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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青家有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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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朝这故事,要从那酿得一手好青稞酒的九村说起。
夏末秋初,日头仍有些毒,晒得九村的路微微发烫。
村东头的“青稞酒坊”里,却是一片沁人的阴凉。
酒香混着谷物发酵的微酸气息,丝丝缕缕,钻入每个角落。
青稞提着比她胳膊还粗的木勺,正费力地从半人高的大酒缸里舀出新酿的酒液,倒入客人桌上的陶碗里。汗水浸湿了她额前细软的绒毛,黏在光洁的额头上,脸颊透着一股被热气蒸腾出的红晕,像刚熟透的桃子。
“哎哟,咱们青稞丫头真是越发出挑了!这十里八乡,再找不出第二个这般水灵又能干的女娃!”一个黝黑的汉子大口灌下碗中酒,咂咂嘴,笑着打趣。
立时有人接话:“那可不!就是便宜了城里那个姓姜的小子……”
“咳咳!”坐在柜台后的青母轻咳两声,打断了话头,脸上带着温婉笑容,“她叔,再夸,这丫头尾巴该翘上天了。”
青稞抿嘴一笑,并不搭话,只手脚麻利地又给几个空碗续上。她早已习惯了这些夸赞和调侃。只是每每提及那个素未谋面的未婚夫,心里总会泛起一丝涟漪。
那人……究竟是什么模样?
她正出神,忽听最先开口那汉子压低了声音,对青父道:“青哥,决定好了?真要带稞儿去城里寻那姜家?这山高路远的,万一……俺是说万一,这娃娃亲都定下这么多年了,那边也没个音信,别是人家早忘了……”
青父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眉头拧着:“忘?白纸黑字,哪能说忘就忘。咱老青家,吐口唾沫是个钉。守信!”
青稞舀酒的手微微一顿。
要……进城去了?去见……他?
“阿爹,阿娘!”她放下木勺,声音清亮,却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紧张,“咱们啥时候动身?”
青母看向女儿,眼中情绪复杂,有怜爱,有不舍,还有忧虑:“就这两天吧。等你爹把这批新酒封好窖。”
酒坊里瞬间又热闹起来,众人七嘴八舌,有说城里热闹非凡的,有叮嘱路上小心的,还有笑说让青稞抓紧夫婿别忘了乡亲的。
青稞低下头,假装整理裙摆。
一股莫名的期待,就像新酒冒出的细密气泡,由心头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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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进城了。路越来越宽,比青稞想象中还要宽,能容得下三四辆马车并行。
路两旁的行人也越来越多,穿着各色衣裳,操着各种口音,挑着担的,骑着马的,坐着小轿的,看得青稞眼花缭乱。
她忍不住拽了拽身上那件最好、却洗得有些发白的深蓝布裙,又偷偷瞄了一眼路上那些穿着鲜艳绸缎的姑娘小姐,她们裙摆上的绣花像是会发光,头上的簪子一步一摇,晃得人心慌。
一种从未有过的、叫做自卑的情绪,像细小的藤蔓,悄悄缠上了心尖。
“她爹!”青母像是看透了女儿的心思,故意放大了点声音,“瞅瞅这城里人穿的,可真鲜亮。待会儿进了城,咱先给稞儿扯块新布做身衣裳,这儿可不比乡下,不图耐脏,就图个好看!”说完,还给青父使了个眼色。
青父闷声应了:“哎,好。”
青稞心里微微一暖,那股不适感稍褪,好奇地打量起四处来。
城门很高。城门口黑压压地排着队。
气氛似乎比想象中紧张。
几个穿着统一皂衣、腰挎朴刀的守卫正挨个盘查,神色严峻,尤其对那些看起来像是外乡来的、行囊简陋的人,盘问得格外仔细,呵斥声也时不时光顾。
“都给我盯紧点!上头说了,最近有一伙流寇混在流民里作案,专挑富户下手!要是出了岔子,咱们都得吃不了兜着走!”一个满脸横肉、像是领头的守卫低声对同伴吼道,眼神凶狠地扫视着队伍,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他似乎正因前几日疏漏被上官责罚,此刻憋着一肚子邪火。
轮到青家三口时,他们风尘仆仆的模样和简单的包袱立刻引起了注意。领头守卫斜着眼上下打量他们,尤其在那几个装着土产和简单行李的包袱上扫来扫去。
“路引拿出来!籍贯、姓名、进城所为何事?一一道来”声音粗嘎,带着审视。
青父忙陪着笑上前:“官爷,小老儿一家从九村来,进城……走个亲戚。”
“九村?没听说过。这年月不太平,上头严查流民匪患。走什么亲戚?姓甚名谁?住在哪条街?”守卫一连串问题砸过来,眼神望向他们的包袱,“包里装的什么?打开!”
