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过静迁》墨子惜

3、（三）

　　凝时还没成为凝时的时候，确切点讲，在他历劫的时候，他爱上一位女子，不疾而终。
　　司宁为大齐丞相之子。当朝皇帝寻了个名目将丞相九族一锅端了，他的父亲为了保他，派了一众死士将他护送到青城寻求庇佑。
　　他人是到了青城门口，但死士都如他们名字那般，被皇帝派来的人杀尽了。
　　无权无势无财，曾经贵为丞相之子的他，如今不过是处于最低阶层的草民。
　　要进青城，必须参加弟子选拔。他凭着自己的才识，顺利通过了前面的试炼，却因为最后的灵根测试惨败。
　　五灵根，就是废灵根，废物的意思。
　　司宁那时候还不知道，即便是战神凝时来测试，也是五灵根。因为他本就不擅五行之术，他是司掌时间的神。当然，这是后话。
　　废物的他，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最后还是被留了下来，派到炊房当了个杂役。
　　无论是外面纷繁复杂的世界，还是青城里面谈经论道的世界，都是虚伪得令人恶心。比如说，炊房这般小小天地，也有权力相争。
　　弱者败，强者胜，亘古真理。
　　被排挤，被欺辱，甚至陷害。司宁从得知自己是五灵根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在仙道这一路上走不下去。他不能离开青城，因为城外有皇帝的爪牙在守着，或许，已经渗透进来，只为斩草除根。他只能这般屈辱地活着。
　　三年过去了，一切毫无改变。他仍是默默无名的杂役，仍是炊房那弱小可怜的废物。皇帝派来的人，好几次都要了他的命，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活着。
　　某个静谧的夜里，他躺在炊房的门外，坐在那儿望着头顶上璀璨的星空。他觉得，自己曾经的骄傲，都快被这生活磨灭了。直到那天夜里，他遇见了弥静。

　　弥静，东山长老最宠爱的大弟子，百年前拜入师门修道，短短十年内成为整座青城的有史以来最快结丹的修道者。此后，不是闭关修炼就是下山历练，能见到弥静一面都是奇迹。
　　初遇弥静的时候，她才刚从东山的青石洞出关，已达“出窍”境界。修道到了一定的境界，无需进食，但弥静好吃，东山无粮，她就一路飞奔到半山腰的炊房寻吃的。
　　彼时，弥静对那位坐在门前，独自看星星的男子毫不感冒，一直往里面冲去。不到半刻，又风风火火地跑了出来，把那个男子扯了进去，指着案上的食材，傲慢地吩咐道，“命你以最快时间，做顿能入口的饭菜。”
　　司宁无语，默默听从命令，熟练地操起锅铲，做了碗清汤挂面。当真清到只有面条，和几片青菜，一点荤腥都没有。
　　饶是如此，弥静还是吃得津津有味。
　　“你叫什么名字？”说完之后，又觉得不对，补充道，“我叫弥静，弓尔弥，青争静。”
　　司宁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规规矩矩答道，“回大人，小的不过小小杂役，不足为道。”
　　“荒谬！做个清汤挂面都做得这么好吃，还不足为道。你让我这种连饭都煮不成的小女子脸往哪儿搁。不如这样吧，你赶紧就去收拾行李，待会跟我回东山，姐姐我包你以后横着走都没人敢欺负你。”
　　许是从未见过气势如此强盗的女子，司宁当时只想离这个女子远远的，没有答应，把碗筷收拾收拾，赶紧逃了。他以为，他这般不讲礼节，那女子应该不会自讨无趣。
　　隔日，他照常起身，坐着平常的工作。然后，在众人艳羡之中，被东山来的婢女，清到东山，从此只为弥静一人，做饭去。
　　弥静是个很奇怪的人，她对吃一事毫不含糊。他亲眼见过，她的婢女，因为煮茶一事，乱了工序，影响茶香，一纸书信，遣下了山。而有一位本来平凡接近透明的杂役，因为在吃食一事上讨得她欢心，她就眼都不眨送了那人几张符纸，一张可抵千金。
　　难怪，他进入东山之后，听到了无数讥笑言语，他也会有犯错的时候，也会被弥静一个不开心，便舍弃了。他知道自己其实也无甚才华，不过是暂时攀附弥静存活的可怜人罢了。
　　“听说你进来的时候，前面几关成绩都不错，就坏在了灵根测试上。”弥静自从把他带在身边，就没有闭关或是下山，每天除了吃，还是吃。
　　“是的。”弥静让他直唤名字，他以男女授受不亲为由，能少唤便少唤。
　　“老古董就是老古董，活该修了这么久还只能在青城唬唬凡人。”
　　不知为什么，司宁总觉得弥静对他太过信任了，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语也敢当着他面说。或许，是因为她认为，他不足为惧，所以才那么放肆。

