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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含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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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贰拾伍】
天幕深黑透紫,乌云积于一角,令人望着便心生不安。
袍角如波,水浪山石绣纹之外游龙飞舞,氛围凝滞。
鬼厉手指无意识蜷缩,对上夜华冥冥寒冷的双眼,忽地侧头低声道,
“我先送你回去。”
碧瑶迟疑望向对面,夜华凭空立于高空,身上寒气让她几乎以为身处极寒北原之地,目光死死盯着身旁之人,今日鬼厉所言模糊不清,她心中疑惑却未多问,轻声回绝,
“我自己回去就好。”
鬼厉不言,径自牵了她的手,脚下团云得了令即刻飘向鬼界入口,眼见即将与夜华擦肩而过,突起一声怒吼惊落旁树栖鸟,
“放手!”
缘是擦肩之时,夜华出手如风,钳住鬼厉的手腕,用力极大,视线却定在鬼厉与碧瑶相握的两手,沉默不语。碧瑶沉睡多年,对这目光含义仍是习以为常,尴尬抽出了手,摆手道,
“你别……”
“碧瑶!”
鬼厉喝声打断她话,再次被夜华凭境界控下,让他极难接受。他正视夜华,冷声道,
“殿下未免有些过分了吧!”
夜华完全不具松手的意思,锢住他手腕处的力气愈发的大,将二人相缠的手抬高,目光灼灼,
“我有事问你。”
鬼厉挣脱不开气恼万分,右手掌心一抹流光,眼神温度不复,
“燕回,速来界门。”
……
西海边的树林处,碧瑶已于片刻前由燕回接回诛仙殿,鬼厉脚下一叠湿冷残叶,凉意直透脚心,
“太子殿下先前说我违约,何意?”
夜华一掌击倒鬼厉身后大树,劲风吹起鬼厉脸侧长发,身后灰尘四起,恨声道
“你明明答应我,要等我平定南海之乱回来!可为何,你却成了鬼族鬼王?还和碧瑶在一起?我着人查过,你当年归族,根本不是外间所传的重伤!”
鬼厉锁眉,鬼王早已抹除他所在痕迹,莫说重伤因由,便是归族时间都是假的,他的记忆被自己封了,着实不是很清楚,却大抵看出了夜华的记忆之前也是不完全的,如今不知何故似是恢复,情绪波动如此之大,然而,他了解自己,若是真的答应了,自是不可能反悔,何况,即使二人先前有过一段情,夜华如今已是有了儿子,更即将迎娶白浅。再来纠结往事,何苦来哉?
他深吸了一口气,语气淡然,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鬼厉面容生得眸清唇红,青云派时的张小凡放至修仙界虽不算顶级的出挑,然他性格纯善,气质温和,倒如陌上公子一般,一点也不似是贫苦农家长出的孩子,而如今他身转灵身,气质与以往大相径庭,五官张开,愈发的精致惊艳,说是倾城亦不为过,此刻眉梢眼角一丝润意也无,极美又极无情。落入夜华眼里便成了刻意的否决。
夜华气笑,酸苦杂陈,脑中全然只有鬼厉与碧瑶并肩的那幕,亲昵的话语,不避嫌的举止,而面对自己截然相反的冷漠与抗拒。她对他重要?那自己呢?心头满溢的怒意和醋意在见到他二人相牵之时攀至顶峰,几乎逼得他口不择言,
“好一个不懂,若你当初爱她,何不直接与我言明,却要趁我去往外间之际,暗传情意么?!”
这话委实说的重了,鬼厉纵然多有不明,面色也是当即沉了下来,
“夜华你胡说什么!就算当年我们之间有过什么,也已经结束了,你如今以什么资格质问我?你别忘了,你还有个儿子!”
霹雳一声雷响,电光照亮夜华的脸,血色褪的干净。
他后退一步,心中惨然,似被海水没顶,窒息难言。
鬼厉说的没错,他有什么资格去责问他?与白浅的一切历历在目,是他受伤失忆落于俊疾山,这才有了后面的一切,团子的存在无法抹杀,以张小凡的骄傲,必然不会接受。
他们之间,已经没有可能了。
夜华抬头看他,声音低不可闻,
“可是你应过我的,你应过我的。”
他重复着这一句话,似是无能为力之下能抓住的唯一一句,一字便如一刀,割在两个人的心上,鲜血淋漓。
鬼厉心头似闷着一腔腐毒,自初见那日埋下,生根发芽,皆是腐蚀。
心中回荡着一句出不了口的话,
【应过与否又有何区别呢?】
夜华身上已是凉透,动了动唇,
“那,你与碧瑶呢?”
鬼厉一怔,张口却又抿唇,良久无语,藏于袖间的手微微收紧,他转身,扬声清朗,却无人看见他眼中似有一丝决绝。
“日后鬼族大婚,不欲上达天听还望太子殿下见谅。”
苍穹鼓雷震耳欲聋,毕星降雨顷时,颠倒天地。
……
碧瑶站在殿门口,远远地望见鬼厉的身影。
他慢慢走近,每一步都无比沉重,周身黯然的气息浓厚难言。碧瑶眼圈刹那间就红了:这样的鬼厉,便像是当年知道全村被灭真相时的张小凡。
颓然,无助,茫蒙。
她加快脚步迎上去,
“小凡,你怎样?”