青父青母连忙照做,将包袱摊开,里面不过是些晒干的菇子、腌菜、几件粗布衣服,还有一小坛密封好的青稞酒。
守卫用刀鞘拨弄着,眉头紧锁:“这坛子里是什么?”
“是……是小老儿自家酿的酒,给您……”青父下意识地想递过去。
“谁要你的东西!”守卫厉声打断,但眼神在那坛酒上多停留了一瞬,语气稍缓,“规矩就是规矩!看你等也不像歹人,但程序不可废。”他目光转向低着头的青稞,“这丫头,过来,例行搜检!”
青稞猛地抬头,脸瞬间白了。她看见前面过去几个穿着光鲜的人,这守卫简单看了路引就放行了!
“凭什么只搜我们?为什么不搜他们?”她心一急,话就冲出了口。
那守卫脸色一沉:“嘿!你个乡下来的丫头片子,还敢顶嘴?一看你们就形迹可疑!老子说搜就得搜!来人!搜身!”
母亲吓得一把拽住青稞,将她拉到身后,弯着腰连连道歉:“对不住对不住,官爷,我闺女年纪小,不懂事,头一回进城,您别跟她一般见识……搜,您说搜就搜,没事,没事……”
“不行!”青稞的倔脾气上来了,她从母亲身后挣出来,眼圈发红,却梗着脖子,“凭什么查了我们包袱还要搜身?你们城里人就这么不讲道理吗?”
“道理?老子就是道理!”那守卫彻底被激怒了,嗤笑一声,挥手,“给我按住她!仔细搜!再反抗就是心里有鬼!”
旁边几个同样凶神恶煞的守卫立刻围了上来,伸手就要抓青稞。
“不行!不许碰我!”青稞又惊又怒,一边躲闪一边尖叫。她扭过头,看见父母想冲过来护她,却被另外两个守卫用刀柄拦着。
周围的喧嚣似乎都远了,那些指指点点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那一刻,她的心猛地凉了半截。
她第一次感受到,她向往多年的城里,原来是这样冰冷和不讲道理。
她怕人伤了爹娘,抵抗的力气渐渐小了,只剩下眼泪在眼眶里拼命打转。
“来人,把这个冲撞官差、形迹可疑的丫头带走!”那领头守卫恶狠狠地喊道。
“不要!官爷!不能啊!我闺女什么都没做!”青母哭喊着,猛地扑过去跪倒在地,抱住那守卫的腿哀求。
“滚开!” 那守卫不耐烦地一脚踢开青母。
“娘!” 青稞看见母亲被踢倒在地,父亲慌忙去扶,却被旁边的守卫用刀背狠狠一下打在背上,发出一声闷哼。
“别打我爹娘!” 青稞彻底崩溃了,眼泪决堤而出,她朝着那些围拢她的守卫哭喊,“你们来搜!来搜啊!别打了!求求你们别打了……”
那领头守卫冷哼一声,又一挥手。
那几人再次逼近。
青稞浑身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就在那些脏手即将碰到她的瞬间。
“住手!”
一个清朗的男声,自人群外响起。
“光天化日,尔等便是如此守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