王已舍了这些,打马钻出人群,不待手按住臂上的伤口,却见前方的路上,蓦地一匹长鬃白马,微垂着头,悠悠的踱步。
      马上的人,是秦陵瓛。
      正在那遥远却又仿佛触手可及的地方,她如雕塑一般,安静而美丽,沉默的望着他的方向。
      璋王笑了,只是嘴角的一边浅浅的扬起,不出所料,却也出乎意料的笑容。
      “孤便知你不会弃孤而去。”他轻轻夹了马腹,并不急着过去,就好似猎手靠近深林中如精灵般的小鹿,沉稳柔和。
      身陷重围之时,他叫她走,她也真的走了。只是,他看得清楚,她向着的方向,是北方。姜国位于西南,她若留恋故国,自是向南方而去。朝着北方一路急奔,为的,只能是那先行的璋国大军。她为求援而独自离去,而后,救了璋王的性命。
      她救了璋王的性命,没有她,便是璋王再怎样勇武无敌,今日怕也只能血溅当场。
      秦陵瓛看着一步步走来的璋王,看着他身后那茫茫山林,那被刀光剑影阻隔了的看不分明的南方,眼前,兀的一片漆黑。
      玉雕般笔直僵硬的身子,崩塌。沉闷的一声响,她跌进了马蹄旁的雪里,不曾挣扎分毫。
      忽然间,似是连乌骅也变了神色,笃笃的马蹄不住的向她倒下的地方奔去。璋王自不必说,拧眉拉起了她没有知觉的身子。正此时,一直替璋王指挥着大军的斥奴也紧紧追了上来。胜负已定,或死或俘,他来询问这之后又当如何。
      璋王却似乎并没有仁慈的打算,沉声吩咐道:“该留的物证留下便是,人,一个不留。”
      “君上……”斥奴似乎要用极重要的理由来阻拦他,谁知璋王却连听下去的打算都没有,只快速而生硬的打断了他,递了个寒冷至极的目光,压低了声音说:“还不到时候,不懂么?”
      斥奴一怔,也不再说话,只低头承应,奔走于军中传达君命。
      战场,迅速被清理干净,积雪,积血,都在一瞬间不见了踪迹。林间的风甚是安静,枝杈悄悄的舒展着,阳光投下斑驳的影子,格外平和。
      “继续赶路。”璋王只这样下令,打马而去,身后大军追随,不曾停顿。
      那一片地面,只剩马蹄的痕迹,证明这里曾有人来过。

      是夜,安营扎寨,寻常的轮值巡视皆安排妥当,众人也终于可以结束一天的行程,安心休憩,连作为璋王内侍的斥奴也已睡熟,整个营中,只剩两处仍旧隐约可见灯火闪烁,一是璋王的大帐,另一个,便是秦陵瓛所处之地。
      自日间坠马之后,她一直沉沉睡着,之前的毒刃,近来的起起伏伏,加上璋国这与姜国比起来太过迫人的天气,她大病一场,也是情理之中的事。璋王并未见如何焦急,只是将她交予疏影,安置好行程住宿,调遣了可靠的医官过去,便一心处理这一路上所遇各色事务,直至深夜仍不得放松。
      而疏影这边,原已问妥了并无大碍,于是简单整理了行囊便准备躺下歇息。原本她不过是姜国的小丫头,出身贫寒,别说侍候贵族之人,便是那些夫子们的车轿她都没有瞧见过。一直到璋王入主沬都,宫中仆从死的死逃的逃,留下的也都被璋王遣出了宫,拨向各地府宅之中。原以为如此宫中便要换上一色的璋国宫人,怎知却传下令来要自民间拣择一二个姜国女子入宫。适逢乱世,一个孤苦女子再难维继,想着不管死活且先试这一次,便硬着头皮求了个拣择的名额,也不知怎着便选上了,到了秦陵瓛身边。虽说不上是飞黄腾达了,可到底与过去的穷苦日子也有着云泥之别。
      她不过是一见识浅陋的丫头,斗大的字不识一个,家国大义什么的更是从来都没有听说过,所以秦陵瓛时常挂在嘴边上的那些话,她听不懂;秦陵瓛眼睛里饱含的痛苦和悲哀,她看不透,她不懂何为坚守何为反叛,她只是觉得,当秦陵瓛目光坚定的说着那些话做着那些事的时候,有股莫名的令人着魔的力量吸引着所有人的注意。或许就是因此,她才会有那与日俱增的忠心,璋王才会放心将她安置在秦陵瓛身边。
      此刻亦是如此,她虽寡知,却也伶俐乖巧,医官吩咐下的事,她都当做铁律一一遵守,那些可能出现的情况,她也全部详细问个清楚,这才安心准备自己的被褥,怎知就是这才安心下来的空当,却生了变故。
      原本榻上昏睡的安稳的秦陵瓛忽然哼出一声来,小丫头不得不从还没捂暖的被窝里钻出查看。
      她并不是醒了,而是梦呓。疏影便也只是打算替她扯好被子作罢,却怎料手还来不及触碰被角,榻上人蓦地一声惊叫,险些将这丫头吓倒在地。
      “主子!”疏影急急唤了一声,想要将她从这惊梦中唤醒,可她却仍旧紧紧闭着双眼,不断的痛苦呻吟着。疏影凑近她嗫嚅的唇,终于听清她反反复复念着的,只是三个字:“对不起……”
      年幼浅陋如疏影,自然不知那些话背后的意思,可看着秦陵瓛一刻比一刻更难捱的模样,身上那一刻比一刻更剧烈的颤抖,再没有见识的人也会明白该去寻求帮助。
      医官率先赶来了,探了她的体温,又用力按住她不知在挣扎什么的手臂诊脉,迎着疏影热切的目光,却终究只是摇了摇头:“情况与先前无异并未恶化,只是突生梦魇引起心悸不安,如此下去只怕力竭,需谨慎唤醒才行。”
      疏影细细听着,却终究没能得个答案,急急地说:“之前已唤过多次了,主子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医官可有旁的办法?”
