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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前尘如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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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睁眼,看见灰暗的天。
六阳一时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记忆的最后,是爱徒狰狞的面容和癫狂的话语。
“师尊……对不起,我也不想的。”
“痛不痛?心脉俱毁很难受吧,乖,忍忍就好了,睡着就不痛了,别怕,我在这陪着你,我一直陪着你。”
……心脉俱毁的痛苦如何抵得上被爱徒亲手杀害的悲痛!
想起一方洞内那株九瓣涅槃莲,六阳只觉得无比讽刺,枉他自认为看破一切迷障因果道心无惑,却原来连身旁至亲之人都识不清看不透,渡劫后期都栽在他手里,孤云踪分明厉害得很。而自己才真真是蠢货一个,活该半步飞升功亏一篑。
孤云踪对他都下得了手,谁知会不会对师尊和琤儿也心存歹念。
一想到这,六阳不禁冷汗直冒。他腾地一下站起身子,只这一个动作便产生一股强烈的晕眩感,六阳不得不扶住墙。
神念强大,肉身孱弱。六阳控制神念内观外视,将这具陌生的□□里里外外看了个透彻,心中已明确,他是借尸还魂了。
这幅身体的骨龄只有十四岁左右,还是个少年,骨瘦嶙峋皮肤蜡黄,寒冬腊月衣不蔽体,夜深人静时身处于满是垃圾的残破巷子,可见这孩子过得多凄惨。他的灵魂进入时没有遇到一丝阻碍,□□也未出现尸气,原身应该也是死去不久。
六阳真人轻叹一声。这孩子的根骨资质不比原来的自己差,甚至还好上几分。他虽是天灵根,却是不以攻击力见长的水系灵根,当初宗门前辈们都劝他走法修的路子,可他喜欢剑,痴迷剑,剑就是他的伴侣,况且连自己喜欢的东西都不敢坚持,还谈什么证道飞升。一意孤行地踏上剑修之路,期间辛苦不足为外人道。
这具□□同样是天灵根,而且还是变异冰灵根!
这等资质合该被各大宗门争相抢夺视若珍宝,却偏偏在一个幽暗的破巷子里孤苦伶仃地死去,无人问津。
机缘二字,令人啼笑皆非。
记起了自己怎么死的,看明白了如今魂栖何处,六阳心中疑虑不减反增。他不懂夺舍之法,也从未安排过身后事,纵然死时悲痛万分但扪心自问,比起憎恨,他心中更强烈的是失望。既然无任何重生的念想渴望,他的灵魂为什么会融入这具陌生的身体?
还有孤云踪,他……是受邪魔蛊惑还是……本性如此。他死之后归元宗内又是什么情况?
思绪疑虑纷纷扰扰,说来可笑,临死前大悲大怒满是不甘,恨不能当着师尊和众同门的面揭穿恶徒真面目。死时却万般皆空了,胸中的郁结悲怒都和最后一口气一起咽下,竟获得一瞬从未感受过的平和。再睁开眼时,七情六欲喜怒忧思又与心跳一起复苏。
一死一活,六阳竟得了一丝明悟,霎时清风吹灵台,又拂去几缕尘埃,灵识隐隐有增长之势。
既然命不该绝,就好好活着。
仔细想来,舍生、忘死怎会突然出现在归元宗,两个元婴联手虽非渡劫对手,但脱身的机会还是很大的,为何舍生忘死偏偏选择自爆。两个元婴期先后自爆的威力,他一个人硬抗尚且够呛,别说还要保护孤云踪。
若舍生忘死潜入归元和自爆都是孤云踪计划中的一环,那么,孤云踪也一定算准了他会保护他。每个人,包括他自己都是棋盘上的棋子。如此精心布局,其所图绝不仅仅是六阳的一条命。
然而其心不正必有破绽,孤云踪怕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他会在死后重生。
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报仇事小,若不能阻止孤云踪的恶行,他这个为人师的又有何面目立足于世!
