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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前缘忆 ...

  •   【章贰拾捌】
      “见过鬼王殿下。”
      缀了青松石的小道一路往南,这样夹杂着畏惧或倾慕的声音便响了一路。素时锦年如白驹过隙,大约他死去的父母是想不到有朝一日,那个在泥巴里捉鱼的懦弱孩童会成为如今令人闻风丧胆的所谓鬼王殿下吧,也不知那对一生老实巴交的夫妻九泉下若有知,是否会对拥有这样一个满手鲜血的刽子手为儿子感到失望。
      鬼厉无端心中起了这样的想法,下一秒又觉得荒谬。
      何谓九泉下呢?不过是人间胡乱猜测求个安慰罢了,幽冥之下,过鬼门关,往生门,洗涤生生世世,脱不出轮回。他的爹娘,早就过了奈何桥不知几世,哪来还会记得曾有过他这么一个不懂事的儿子。
      火炉里的白气萦绕了满屋,他走进来的时候闻到了一股苦腥,往里走几步,不意外的看见一只通身漆黑的八脚蛛趴在硕大的蒲团上打坐。等了一会方见那蜘蛛自冥想中清醒,轻声道,
      “令叔。”
      那蜘蛛慢吞吞的化了形,缘是上任鬼王归令。他自退位后便难得一见,平日常躲在屋内折腾些乱七八糟的物什,连鬼厉也多日未曾见过他了。归令摸着特意拉长的漆黑胡子,扬手丢了个蒲团过去,
      “坐。”
      鬼厉依言坐下,等着他开口。归令坐的东倒西歪,手中抛着一小块不知是何材质制成的小锤,
      “你很让我吃惊,不过短短百年,长老席竟然就被你打压成这般模样而不自知,拉拢内斗,下手狠辣无妇人之仁,好手段。”
      这句听起来也不知是褒是贬,鬼厉也不在意,淡淡道,
      “交易如此,何况,这本该是我的回报,鬼君当时被锁东皇钟仍然煞费苦心救我,恩情我自会铭记。”
      归令闻之摇首,似是顽笑,
      “鬼厉,哪怕君上拼了自己的命,也是要保住你的。”
      鬼厉讶异望他,不知此话何意。归令并未解释,反而审视了他几眼,开口问道,
      “记忆恢复了?”
      鬼厉愣了一下,否认,
      “部分罢了。”
      见他并无异常,归令叹息,
      “鬼厉,你因何不问?”
      他眼皮一掀,话语直白,
      “令叔力排众议同意我去青丘的时候,不就是打的这个主意么?”
      归令坐直,见他睫毛如箭尾安静,竟觉得有几分心悸。
      他什么都明白,却不闻不问,似是毫不在意。
      不在意是否会被利用,不在意是否会伤及性命,不在意旁者畏惧,不在意会否背上杀孽为天道所株。
      除他所求之外,他已不关心任何外物,即便是他自己。
      “我并未有害你之意。”
      鬼厉沉默了一瞬,
      “令叔多心了,虽然我不知道擎苍鬼君为何救我,但恩情既在,鬼厉并非不记恩之人……”
      他抬头,目光一寸寸化为冰原,
      “只是,无论如何,还请令叔切勿涉及夜华。”
      这是三百年来第一次鬼厉在他面前显露出明确的警告之意。话语虽带敬,却是毋庸置疑的强硬。
      归令心中震动,不想即便未曾恢复全部记忆,夜华仍在他心中占着如此之重的地位,以往他虽不喜自己于他所为皆有探问,却从未表露。
      他忍不住道,
      “你就不想知道当年夜华太子到底做了什么,让你宁可跳下诛仙台么?”
      鬼厉垂下了眼,半响,
      “我只知道,纵然青云因他而毁,又或者还有旁的我并未回忆起的事,我仍然,看不得他分毫有损。”
      他突地一笑,却没有半分暖意,
      “哪怕他当年,背叛了我。”
      ……
      『三百年前,东域鬼车肆吸魂体作乱人间,以初成仙体之境历经一月斩下其主头颅,一战成名;
      二百五十年前,妖域历练,混乱之中击杀十少长老苍蘅,并暗中培植亲信,安插影堂;
      二百年前,傲因一族叛乱,被教内明堂堂主陷害身陷雷泽,十日后,携傲因脑珠破出雷泽,当场斩杀该堂主,震惊全教,其后,莫敢有之明面敌对者,三十年后,影堂获悉三长老之死另有隐情,故拉拢郁宸为己方,设计七少长老猡鲵,使其不得已投诚;
      一百年前,于夺位之争中胜出,受鬼君离镜加冠为新任鬼王,至时,长老席四少长老姬蕤、六少长老黍巍、八少长老鸹虢尽皆隐秘归于郁宸,实则控于其手;
      之后,新十少长老苍澜死于外间,其后查出试图借兵于妖皇,林城因此告罪于鬼君,不得不放弃南城兵权部署交由鬼王教。』
      小锤轻轻打在一块四象钢上,发出令人牙酸的腐蚀声。归令心中转着这些年鬼厉的所为。
      手段无情,聪慧狠绝,恩义分明,不为外物所扰。
      归令突地察觉自己方才所以为的错漏。
      纵然鬼厉连自身亦可抛弃,纵然他猜出了因由,夜华于他仍是唯一的软肋。
      君上,当年您所做的,真的是对的么?