      那医官闻此,自怀中便取出一个小巧的药瓶来,叫疏影扶好了秦陵瓛不断甩动的头,拔了瓶塞递到她的鼻下,那药味浓重刺鼻到连疏影都连连咳嗽不由得别过头去,可那榻上的人却偏偏仍旧在与梦中的一切抗争着不愿醒来。
      “唉,如此怕也只能请夫人自己撑下去了,一场噩梦恐也难造成什么损害。”
      “你这是什么话!”疏影听着,气不打一处来。可不等她这句骂说完,那医官便已提了药箱逃也似的跑了。这丫头也就只能看着这空荡荡的营帐叹气。姜国已亡,而亡国的后人自然是要受尽欺凌的。落难的凤凰不如鸡,也就是这样一回事罢了。这样浅显的道理,她还是懂的。
      可是她不知道,眼下还能找谁?已至深夜,众人都已休息了,即便她去找巡夜的士兵,恐怕也只能是遭些嘲讽或白眼,便是当真有人愿帮忙,可又能帮上什么忙呢?那,去找璋王吗?他率军救回秦陵瓛,必然是会帮她的,可这个时间,疏影出身卑微,怎敢去找那高高在上的璋王呢?
      她正犹豫间,秦陵瓛又生出了新的变故。原只是面目惊惶的她忽然挺直了身躯,伸长了脖颈,头用力的向后仰着,双手拼命的捶打床铺,大张着嘴却好似无法喘息,一张脸霎时憋得通红。
      疏影哪见过这般阵仗,吓得不知所措,想要跑去找人想办法,可又怕离开这里不知秦陵瓛又会发生什么。
      半晌回过神来,她才尝试着按住她,试图帮她恢复呼吸。可秦陵瓛就好似被人扼住了颈项一般,不断地苦苦挣扎,却毫无用处。眼见着那张脸慢慢涨成青紫的颜色,疏影心下一横,低低说:“主子可千万等着疏影。”便快步向璋王大帐跑去。
      这时间擅闯国君的营帐或许会是杀头的大罪,可此刻已顾不得这许多。这大军中数万人,会好好待秦陵瓛这姜国人的怕也只有璋王一个了。
      幸好,璋王的营帐里还有灯光。
      帐外的守卫见远远跑来个人,夜深难看清模样,早已拔刀相向准备立时枭首以免惊扰国君,疏影却是直直扑倒在地,声泪俱下的喊着璋王。
      守卫的刀已经架在她脖子上,这小丫头吓得闭上眼,却仍旧声声哀告着璋王。
      他于是当真从帐中走了出来,衣冠整肃的不似是在这寂静的夜中,只是抬了抬手,便去掉了那险些割掉她头颅的两把利刃。
      疏影这才颤悠悠抬头,难以置信的看着他,似乎不敢相信璋王当真听了她的祷告走了出来,怔怔看了片刻才慌忙说:“主子梦魇惊悸,疏影实在无法可想,特来求君上寻个办法!”
      “梦魇?”他想了想,秦陵瓛近来波折颇多,又生了重病,梦魇实在再正常不过,可瞧这丫头急促模样,又似乎并非寻常,便决定仍旧去看看。
      疏影不敢怠慢,胡乱一抹脸上泥泞的泪水和汗水,便跑在前面带路。
      安静的夜里,远远便听见秦陵瓛那剧烈的咳嗽声。疏影却是松了一口气的,咳嗽,好歹她是能喘气的。而璋王却是皱了眉头,加紧了步子。却只差几步便到帐中的时候,忽然那喘息声消失不见,璋王与疏影也不由快速交换了眼神,无不担忧。
      他紧着挑开帐帘,不由为眼前这一幕惊愕不已。
      秦陵瓛早不在榻上,不知何时摔在地上,额角碰的青紫,她却仍苦苦纠缠于梦境,蜷缩着身子无法呼吸,一张脸已经变成可怖的青色,仿若死了一般。再细看时,却见她脖颈已被抓出道道血痕,仿佛当真有人掐住了她的脖子而她想要拼命掰开一般。
      这哪里是简单的梦魇。
      “秦陵瓛!”璋王不由得唤了一声。
      “疏影方才已唤了半晌,主子怎么都不肯醒,求君上想个法子罢!”疏影扑上前去,不知该如何救她,只能按住她的双手,不叫她再伤着自己。
      “叫过医官了么?”
