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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水月空影 ...

  •   笼罩冷冷月辉的西大陆阴森凄厉,无回岭下荒骨哀,七煞谷中百鬼嚎,唯有温润的六脉江如一卷绘满星辰的画卷,满载着诗情画意细水长流。

      有一女子,红衣白发,披星戴月,依江垂钓。

      她盘腿而坐,是清风中流浪的桃花,妩媚又疏狂,玉骨玲珑偏清纵。

      手中握着鱼竿,目光却未落在实处,细细分辨,原来此竿无钩。

      六脉江边的风向来肃杀,有人说西大陆的风都是鬼魂凝聚成的,能把人的精气吹散。此时,肃杀的风中传来同样肃杀的脚步声,一步一步,仿佛金戈铁马。

      “夜仿姜太公,师叔好兴致。”来者麻衣黒靴,散发披肩,目有剑锋,眉若刀裁,形容虽尚有几分憔悴,却不改傲骨天成气度不凡。

      能被谢琤称上一句师叔的,只有从前的琴圣后来的琴魔水月影,尽管她早已被逐出归元宗。

      水月影身如磐石气定神闲,谢琤看了眼六脉江,又道:“六脉江是有名的死江,江中别说鱼,连根水草都活不下去。”

      “无鱼何妨,有周文王即可。”水月影撑着脸,闲闲看着浮光江面,低垂的眼睑下幽光诡谲。

      谢琤这个人,没开口前先冷笑,以至于他后来无论说什么都有一股子挑衅的意味,莫名让人不爽快。眼见他勾唇冷笑,又听他不咸不淡道:“我只是想说,本就无鱼,何必直钩,多此一举。”水月影一把扔了鱼竿,她站起身,仿佛下一刻就要上前打人了,道:“你师父早该撕了你的嘴,省却许多麻烦事。”

      两人相对而立,一样的剑拔弩张,如出一辙的不可一世,若有一面可映出灵魂的镜子,镜中的两人想必一模一样。谢琤悠然道:“哦,是吗,师父说我这张嘴倒是随你。”

      水月影眯了眯眼,她的眼不如一般女子线条柔和,反而如利剑细凿出来的弧度,连带着眼神也十分锋芒毕露,她不再纠结无所谓的斗嘴,道:“你终于舍得起来了?我还以为你有多大的毅力,山有棱天地也没合你却已经坚持不住了?”

      三千青丝暮成雪,一片丹心铸红衣。眼前的人比腊月寒梅更孤傲,全无外界传言中凄凄惨惨戚戚的模样,月光下她站得那样笔直,便是顶天立地的男儿在她面前也不由矮上几分。谢琤的视线落在白发红衣上,叹道:“师叔,我来看看你。”

      他鲜少有这般温和的语气。

      冷笑一声,水月影道:“免了,照你这种看法,等哪天我死了你得等到尸体烂了才想起收尸。”

      谢琤语不惊人死不休道:“你可以试试兵解,我也不用麻烦了。”

      水月影:“……”

      素手一翻,怀中凭空多出一把霜华月白琴。

      谢琤见状,面无表情道:“唔,我刚才说笑。”

      一弦动如霹雳惊雷,铿锵之音裂地而来,谢琤轻身闪过,可怜身后六脉江水受此一击,激起千层盖天浪。

      能与六阳真人并肩称作归元双壁,这位琴魔的修为自然低不到哪里去,六阳去后玄灵界尚有七位合体老祖,在这七人中水月影虽非修为最高但战力却是数一数二,否则也不会以一人之力差点儿掀了邪心阁。