      ……
      所谓天灾,分两种,一则道之降罚,取因果缘分自成,有迹可循无录可查。父神母神应开世之需而生,造物成神,随后造人者女娲,立序者炎黄,生植者神农,化幽冥建轮回者后土。秩序既成,违者自有罚。二则神之降罚,一次一录收于天历,便如凡间常言“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阎罗殿前论功过,有罪为罚。
      那日的寒意萦绕心间久久不去,玄纹丁点不动,夜明珠光华幽凉,自案后一人身上传出的压抑极深,
      “查!本君要知道,青云门的天灾到底是何原因。”
      即便无可挽回,他也定要知道这莫名其妙的天灾到底是何人所派!
      躬身的影仙心底一凉,
      “是。”
      鲛人乱,坠俊疾,取慕子,青云灭,重伤失忆而后再落于俊疾。
      这便是,命劫的力量么?
      瓷杯碎在手心刺出了湿热,而后沿着纹路奋不顾身的洇湿方舒的墨迹。
      夜华双手掩面,半响无声。
      ……
      平静了这么些年的四海八荒,隐世的神仙,山中的精怪,小一辈的小仙童,统统被一个消息惊动。
      原以为神魂消散的墨渊上神,竟然醒来了。
      颠颠赶着拜见上神的神仙挤满了昆仑山,墨渊懒得应付,寻了借口躲在洞穴里,除了自己的弟子,不见旁人。
      夜华那日在殿中画着八卦图,半空中毫无症状,消失万年的墨渊就出现在他殿内。
      二人本就是母神一胞所生,形貌之间颇为相似,夜华也不讶异,径自画好了八卦图,微微晾干了墨,着人收起。墨渊隐了身形,也不曾被宫娥发现。
      夜华端起手边的一杯清茶,杯中的热气氤氲了视线。
      “神君登门,可是寻本君有事?”
      墨渊神色复杂,
      “你爱白浅么?”
      夜华一怔,没想到墨渊竟如此直白,稳声道,
      “她是未来我的……太子妃,约定的继任帝后。”
      半空的墨渊缓缓落下身形,仔细打量着夜华的神情,夜华坦然与他对视,瞳似深湖波风不起。
      微微叹了口气,墨渊发觉自己的这位胞弟早已是正统的天族继承人,端重有礼,冷漠疏离,难辨喜怒,不动声色。
      “打扰了。”
      夜华无甚滋味的饮下一口茶,清苦似是淹至舌根,淹满胸腔。
      许过他婚约之人,早就不在了。
      白浅,是他的太子妃,是他将要携手万年的未来帝后。
      而他独独无法出口的那两个字是,
      “吾妻。”
      ……
      等了七万年才等到墨渊醒来的白浅,却不似众人私以为的欢欣雀跃。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心绪比外间挂着的上弦月还要凌乱暗淡,她惊恐的发现,自己竟是不知何时,对自己的师父种了情根。
      那日,墨渊神色淡淡,问她对夜华,可是真心?
      她本欲回答,对上他的眼神,那句“自然”竟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出口。
      她明明只当他是师尊的,七万年的心头血也断无半分私情,怎会如今他一朝苏醒,全都变了。
      她怎能恋上自己的师父,何况,她与夜华的大婚就定在两个月后!
      定是自己想多了,这般安慰着自己,白日的疲惫袭来,她渐渐模糊了意识,梦中忽的,出现了一片桃花林。
      两夜大梦,醒来,床榻上的女子,眼角的泪水打湿了锦被。
      夜华,夜华……
      ……
      羊毫蘸了墨青,在玉简上“天火”二字上重重勾了圈。
      宫娥慌忙禀报,
      “殿下,不好了,白浅帝姬直闯后宫素锦侧妃处,她,她,”
      夜华一个眼风扫过,内心有了不好的预感,
      “说。”
      宫娥的声音惊慌失措,险些被长裙绊倒在地,手指指着后殿的方向哆哆嗦嗦,
      “白浅帝姬,帝姬剜去了侧妃的眼睛!”