      疏影闻此,又扑簌簌掉下泪来,万般委屈:“先前请过,只说是梦魇无需医治便不管了。但凡疏影能想出个办法来也不至于去求君上。”
      “你且莫慌,去叫医官,便说孤在这里他不敢不来。她就这样躺在地上也不是法子,你让开罢。”他冷静的说,叫人也不由得安下心来。
      疏影看了看秦陵瓛,终究还是放开了她,快步向门外跑去,毕竟眼下要紧的并不是脖子上几道伤痕,而是她的性命。
      与此同时,璋王也大步上前,准备将她带回被褥中去。冬日天寒,她又并非朗健,躺在地上怕是要生生冻出病来的。
      他蹲下身,伸出双臂将她僵硬的身躯抱起。
      谁知就是在这一刻,事情出现了转机。
      险些背过气去的秦陵瓛忽然身子一松,剧烈的喘息着,贪婪的向肺里灌着冰凉的空气。
      疏影才拨开帐帘,听见这呼吸声立时一惊,垂下帘子呆呆的转过身来。
      她的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剧烈的颤抖,仿佛每一次都牵扯出蚀骨的痛来,可好歹,她是在呼吸着的。
      “去叫医官来,她还没有醒过来,眼下也不知是怎样的境况。”
      疏影这才回过神来,应了一声便急急跑了出去。
      “无端的这又是生出了什么事。”他低低的说了一句,不知是在对她说,还是自言自语。
      她终归被送回了锦被之下,那沉重的呼吸也一点点缓和下来。
      医官适时的赶来,跪的七零八落。璋王的脸上不带一丝表情,愤怒,焦急,什么都没有,什么都猜不透。他只是站起身,单是这,就吓得那医官一哆嗦。
      “近来事繁她体虚不胜,孤是明白的。可人交托在你手里,不仅没有半分好转,反倒险些命丧于此,这其中缘由孤可要细作思量。”他让开一步,示意那医官上前诊治,“今日她过得去这坎便也罢了,倘若有个万一,那该细作思量的,可不只是孤了。”
      医官垂下头,畏畏缩缩的上前,探出去诊脉的手都在剧烈颤抖。怎知就在那指头搭在她手腕上那一瞬,她的眉心忽的皱了起来。
      梦魇,再次来袭。
      这一次,并不是无法呼吸。她似乎更像是在经历极大的疼痛,咬住唇却依然遏制不住那一声声越来越尖利的痛呼,身体的挣扎也渐渐剧烈,甚至终于将医官掀翻在地。然而那似乎并不只是身体上的苦痛,于她的心,怕也是莫大的折磨。
      她哭了,泣不成声,泪如涌泉,几乎在一瞬间打湿了枕头。
      璋王是知道她的,身居武职,她是极刚强的人,不会轻易为了身体的伤痛如此悲伤到无法抑制。
      “如何?”他睇着那狼狈的坐在地上的医官,问道。
      后者忙不迭回答:“只是梦魇,并无大碍,下官去开几副安神的药便是了。”
      梦魇,若只是寻常梦魇,会让她翻来覆去不得安宁生不如死却仍旧无法醒来么?
      璋王心里已有了答案,只是略略扫了一眼那医官,知他已毫无隐瞒,也不愿再将心思耗在他身上,便随意遣了他离开。
      疏影见医官走了可仍旧毫无改善,急了:“君上这可怎么办那?”
      他摆了摆手止住她:“他虽趋炎附势,却并非庸医。她身上的病痛并无大碍,至于她心里的事,医官是查不出来的,旁的人,怕也做不了许多,只能靠她自己了。”
      他说的都是事实,可事实难免伤人。
      他叹了口气,看着她受苦的模样,躬下身来,坐在她身边,递手抹去她脸上仍旧汩汩流淌的泪水。
      她紧咬的唇忽然慢慢松开了,因疼痛皱成一团的五官也渐渐舒展开来,她的嗓子里,也长长的舒出一口气来。
      他看着自己仍旧停在她颊上的手,垂眸思索了一番,似是已明白了什么,试探性的慢慢将手缩回,指尖一寸寸远离她的面庞。
      那长长的挂着泪的睫毛蓦地抖动了一下。她似乎已经知晓要发生什么,痛苦还未来得及降临,她就已感受到莫大的恐惧,一双手无助的挥舞着,像是即将溺亡的人拼命寻找那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
      终于,她的手在混乱中扯住了他的袖口,手背相触,他迅速反手握住了她冰凉的柔荑。他掌心滚烫的热度一瞬间穿透她的身体,那双紧闭许久的眼眸,忽的猛然睁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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