纷杂的脚步声打断了六阳的思路,一个瘦小的身影跌跌撞撞闯入巷子,淡淡的血腥味漂浮扩散。没跑几步,本就摇摇欲坠的人被地上乱七八糟的垃圾绊了一脚,正巧摔在六阳面前。
肉身虽不堪一击,灵识却强悍无匹,六阳的灵海中清晰出现七个人的身影,显然目标都是地上的小孩儿。
夜色扰人视线,六阳用灵识视物不受光线影响。
地上的孩子伤势惨重已是个血人儿,不断挣扎着想爬起身却如一尾溺水的鱼做着徒劳的扑腾。他的模样非常奇怪,顶着一对小巧的角,身上隐隐有鳞光,看了靠墙而坐的六阳一眼,双目清亮如被净灵水冲刷过无数次的明珠。只这一眼,六阳已有了决定。
宁渊觉得自己快要死了,或许流血流死,或许在那些人抓到他之前自我了断。地上到处都是秽物,等他死后,也会成为这些秽物中的一部分。
催命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时半会儿流血流不死,宁渊怀着莫大的怨怼将心一横,微张开嘴欲咬舌自尽。
一只冰冷的手抢先一步,快准狠地卡住了宁渊的下颌。宁渊一时没反应过来,等他反应过来时整个人竟然被一个陌生的少年抱在了怀里。
从记事起,便没有被拥抱过,宁渊以为人的怀抱都是温暖的,抱着他的少年整个人却如同一座冰雕。宁渊被这冰冷的怀抱冻得打哆嗦,下意识地拱了拱,好像多拱一拱,就能挤出一些暖意。
六阳以为孩子是在害怕,凝神七人动向之余随手拍了拍孩子的脑袋。谢琤曾道,六阳哄徒弟只会拍脑袋一个动作,哭了拍拍脑袋,笑了拍拍脑袋,修为进步了拍拍脑袋,失意伤心了拍拍脑袋,好像对于六阳来说,教育徒弟,没有什么是拍拍脑袋解决不了的问题。
“不许拍我脑袋了!头顶可是男子汉不可侵犯的圣地啊!”
六阳赞同道:“有道理。”伸手奖励性地拍拍谢琤的脑袋。
他这个大徒弟,虽然每次嘴巴上说着嫌弃的话,可却从未束过冠。
想到谢琤,六阳的动作更温柔几分,宁渊情不自禁地拿脑袋蹭了蹭六阳掌心,好奇地打量这个抱着自己的少年。
六阳默默在心中计算着步数,掐准时机强运灵识,强悍的识力悄悄侵入七人的五感,扰乱了他们的感官。
追捕者出现在巷子口时,宁渊像只惊慌的猫儿无助地抱住六阳,正不知所措,却见那七个人竟视两人如无物,径直走开。
一场虚惊。
凡体无法承受渡劫后期的识力,强行催动识力同时扰乱七名低阶修士的五感,六阳此时头痛欲裂,双耳嗡鸣,眼前忽黑忽白模糊一片。使用三息已是极限,所幸时机掐得不早不晚,而七个人修为最高不过筑基初期。
一片嗡鸣中,干净的声线如一汪清泉潺潺流入耳中。
“小哥哥,你还好吗?”
哪怕内里已是翻江倒海六阳也能保持云淡风轻,这孩子却能察觉出几分不好。强撑着站起身,从成堆的垃圾中翻出一个破竹篓罩在宁渊头上,六阳稳住声音,道:“藏好角。”见小孩有几分无措,六阳犹豫了会儿,最终还是伸出手拍了拍孩子的脑袋,这是安慰性质的拍拍。
六阳道:“此地不宜久留。”
那七人找不到小孩儿肯定会返回,宁渊心里有几分害怕,抓住六阳的的衣袖小声道:“小哥哥不走吗?”问完又觉得自己很傻,被追捕的是自己,根本不关小哥哥的事儿,自己抱着小哥哥不松手反倒连累他。
纵然有万分不愿,宁渊还是松开了手。
让这么小的孩子独自逃跑六阳也不放心,可他现在已是强弩之末,不仅无法保护他说不定还是个累赘,只得道:“走。”
宁渊掀起袖子,他的手臂上满是金色鳞片,幽幽月光下反射出华光异彩。
那些追捕他的人将他的鳞片视若珍宝,他被关在笼子里时,他们便经常来拔他的鳞片,有时候还会放他许多血。想到鳞片被硬生生撕扯下来时的痛苦,宁渊颤抖了一下,可是他没有其他的东西能拿出来报答小哥哥了。宁渊捻住鳞片,闭上眼睛紧咬牙关猛力一拽,将痛呼闷回肚中,宁渊疼得直掉眼泪。
被宁渊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六阳赶紧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布料包住小孩渗血的疮口,冰冷的眸子里写满了不赞同。见宁渊还要再拔,六阳头更疼了,道:“何意!”
宁渊将带血的金色鳞片塞到六阳手中,道:“小哥哥,这是好东西,你收下吧。”鳞片上的血还是温热的,六阳不肯收,皱眉道:“举手之劳,无需如此。”
旁人都恨不得拔掉他全身的鳞片,他白送给这个人,这个人反倒不肯要。然而宁渊不仅不生气,还很开心,清亮的双目中闪过一丝狡黠,道:“你不要,我就继续拔,拔到你要为止。”
听见这充满孩子气的执拗话语,六阳又好气又好笑,动了动手指,握住金鳞片,示意他自己收下了。
识力探测到七个人已经开始往回找,六阳催促道:“快走。”
手臂上包扎住疮口的破旧布料在奔跑中上下飞扬,如扇动着的蝴蝶翅膀,好看极了。
这个人不仅放走我,还在意我痛不痛。意识到这一点,他的心头涌上一股比死里逃生更强烈的喜悦,回身冲六阳展颜一笑,道:“小哥哥,我的名字是宁渊。”
记不住这个名字也没关系,只是渴望告诉你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