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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山河故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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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卡卢比在跋汗族长大的那段年岁充斥着掠夺、争斗和坚毅的心,那之后与于睿在无幽谷的日子就是平静、安详和情窦初开的暧昧。
夜帝对于睿的感情,并不像戏文话本里那么轰轰烈烈,反而还多了几分细水长流的欢喜以及感激。
有时甚至是感激多于欢喜的。
他幼时举目无亲费力求生,年少间刀光剑影浴血奋战,成人后又被族人污蔑追杀,昔日战友变成仇人,家乡沦为地狱……这些他都挺过来了,唯独一样让人悲痛绝望。
地下洞窟里偶尔会有几束阳光闯入,照得周围一片明亮,仿佛扎根在混沌荒野中的花,散发出温宁的柔香。
曾经他以为光是温柔的、无辜的,像是母亲抚摸襁褓中幼儿的手,一丝一缕都浸染了慈爱。可之后来到地面才知道,光是炽热的、狰狞的,是给予穷途末路者最后的讥讽嘲弄。
太阳对旁人有多恩惠,对待他们跋汗人就有多残忍。
它会暴晒他们的皮肤令其干燥皲裂,会灼烧他们的双瞳令其陷入深渊,太阳炙烤的不仅仅是肉身,还有他们弱小不已的灵魂。
从地下到地上,从黑暗至光明,他曾经向往着的世界,燃烧成了与幻想中截然不同的熔炉,看不见遥遥旷野日月经天,看不见黄沙悲骨无垠星河,他们的眼睛似乎生来就被光明所厌恶,明艳如朝霞,灼热如鲜血,又痛苦得空无一物。
卡卢比挣扎在歌朵兰大漠中足足五日,不分昼夜不辩南北,方圆千里似乎只有他还活着,最终潦倒在风沙里,以为这就是罪人的下场。
之后他遇见了于睿。
年轻的女子不是黑戈壁的居民,也不会他们的语言,她来自中原,来自天地一色凛寒苍茫的华山,她身上有着与众不同的气息,浸染了岁末松雪,玉露清泉,很久之后卡卢比一次又一次地登上华山才明白过来,那是迎寒红梅的香气。
于睿把卡卢比从生死一线拉回来,为他奔波忙碌,为他殚精竭虑,又信誓旦旦地说要治好他的眼睛。
卡卢比曾想过这个救助他的姑娘究竟长得什么样,是高是矮,是胖是瘦,但每一次听到对方轻灵的声音他便不甚在意了——待他眼睛痊愈,一定会永远将对方的容貌映刻在心中。
而当他注意到这份不同寻常的情感时,于睿已经离开了。
这个超脱世俗的女子永远不会因为那些隐晦不明的情感停歇,她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还要去更广阔的地方去看那些未知的天光……况且她自以为心底还埋藏着一个远走他乡的故人。
之后春去秋来,日月更迭,卡卢比辗转江湖来到了明教。
圣火煌煌不知颓熄,从此他乡变作故乡。
他无数次地登上圣墓山山顶,看到月晕星垂、白沙荒冢,除却玉门之外朔风凛冽,还有天各一方遥遥无期的念想,因此他时常吹奏一曲,寄于茫茫大漠千里嶙峋,也期盼着这阵阵笛声能翻山越岭寻得到霜寒枝头上红梅的一缕沁香。
直至如今他回到戈壁滩,孤鸿南渡,倦鸟归巢,梦里梦外,全然不是他向往的人间。
————————镇山河————————
笛音深吸一口气,告诫自己要冷静下来。
她靠在折断的石柱后,悄无声息等待着敌人接近,身旁阿依吐露也情不自禁捏紧了她的衣角。
待对方一探头,笛音立马勾住他的脖子,踹上他小腿,把这人干净利索地撂倒顺便赏了一个手刀。
微微放松的阿依吐露这才注意到问题的所在:“你的刀呢?”
笛音一边拉扯这个跋汗人的外衣一边道:“早不知道丢哪儿去了。”
可能是落在幽幽海那边了,也可能被大蛇卷走了,更没准掉进哪个地下空洞里再也找不到了,总之等她回去以后一定要让夜帝再找人帮着打一把,只不过这回她绝对不镶宝石了,实在是太硌手。
她把衣服拔下来后直接套上,再盯着阿依吐露时欲言又止。
见状阿依吐露立马炸毛:“你、你休想丢下我!”
“一个人才好行动。”笛音并未直言以阿依吐露的武力值怕不是要拖后腿,而是寻了个折中的说法,“更何况师姐和夜帝也怕你会受伤。”
“师姐和夜帝更怕你出事!”阿依吐露气道,“你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那些恶人谷的人找上门来怎么办?”