      指上浮生变幻,一弦春秋经年。

      不论是修士还是凡人,总爱将水月影和六阳凑在一起编出许多浪漫的爱情故事,人常言她是剑圣的红颜知己,却鲜提她那斩妖除魔弹指之间的功夫。

      音歇气未绝,空气中仍留有冷狂杀气。

      谢琤赞道:“师叔的琴法又精进了。”一个追求武道的人,最能被精妙的武技打动,正如嗜酒之人不吝啬对美酒的称赞。

      “这时候才来拍马屁。”话虽如此,水月影还是收回了霜华月白琴。

      月上中天,万籁俱静。

      谢琤性子向来直白,他突然造访一定不是来闲话家常的,只是不知为何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水月影想了想,道:“走,到师叔的地盘上看看。”她指的是前不久才建立的忘情斋,六脉江边的一战打得漂亮,为忘情斋吸引来了不少新鲜血液。

      两人并肩走在江边,谢琤忽然道:“师叔,你为什么能为师父做到这一步。”

      他入门的时候水月影还未被逐出归元宗,亲眼目睹过师叔和师父的相处,他再清楚不过两人之间一点男女之情也没有,外界的传言听得多了,起初还解释,后来发现越描越黑干脆也闭嘴了。反观流言中心的两人,八风不动,该怎么相处还怎么相处。

      谢琤自知脾气暴躁,火气上来了什么都不顾,甚至直呼六阳二字,六阳真人从未在这点上跟他介意过。只有一次,他直呼了水月影三字,被六阳真人罚了许久的禁闭。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师父动怒,斥他目无尊长。说起来,虽然狂得无法无天,但不知为何只要师父真的生气了,他就如被拔了尾针的蜜蜂,很快奄奄一息,那之后再也不敢直呼师叔的名字。

      即便是真兄弟,也鲜少有做到如此地步的。

      水月影仿佛想起了什么,月光下她冷淡的面容多出一丝柔和,声音悠远缥缈,另一头牵着珍贵的往事,道:“你师父没和你提起过他以前的事情吧。”

      心底不知为何涌上点委屈,谢琤冷哼一声,默认了。

      水月影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无妨,他那个人,向来喜欢往前看。”说到这里,却歇了话头。

      谢琤等了许久,等不到下文,心知师叔在耍坏,气得牙痒痒,面上却不好显露半分,耐着坏脾气道:“师父他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

      “穷人。”

      谢琤:“……”老实说,我觉得师父他一直都是。

      水月影眯着眼睛,回忆起往事她竟变得十分温和,道:“是真的穷。你在东大陆出身,过惯了风调雨顺的生活。可中大陆不一样,与修士相比凡人不仅力量弱小,还要面对旱灾、洪灾,甚至饥荒和瘟疫。我跟你师父打小认识,他从小就是个闷葫芦,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

      不赞同他那样说师父,谢琤蹙眉道:“你用词文雅点。”

      “哦,我读书少你别见怪。”水月影随意耸耸肩,道:“那时候我们一群孩子都挤在一个破庙里,你师父跟谁都不亲,早上自己出门,夜深了一个人回来,从没见过他与人交心。我起初挺不喜欢你师父,他这个人太冷清又有点儿清高。说了你也不能懂,无依无靠的孩子心思重,很小就会拉帮结派为以后做打算,我们自有小团体,把你师父排除在外,我们不在意他,他也不在意我们,彼此孤立着,不止我,大多数人都不喜欢他。喂喂……你那一脸想揍人的表情什么意思啊!其实现在想想也不清楚到底为什么不喜欢,大概是觉得他不知好歹不合群吧。”

      “阿琤啊……”水月影怅然一叹,道:“师叔告诉你,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句话说得是真好。只有经历大劫难,才能看清楚一个人的真面目。你是十二岁被六阳收入门下的吧,你师父十二岁左右差点儿饿死在中大陆。那年大旱好多人都成了乞丐,大家一起没饭吃,穿金戴银的跟衣衫褴褛的一样面黄肌瘦。太阳在上头烤着,又饿又干渴的感觉真令人难忘,人体能散发出奇特的肉香味,我现在仍记得是一种有点焦糊的香。”

      “庙里的孩子越来越少,但是没有一具尸体能留下。人死了,连骨头都被啃得一干二净。”