      眼睛……白浅,恢复了记忆么?
      第一次踏入素锦的院子,夜华一眼就看见坐于地上满面血污的素锦和,一旁端坐饮茶,妍媚冷然的白浅。
      白浅见他来,盈盈一笑,比满院盛开的玉树还要美艳,可她的眼底,却似含了一块未化的冰。
      语气轻柔,不染恨意,却凭空让人觉得戾气满怀,
      “你来了,我处置了你的侧妃,取回自己的眼睛,不知太子可是要为侧妃讨个说法?”
      夜华无言,地上的素锦却尖着声音叫起,
      “白浅,你莫得意,你当真以为,殿下欢喜你么,说到底,你也不过是三百年前一个男子的替身罢了!我得不到,他也得不到,你也别想得的到!”
      犹如平地惊雷,夜华不敢置信的看过去,目光瞬间变得一如针芒,
      “你说什么?!”
      这才察觉失言,素锦打了个寒颤,紧闭上嘴,再也不肯开口。
      白浅却没有在意,她取回了自己的眼睛,也不愿再纠缠当年,她并不打算退婚,劫过魂消,哪怕那三年她有多怨恨夜华,如今却也了无痕了。
      她爱上了父神嫡子墨渊,爱上了,自己的师傅。以往玄女的话突地浮现,不堪的情愫,难以容世的身份。她早已不是当年任性妄为的司音,又怎能拂了天帝的面子?何况,还有团子……这段感情绝不能放任,最好的办法莫过于与夜华成婚,自此了断,无人知晓。 心中的苦涩浮浮沉沉,她扭头,冲夜华一笑,竟有一抹凄凉,
      “两月后,我等你娶我。”
      说罢,衣袖轻摆,已下了界。
      夜华却顾不得她的话,面色阴沉,挥手招来天兵,
      “把她压到天牢,本君要知道,她到底知道些什么!”
      十二天将,犯天条而自刎于天河,不得为仙。功德录,因果之间有缘,无故损人性命者,为孽。神人也,任意夺凡人性命者,造业加深,劈于天劫,重者,夺其仙骨,毁其仙身,投入轮回,历,生老病死。
      夜华心头倏尔掠过一个想法,刹那间凉气灭顶。
      ……
      鬼界里,冰室里,鬼厉头顶有金青二气盘绕,丹田处金光闪耀,是即将成为上神的征兆。
      碧瑶见他运气结束,开了口,
      “小凡,你的进境怎得这般快,你如今年岁不足千年,却即将修为上神,这般的速度,你知道意味着什么么!”
      鬼厉睁开眼,对上她明眸里掩饰不住的关切和忧虑,
      “我自是知道这般速度是不正常的,可我体内有一股不属于我的神力,气泽深厚,这么多年一直自发催动着我的修为暴涨,我也试图阻止,却因力量微弱,仅仅延迟了不过百年。”
      “可如今你修为到了上神境界,心神及体魄都达不到经历雷劫的条件,雷劫一旦到来,你会……”
      “魂飞魄散。”
      鬼厉接了口,一派平静安然。
      “小凡!”
      碧瑶跺跺脚,快被他的平静和不在乎逼疯。
      鬼厉失笑,是他魂飞魄散,又不是她,
      “没事的,你信我。”
      话头微微一转,
      “你与燕回的事?”
      碧瑶一怔,脸上飞上了嫣红,转而又苍白,
      “说这些做什么,你莫骗我!”
      鬼厉安慰性的拍拍她的手,目光澄净,
      “放心,我自有办法对抗那雷劫的。”
      话虽这么说,鬼厉心底实则是没有半分把握的,混沌天雷虽未开灵智受规则所限,却汲取天道之力引为阻障。天资睥睨者比之二十八星宿的万千幻象亦难错多少,然最终历劫成神者少之又少。莽荒起,上古神祇,历代更替,他受外力所迫,无视瓶颈而升阶,届时天劫降临,绝不会是常理中的三道。
      令叔虽言之凿凿他最多不过六道天雷。
      然千年修神者,恐怕,他将会有幸见到传说中的,九重雷劫。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锐利乍现。
      雪琪未醒,青丘未归,即便那天劫再难,他也会撑至最后!
      他努力了三百年,绝不会任凭自己倒在几道连神智都不具的灵雷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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