笛音拍拍她的肩膀:“时间紧急,我就去看看情况,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出手,更何况我可以隐身,打不过总能跑的。”
阿依吐露仍拽着她的衣角:“我也可以隐身。”
“所以你在这接应夜帝啊。”笛音道,“万一他一会来了,又不知道我们在哪岂不是很尴尬。”
思来想去好像有点道理,阿依吐露自知武艺不佳,便也不再任性,只好愤愤不平地松了手。
笛音摸摸她头顶,说了声“乖”。只是不知是不是长辈感作祟,收手的时候觉得手感甚好,这让她忽地想到莫雨似乎也喜欢摸自己的头,每每摸完还意犹未尽地样子,想来也是这个原因。
笛音戴好头巾,将衣领微微立起遮住下巴。幸而她白皙的皮肤与跋汗族十分接近,忽略那双眼睛的话,远远瞧着也像是个年少的族中人。
“你可要快点回来啊。”阿依吐露把自己的匕首递给她。
她把短刀藏进腰间,神情难得认真:“放心。”
孤身一人潜入敌人内部可不是什么好主意。
但是在教中师兄师姐生死不明的情况下,一切等待都变成了下下策,她至少要先弄明白祭神的具体位置,周边有多少守卫,有多少参与祭祀的跋汗人,还有多少潜在的战力,等到夜帝他们来了才能最高效地行动。
跋汗族老一辈人仍生活在地下,眼睛应该还不习惯阳光,所以祭祀台很有可能被安排在洞中。
笛音沿着古城遗留的道路走,路上与许多跋汗族守卫擦肩而过,她始终低着头,把自己裹进大衣里,像是受了冷风的孩子。
今日本就是祭祀之日,住在黑水城的跋汗人也会来古城遗址,所以即使有孩子走过也不奇怪。
因为鲜有新生儿诞生,所以近年来跋汗族向来对族中年幼者诸多关怀,见笛音这般瘦小伶仃的可怜少女更是十分在意,走了没多远,便有一守卫上前耐心询问她是否迷了路。
——只不过用的是跋汗语。
这下就体现出有一位外族老师的重要性了,笛音虽然不是跋汗族,但夜帝是啊,她当初在夜帝手下摸爬滚打的那些小日子可不是白过的,即使夜帝并未全面地教过她跋汗语,但笛音多少也能听懂一些词汇。
比如“你”“我”“在哪里”“怎么去”等等。
于是她仔细辨认守卫的话,又将其中疑似祭祀地点的发音结合问话重复了一遍。
可能是语序有些错误,守卫望着她的眼神难免奇怪,但秉持着跋汗族人都“尊老爱幼”的良好习俗,仍是给她指了大致方位。
笛音点头,心里暗暗决定:之后如果打起来了就给这位大哥一个手刀当谢礼吧。
——————小喵萝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古城遗址,地下祭坛。
跋汗族长姜艾站在祭台前,手里拄着木根缠绕的拐杖,他右手拿着一方干净布块,认认真真地擦拭着祭台上端坐的寒玉铁蛇像。
这尊蛇像是很多年前他们从古城遗址中挖出来的,真算起来的话,或许比姜艾的父辈还要年长一些。
没过多久,身后传来脚步声,姜艾不必回头,这个时候还会过来的只会是妫如。
“祭祀还有一柱香就开始了,怎么不去好好准备?”他声音暗哑,处处都透露着疲乏,像是许久都未休息过。
妫如摇摇头,欲言又止。
姜艾冷笑:“若是想替那些人求情,你便可以走了。”
妫如仍是摇头,只不过这次是代表了自己的不赞同。
“一群不敬大神的腌臜之徒,也配踏入蛇冢禁地?”姜艾慢慢站直了,面上说不出地厌恶,“用来祭神都是便宜他们了,放在过去,我定要将他们剥皮抽骨痛不欲生。”
妫如垂下眼帘:“可他们毕竟是卡卢比的同伴……”
“卡卢比是谁?我可不记得族中有这号人物。”姜艾面色平静。
“……就算您恨透了卡卢比,但那些人是无辜的啊。”
“不知尊卑!”姜艾忽而疾言厉色:“你如何能说出这种话!我们难道就不无辜了么?!”
“踏入禁地只有死路一条,跋汗族内如此,对待外人亦如此,唯有这样才能平息蛇神的怒火,才能拯救我们的族人,这么多年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妫如哑然,眼中隐晦不明。
许是生气过于耗费体力,姜艾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妫如想上前搀扶,却被对方按住手臂。
老人长长呼出口气,冷静些许道:“你是个好孩子,妫如,你以后会成为我们族的大巫,但你不能总是如此优柔寡断,跋汗人不需要善良的大巫,我们——”
话没说完,突然间冲进来一个守卫,上气不接下气地报告:
“族长!妫如大人!关押那些入侵者的地牢……起、起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