      至今回忆起来,仍觉头皮发麻。水月影在修真界也算难逢敌手了,但她的内心深处却依旧保留了一丝恐惧,一种对人的恐惧。

      “我对你师父有新的认识也是从那时候开始,他依旧是个不合群的人,别人吃死人他不肯吃,不吃死人也不许别人吃活人。我都不知道你师父跟人打起架来那么狠,而且也有几分聪明,受伤了知道藏起来,不叫人有可乘之机。从那开始我才有几分佩服你师父,但也怕他,怕他连累我,所以躲得远远的,各不相干。”

      最初的时候,水月影并不是一个有义气的人,相反,她冷血又冷静,善于审时度势,最会保护自己。

      “这事情,没轮到自己的时候总有一丝侥幸,直到某天晚上被人在脑后敲了一下,我才后知后觉大难临头了。”

      因果循环妙得很,以为不作为便是大明智,也不过是给自己判了个较长的缓刑。

      “以为自己再也醒不过来了,结果一睁眼就看到了六阳,你不知道啊阿琤”水月影啧啧嘴,感慨道:“醒来后的那一眼,让我至今觉得你师父是全玄灵界最帅的人。”

      她没好意思告诉谢琤,那时候她趴在六阳背上,哭得眼泪鼻涕直流,沾了六阳一肩膀。

      “然后我们就一起流浪,听说只有中大陆的西边儿旱灾严重,南下就好了。心里有了个盼头,我们就一路往南走。那段日子太漫长了,太阳一天比一天毒辣,大地热得烫脚,连夜晚都闷。我那时候怕,怕我一个忍不住把你师父吃了……你那是什么眼神,我不是没吃嘛。我还怕你师父忍不住把我给吃了。这种又把对方当寄托又把对方当储备粮的感觉真是一言难尽。”

      “最后几天尤为难熬,不知为何,离南边儿越近反而越觉得希望渺茫,怕南边儿也是这种情况,怕把关的不让人进城,怕被赶走,怕一个不留神被人捉去吃了。我每天焦躁得睡不着觉,胸闷头疼,你师父倒好,其实我也看不出来他到底好不好,他从小脸上就没什么表情。不过看着你师父那张面无表情的脏脸,我竟然奇异得被安抚了。”

      “后来是我先撑不下去。感觉自己快被烤干了,什么希望都蒸没了。我偷偷藏了个馒头,怕你师父忍不住要吃我,我提前吃个馒头肯定比你师父有力气,搞不好能反吃了你师父。”

      谢琤简直不敢相信关系非常铁的师父和师叔当初还有一段这么血腥的感情,他都已经数不清师叔第几次说想吃了师父。

      “也许是将死的时候心会变善,我是真觉得自己油尽灯枯了,就把馒头给你师父了,让你师父自己走吧,他比我强壮,这一个馒头进了他的肚子才划算。你师父也干脆,接过就吃了。我问你师父够不够,不够的话把我也吃了吧,两个人能活一个是一个。”

      “后来意识就一直昏昏沉沉,感觉自己仿佛一直在飘,以为是真的死了。”

      水月影浅笑,道:“后来你猜怎么着,你师父一直背着我到了南边儿。”

      其实不止是到了南边儿,当年那一个馒头给得太值了,六阳到死都在维护她。哪怕是被整个修真界唾弃,被归元宗放逐,六阳真人也没有背弃她。

      她仿佛仍然在他背上,他一直背着她,往南边儿走。

      结果邪心阁却害死了他。

      水月影终于不得已地从六阳背上摔了下来,摔得又疼又恼,气得白了头发。

      “阿琤,你师父虽然脑子不带弯,但心境很敞亮,如果这样的人在玄灵界活不下去,只怕是要变天了。”

      忘情斋已经近在眼前,忘情忘情,忘得又岂止是爱情,亲情、友情都是情。

      谢琤沉默许久,他很认真地看着水月影,眼神中毫不隐藏审视。

      听完了这个漫长的故事,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没有开口,谢琤的声音如巨雷炸响在水月影识海深处。

      ‘师叔,师父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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