　　弥静问他，想不想下山。
　　司宁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摇头拒绝。
　　他想，但不能！现在的他，还没有足够的力量护住自己。他什么都做不到。
　　但是，弥静果然是弥静，一话不说，让婢女收拾行装，当天下午就拉着他下山。
　　“司宁，回去吧。三年了，你的家人会想你的。我不想你像我一样，直到十年之后有了能抗衡的力量才回去，朝代变了，连坟都找不着。”
　　弥静，是前朝公主，因外族入侵，一路乞讨到青城，才得以存活。彼时的她，才10岁。
　　弥静的行动力很强，到了皇城，三两下就寻到了他家人的墓，可惜是在乱葬坑附近，与万人同葬。他的父亲，那么爱惜脸面的人，最后还是死得如此的卑微。听说，他最后被凌迟的时候，还是那般傲然，不吭一声，不屈不折。
　　皇帝还是没有放过他，更是派了禁卫军去击杀他。他就知道，哪能这么容易就寻到自己家人的葬身之地呢？弥静护住他杀出重围，面对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她冷笑，“百年前，你的祖先就害得我们一族死不瞑目，如今作为后代的你又对忠良施以杀手。别以为大齐会如此屹立不倒，你们大齐皇族迟早会为自己的贪婪付出代价的。我弥静，静候汝等走向灭亡。”
　　一语成谶，又三年后，大齐被投靠魔界的弥静血染满朝。

　　之后，弥静没有带他回去青城，反而是优哉游哉地四处游荡。弥静心情好的时候，会主动教他修炼的知识；心情不好的时候，便会让他教她武艺，然后反过来欺负他。
　　一年的游荡，直到青城派了人命弥静回去。妖魔两界蠢蠢欲动，正邪两道的矛盾一触即发。
　　他还记得，那天赴宴归来的弥静，神情甚是阴暗，连平时最爱吃的桃花糕都视若无睹。
　　后来司宁才知道，从天下来的一位神，看中了弥静，想要娶她为妻，美其名曰结为双修伴侣，共同修炼，为斩妖除魔出一份力。青城的长老乐见其成，一个劲地撮合，最后弥静忍住怒火寻了个借口提前走了。
　　“也不看看自己长得有多丑，还不够我们家司宁好看。就算要嫁，我也只嫁司宁！那个混球一看就是不会做饭的。”
　　司宁苦笑，在弥静心中只有吃是最重要的。他不敢问，如果出现一个比他更为会做饭的，她会不会，就那样不要他。
　　这句话，最后司宁也没问出。因为半年后，弥静毫无预兆地消失了，而他，则被送进主山，成为了青城宗主的关门弟子，接着闭关修炼。等到出来的时候，他成为了战神凝时，来不及半点消化，便投身于神魔大战的战场上，麻木地斩杀祸乱六界的妖魔。
　　很长的一段时间，他再也没有见过一个唤作“弥静”的明朗女子。在两方停战之际，他会静下来想，她到底去哪儿了。他仍记得，弥静在失踪前一夜，她喝了很多酒，醉在他怀中哭得非常的无助。她说了很多话，杂乱无章。
　　“为什么你不去救她？明明只要你一句话，她就不用死。”
　　“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个世上？我最终还是要回去的。”
　　“凝时，我恨你。为什么偏偏是你？如果那个人不是你，我还是会舍得的。”
　　对了，他怎么会忘记，弥静在最后，唤的是“凝时”，而非“司宁”。她那时候，是知道什么了吗？但是，凝时却不记得，自己在历劫之前曾认识“弥静”。

