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5、空空花香 ...
-
夜中幽昙诡花暗生香,试问过路人心中何罔。
乍闻花香已知不妙,屏息凝神破迷障,再睁开眼时,却仍是堕入了幻境之中。
上一瞬还在遮天蔽日的密林兽谷,如今却是置身瓢泼大雪中。
破旧的街巷点缀昏黄的油灯,夜风中灯罩像一个个吊死鬼摆荡残躯。
这是一座在大雪中苟延残窜的老城,擦肩而过的路人面上暮气沉沉,便是青年小伙儿也有一种行将就木的悲凉。
六阳蹙眉道:“这是?”
抓着衣袖的手紧了紧,宁渊回答了六阳几不可闻的自言自语,道:“这是迷城。”
六阳微微睁大了眸子,探究的目光落在宁渊身上。
前世他曾在归元宗藏书阁看到过迷城的记载,据说这是一座死城,城中出生的人一辈子都离不开这座城,其他人也无法长久在城中逗留,这座城的具体位置无人知晓,也有记载猜测迷城是一座会移动的秘境,其实城中所有均为幻象,故而外人无法滞留,内中城民也无法脱身。
虽有所传闻,但迷城的一切就如它的名字一样,众所纷纭从无定论,宁渊何以一眼认出。
松开了抓住六阳衣袖的手,宁渊向前走了几步,怀念地打量陈旧得仿佛从古籍中生生拽出的街巷。他回身轻笑,笑意却未达眼底,而他那双澄澈如洗的双眸此刻深邃如海,便是有扶摇直上九重天的本事,也无法潜入他的眼底深处。
他用一个更令人难以捉摸的谜回答了六阳的困惑:“我在这里长大啊。”白嫩的小手一指,宁渊看起来不过是一个急于分享秘密的小孩儿:“喏,那个就是我。”
斑驳墙壁下,坐着一个童子。
倚墙而坐的人把自己藏在宽大的衣襟下,如蜷缩在单薄的被褥里,漠然的眼里倒映着漠然的人。灰蒙蒙的天空下,所有的一切都像是醒不过来的旧梦,无从而起,永无止境。
六阳已有了防备,而宁渊却没有,所以现在他们身处于宁渊的过去,这是针对宁渊的幻境。
小宁渊看不到他们,他那冰冷无神的眼睛中没有他们的身影,静如一潭死水。
放在别处,这是很令人揪心的一个孩子,可身处这座城中,他不过是麻木众生中极普通的一员。
六阳望一眼有日无光的天空。这个幻境让他心里非常不舒服,四周了无生气,那些暮气无孔不入,要钻入你的身体里啃骨噬魂,把鲜活的人变成一具行尸走肉。能把一个青年变成老者的,不止有时光,还有许许多多的磋磨与如影随形的消沉。
就在六阳尝试用识念探查幻境寻找出口时,宁渊却做了一件让六阳始料未及的事情。
他将那把六阳送他的小匕首狠狠捅入了小宁渊的心脏,小宁渊睁大了眼睛,似乎不明白自己怎么就突然死了,他难受地挣动了几下,衣襟微开,露出小巧紧密的金色鳞片和刚刚发芽的小角。
死去的过去,染血的真实。宁渊甩了甩匕首上的血,对僵立原地的六阳道:“我们现在在幻境里面吧,里面的人看不到我们,我们却能杀死他们,真不知该说是逼真还是虚无。”
六阳捏诀,地上小童胸口的血迹消失,沉厚的土地慢慢拱起,将小宁渊的尸体温柔沉入地底。
冷着脸,六阳道:“术法对幻境的人也有用。”
小小的土丘有种沉默的仁慈,宁渊忽然笑道:“小哥哥,我现在有点恨你了。你要是能早点遇到我多好啊。”
忙着用识念寻找幻境破绽,六阳并不搭理宁渊,宁渊却拉着六阳的袖子打断他道:“来都来了,带小哥哥去见见我的家人吧。”
六阳不赞同道:“在幻境滞留太久徒生变数。”况且时间过太久等到外面天黑了麻烦就大了。
然而乖巧的宁渊却第一次强硬起来,他道:“小哥哥。莲华寺救不了我,跟我来,我告诉你我需要的是什么。”
六阳永远都不会知道,当他迈出一步选择跟宁渊一起走时,宁渊在心底立下了怎样决绝的誓言。
后来的许多年,这句誓言成为了他心甘情愿为自己套上的枷锁。
而因为心甘情愿,这枷锁已没有了拥有钥匙的权利。
他们来到一处屋子,一栋很平凡的小屋子,屋子里有一对平凡的夫妇。
日光西斜,妇人正在做饭,而颓废的男子无所事事地坐在厅堂里,爽着手,一双浑浊的眼时不时望向屋外,数次拧眉沉吟,焦躁不安之色跃然脸上。
两个大活人立在面前,幻境之中的人却全然不知。宁渊轻笑着给六阳介绍道:“这是我的养父,那个是我的养母。”
他虽然是笑着,可浑身却冒出了渗人的杀气,六阳下意识挡在了宁渊身前,他毫不怀疑,如果不这样做宁渊一定会突然冲上前像杀了过去的自己一样杀了这两个人。
厨房的妇人忽然叹了口气,她之前一直低着脑袋,默不作声地做着自己手头上的事情,仿佛生怕自己动作稍大点惊扰了什么。
除开进门时,宁渊再也没有看他养父一眼,他的目光停留在这个怯懦的妇人身上,眼神中有一种可怕的沉静。
妇人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她忽然提了一口气,像要做一件令人震惊的大事,却只不过是开口对厅堂的男人道:“你真的要这样做吗,我们把他当儿子养了那么久,就是个畜生也有几分感情。”
她的声音微微弱弱甚至说得上低声下气,提起的那口气仿佛沉入了她的身体深处,丁点儿都没释放出来。
于是这微末的请求很快淹没在了男人的暴喝中。
“他本来就是个畜生!你见什么人会长鳞长角的!这种怪物趁早杀了最好,等他长大了出去祸害别人我看你怎么赎这份罪!”