鬼厉抬头看见是她,淡淡一笑,
“我没事,我只是,累些罢了。”
碧瑶的眼泪夺眶而出,
“你跟夜华?”
鬼厉抬手止住了她的话,摇摇头,
“碧瑶,你别问了,早在三百年前,我就已自封过往。”
他封了自己的记忆?
碧瑶呆住了,张小凡看似懦弱柔和易欺,实则性子坚韧决绝执着,他面对整个正道尚且不屈半分,绝非不敢面对的人,如今竟然会选择封了自己的记忆……
夜华当年伤他,到底有多深?
他们二人之间,又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站在原处,看鬼厉的背影逐渐消失在无光的走廊,他手中的噬魂颜色黯淡,从拐角处蹦出一只灰色猴子,担心的看着他消失的地方。贝齿紧紧咬住下唇,眼神似是心疼,旁边转出着了青衣的燕回,轻走到她身边,安抚一般拍了拍她的肩,她扭头,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燕回沉默,良久,叹声道,
“你也知教主先前为青云中人,自你沉睡之时方入宗,杀戮不断,连着打压其余三宗,两年后身边突然之间多了个俊美男子,他性子狠戾不与人往,自未多加解释,我们却都看得出他二人的关系,教主唤他夜华,自那人出现后,教主才不似之前那般阴晦,又过了约一年……”
他皱了皱眉,顿了半响,才开口,
“教主似不知服食了何物,竟是怀了夜华的孩子,此事隐秘,我亦是因教主寻我私下探查方得知。”
碧瑶下意识的抬手捂住了嘴,水眸之中盈满震惊之色,
“正魔大战,鬼王宗本已退兵,教主留在那里并未回教,后日方收到消息,不知何故青云覆灭,而教主不知所踪。再往后,历练结束,我等归族,这才意外知道教主竟是被鬼王带回了族内,才知夜华是天族太子,而其余的便只知教主跳下了诛仙台,腹中少主受戾气所伤,便……”
燕回握紧手中佩剑,似是难以抑制心头的愤恨,
“碧瑶,鬼厉并非修成的灵体,而是鬼王动用了秘法转成,期间痛楚如何,无人知晓,他因此昏迷了将近五年,而这期间,天孙出生,四海八荒哪个不知?醒来后,他将自己关在屋内三天滴水未进,鬼王说他已自封记忆。那之后,他与夜华之事便是最大的禁忌,人间鬼王宗知情之人本就一手之数,青云覆灭之后愈发成了秘辛,除我之外也只杀生,野狗与小白略知一二,却无人敢提,无人愿提,而他亦不知他曾身怀有孕,他既脱胎换骨,便只有如今的新任鬼王殿下。”
……
衣袖挥舞,关了屋内所有的门窗,一壁连绵价值难估的光珠皆应声破碎,油烛不燃,满室漆黑。
像是,生机无存的荒原。
鬼厉蜷缩在床上,只觉得裸空的玄冰床都比这铺了锦被软裘的高床来得温暖。他闭上眼睛,浮现出夜华毫无血色的容颜。脑海剧烈的震晃,蠢蠢欲动似是有什么想要破封而出。
丹田处的金光被催起涌动,狠狠的压制住那一处躁乱。
他不要记起,不要!
他抓紧了身下绸单,因用力过猛爆出青筋,心头似倒入一池冰水,再在心头凝成血痂,一寸寸扯开痛彻心扉。为什么?为什么自己明明什么都不记得还是能痛到这个地步?
无需再去满月井自欺欺人,他本就知道,那满月井,根本无力映出神身之心!
他明明,早就有感知的……
心间剧烈滚动的疼痛无非是在提醒,他,再一次的爱上了那个男人。
许是第一次初见他赠他四色参,或是青丘市集他日日陪他等候,又或是幻狐前他毫不犹豫的取下精血,再不然在此床间,那个吻……
他摸了摸自己的唇,嘴角溢出一丝苦涩,也许,没有什么原因罢,再遇见,就还是躲不过的,所谓劫数,便当真如此。
只是,又有什么用呢,他是天族太子,未来的帝君,六界无人可比的继承人,他们之间本就是没有余地的,如今又夹杂了一纸婚书,一个孩子,一段无法消去的,夜华的背叛。
神子出世何止三年怀胎,若真如其所言,算时间,怕是自己还在人间时便已经……
“呵,呵呵,哈哈”
没有一丝光亮的寝殿里低低回荡着笑声,无人瞧得见,鬼王教教主眼底浓重的绝望和眼角的一丝水光。
凡间的雨还在一刻不停仿若誓要埋了大半个人间,这偌大的飞檐华栋里却终是没了一丝声响。
燕回在宫柱下斜身而立,仰头看不透一丝星光的虚空。
无声无息,像是女子重伤沉睡的面容,如今却又是另一番风景。
他等了同样的三百年,终归,未曾白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