　　司命星君在他历劫归位时，曾意味深长地瞧着他，“兄弟，你让我见识到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哈哈哈，又有好点子写了。”
　　大齐皇朝的灭亡，让所有人都猝不及防。土地仙说，是弥静，入魔的弥静。
　　他不信，弥静虽是嚣张妄为了些，但心地却是善良的。那位被她遣下山的婢女，并不是因煮茶失误才离开的，而是她的家人在老家遭了难，需要身处仙门的她搭救。弥静知道后，便施以小计让她离开，临走前还被塞了很多金银和防身的符纸。在游历的时候，弥静对那些穷苦的人，都施以援手，不怕脏不怕累，这样的她，又怎么会杀害无辜的百姓。
　　但是，两方再次开战时，他在战场的前线，看到了弥静。
　　他失神地望着她，他不知，即便入魔，她还是那般的夺目。一身红衣，一柄长剑，一袭乌丝，未施粉黛，却还是他记忆中的那般高雅，无人能比。
　　她眼含笑意，当着众人面前对他说，“凝时，想不到我们会有一天会成为敌人。”
　　“但是，”她昂首挺胸，含泪坚定地说下去，“我不悔！神界杀了我的父母，我作为女儿不能不为他们报仇。凝时，你离开吧，我不想让你受伤。这一回，神是不会赢的。”
　　“我花了那么多心血，才把娘留给我的礼物找出来。我要神为他们的愚昧付出代价。”
　　话毕，凝时便见到，她抬起的右手手腕上，挂着一条穿有珠子的手绳。那是“逐波”！
　　逐波，是上古神器之一，当年能驱使它的人，只有前水神莫漪。而那位水神，在三千年前因为爱上前魔尊弥渊，被神界处以极刑，送上诛神台。得知爱妻被囚，前魔尊弥渊单枪匹马直杀到诛神台，抱着莫漪一跃共死，从此消亡六界之中。而逐波，也是那段时间不见踪影的。
　　凝时双眉紧锁，他凝重地看着她，“弥静，你当知道，动用逐波是要付出代价的。”
　　众人哗然，逐波是个霸道的神器，它的威力很强，但需要付出的代价也很大。饶是莫漪，也不敢多用。如果弥静真能驱使这神器，神界今日一战，必败无疑。它是比青央还要厉害的存在，只要动用了，便是尸骨无存。
　　弥静轻笑几声，她道，“多说无益。我说过，我要神为他们的愚昧付出代价。”

　　那一战，在凝时的拼死相抵的努力下，勉强化险为夷，但神界这方仍是损伤惨重。而魔界也不好过，折了七成的妖魔，却仍是斗志昂扬。弥静虽是成为逐波的契主，但时间太短，没能很好地控制住。最后，还是反噬了。
　　“凝时，其实我并不想这么做的。但是，如果不替他们报仇，我不知道，这天地之间，哪里容得下我。我生为半神半魔，不管怎样都不会被两方所容。凝时，不要再为天战斗了，天是自私的，它迟早都会抛弃你。就像我娘一样。”
　　她不过是爱上魔族的男子，就因为这般事情便被抹杀了过去对神界的所有功绩，沦为罪神，甚至被诛杀。你终有一天，也会被天夺走珍爱的一切。天需要的是听话的人偶，而非有自主意识的神。
　　逐波的反噬，将剩余的魔都吞噬了。而弥静，留下那话后，也消失在那巨大的漩涡之中。
　　持续了接近一年的神魔大战，就此画上句号。现任魔尊弥玖将一切过错，都推到死了的弥静身上。六界重新迎来了虚假的和平。

　　凝时不相信弥静就此死去，弥静是多顽劣的女子，她不会轻易地消失的。
　　凝时在战后不久，就下了凡间，去寻弥静。他思考了很久，终于确定了自己的心意，他要亲口告诉她。他要娶她为妻，以凝时的身份，他想要告诉她，她是有容身之处的。

　　三百年后，在一座无名谭边，他还是找到了，却是失去所有记忆的弥静。这一次，由他护她一世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