妇人被喝声震得颤了一下,虽是梗着脖子,眼中却已蓄满了泪。
“你根本不是害怕他出去祸害别人!我都听到了,你要刮了他的鳞片卖钱,你打得是什么主意你自己心里清楚!”
男人一拍桌子站起身来,他三两步走到厨房一把揪住女人的头发,六阳欲上前却被宁渊死死抱住,宁渊道:“小哥哥,他们都是罪有应得。你且看着吧。”
宁渊嘴上说着,心中却想到,他这个小哥哥连在幻境中眼里都容不得沙子,怕是什么名门正派养出来的。可惜了,这世上名门正派如此多,教养出来的正人君子却那么少。
那头男人已经连声骂道:“你个死婆娘,还敢偷听我讲话?我还没怪你抱个怪物回来,浪费了我们几年粮食,我从他身上讨点回报怎么了?”
妇人的头发被拿捏在男人手里,仿佛被男人抓住了什么把柄,她终于不再说话,于是屋子里又沉默下来。
男人来回踱步,不时望向屋外,思衬道:“怎么还不回来?往常这会儿都已经吃过饭了。”说起吃饭,他又冲厨房吼道:“药下了吗。”
妇人僵了下,见男人要冲过来打她,忙颤巍巍从怀里取出一个小药包,男人虎视眈眈地盯着她,道:“下在鸡汤里,他爱喝那个。”
亲眼见到妇人将药粉倒入鸡汤内,男人才满意地走开。
那锅鸡汤妇人是哭着熬出来的,里面有药粉,也有她的眼泪,她那点仁慈的泪水里融满了剧毒。
宁渊道:“养母没有把药粉全部倒入,也许是想留我一命。然而我被毒得半死不活,虽然清醒却动弹不得,硬生生承受了刮鳞之痛,真是生不如死。”他深深看着六阳,眼神中有不符合年龄的沧桑,道:“所以,后来我一直认为慈悲有时候比毒药更可怕。”
六阳摸了摸宁渊的脑袋,宁渊笑着蹭了蹭六阳的掌心,头上的小角硬硬滑滑,像是干燥的舌头舔过掌心。
“不过现在,我真的很感谢她的仁慈。”
如果我早早死了,就再也遇不到你了。
宁渊道:“他们一个鳞片都没给我剩下,以为我死了,将我扔进了河里。失血过多,伤口又浸泡在了河水里,我醒过来时已不在迷城。说来奇怪,这里的人都出不去,可我却能,大概因为我本来就不是迷城之人。方才我杀了那小孩儿,不过为了他免受刮鳞之痛。”
更何况,在这个困于过去的幻境里,他是无法遇到小哥哥的,死是解脱。
六阳静静看着宁渊,宁渊以为他会对自己说些什么。然而六阳只是忽然伸手于虚空一点,如水波纹自他指尖漾开,虚幻与现实在那白皙劲瘦的手指前交汇。通过水纹向外望去,夕阳漫漫,一白一黑两道身影立于密林中,正是兽谷中寻找两人踪迹的狩猎者和莫心狂。
主动牵起宁渊的手,小小的白白的手静静躺在稍大又有力的掌心,六阳郑重地收拢五指,将这只小手牢牢包在掌中。
宁渊不甘心道:“你不想对我说些什么吗。”
他将过去的伤痕揭露,不是为了欣赏他的沉默。
不善言辞的六阳自觉无话可说,可目光落在宁渊满含渴望的眼底,内心深处忽然就涌上了一句话。
他说:“跟我走。”
这一句话仿佛点亮了夜空所有的星光,那些星光落在宁渊眸中,深邃的海变成璀璨的星河。
迫不及待地,宁渊答道:“好啊。”
六阳牵着宁渊一步踏出幻境,宁渊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来回踱步的男人,默默垂泪的妇人,他曾经多么恨他们,如今却又觉得毫无必要了。
狩猎者拿着一朵花,花色斑斓如蝶翅,鲜艳的色彩最是危险。
见六阳牵着宁渊踏出幻境,狩猎者摇了摇手中的花,道:“空幻花,花香中蕴藏幻境,金丹期以下的修士很容易着了它的道儿。”
空幻花其实并不常见,它虽然生长在兽谷,但是花生无根,随风四处游走,能被六阳二人遇到也算巧合。
莫心狂道:“这花稍加打磨也是不错的炼器材料。”瞥了狩猎者一眼,道:“不过,对金丹期以上的修士来说没甚用处。”
“呵。谁遇见的是谁的机缘。”狩猎者将花递给六阳,道:“收下吧,免得有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六阳也不客气,接下花,犹豫了下,还是冷冰冰道了声谢。
他虽能自保但对宁渊总有难以顾及之处,这空幻花炼制一二也算可攻可防的法宝,可给宁渊防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