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归三月暮》余生

44、第十二章

　　完了戏，龙套们便依次退场，这个时候他们才发现躺在地上的萧玉檀没有了动静。忙上去扶起，延医诊治，却是中暑了。
　　虽然不是什么大毛病，落在打了折扣的身体上也是十分的不适，但萧玉檀却没有休息。前段日子为了养病，他已经离开人们的视线太久了，久到薛宝珠已经在锦和挂了头牌，久到熟客们的闲谈里已经少了有关他的内容，如果再这样下去，只有被遗忘一个结局，如今正是凭借新戏重拾身价的时候，他如何敢歇。
　　也就强打精神演下去，身上掉的肉就再没能养回来。
　　直到夜里才得消停，这天条子虽多，只都是些不要紧的人物，便称病没有去，为着赚这点钱真累病了才划不来。萧玉檀倚在软榻上，懒洋洋的看着春儿夏儿清点桌子上的物件。
　　萧玉檀戏好人美相得益彰，京城里不缺的是懂戏的老少爷们，见了他如今的风采，有几个不爱的，他重新出来以后倒比从前还要风光，光礼物就收了个不住，雅些的是诗文字画，俗些的是金珠古玩，如今琳琅满目的排在桌子上，竟还是那些俗物光灿灿的惹人喜爱。
　　小厮进来一声报“荣亲王到了”，萧玉檀一挥手，春儿夏儿忙收拾起东西避到一边，待荣亲王进来，他们都是看惯脸色的，立刻发觉这位爷今天情绪不大好，便退到外间侍候，让他与萧玉檀独处。
　　萧玉檀自然也看出来了，只是绵怿不说，他自然就不问，只是把他拉到身边坐下，拣些无关紧要的与他闲话。
　　说笑了一回，绵怿的眉头也逐渐舒展开了，萧玉檀心里一松，只说些轻松的话题给他消遣。
　　“前几日，静语回来的时候乐得不行，我当是什么好事呢，一问才知道，原来他回来的时候路上看见了个夷人，听他说道，那夷人真跟故事里的妖怪似的，金头发蓝眼睛，真要上台演妖怪，妆都不用化……”
　　玉檀本是当笑话说的，可绵怿听了脸色却阴沉起来，玉檀不明就里，也知道他不爱听这个，就不说了，吩咐夏儿端来了冰糖雪梨羹，自己亲手给绵怿盛了一碗。
　　绵怿勉强一笑说：“你养嗓子的东西，我吃来干嘛？”
　　“这东西好处多了，也不单是养嗓子，清心润肺、解热生津是最好的。”
　　绵怿接过吃了一口，觉得满口清甜滋润，十分受用，心绪倒是真平静了一些，放下碗，叹口气道：“难怪你们见着洋人，洋人跟咱们在南边打起来了，一开战，京城里什么蛇虫鼠蚁都翻了出来闻腥气。”
　　“不是前些年才打完，怎么又打了？”
　　萧玉檀只是有些诧异，却没真当回事，他的日子就是在戏里戏外一天天过的，什么打仗、洋人，都是老远的事情，便是偶尔涉及，也不过就是瞧个新鲜罢了。
　　也不怪他这样想，这北京城里，有几个不是这样想的呢？
　　绵怿也心知和萧玉檀谈论这些军国大事是不妥的，便也不多说，只是说：“往后京城里的洋人怕还要多，以后看到洋人离远点，这些家伙，狼子野心。”
　　萧玉檀答应了，也没往心里去，妖怪似的洋人，看个热闹就完了，他压根不认为自己会和洋人有什么来往。

　　为着答谢佘良玉和朱月琴的提携，萧玉檀在联珠唱足了一个月才回了锦和，见了摇钱树，班主刘长庆自然是欢喜，可有人却十分的不乐意。
　　萧玉檀不在的日子，虽然还有联珠过来的庆云，但武旦例不挑班，就无人能和薛宝珠竞争，刘长庆自然拿他当宝贝一般，让他在锦和挂了头牌，这下薛宝珠得意了，拿足了红相公的派头，静言静语都受了他不少气，只是静言不愿师兄担心，忍下了；静语不愿仰仗萧玉檀庇护，也忍下了，于是萧玉檀竟是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那段日子，薛宝珠过得真是舒心畅意，巴不得萧玉檀的嗓子永远都好不了。
　　奈何天不从人愿，萧玉檀不但好了，而且还比以前更红了。刘长庆当然不会放过眼前的好处，在薛宝珠面前说了几句好话，也就给萧玉檀换了头牌。薛宝珠虽然百般不情愿，还是答应了，他也清楚就算自己不答应也没辙，刘长庆来问他一声已经算是给他的面子了。
　　只是萧玉檀如今是真红，后头又有荣亲王撑着，薛宝珠不敢去碰，闷气无处发泄，眼睛里带着刺，什么都看不顺眼，连带着在班子里得罪了不少人，只是别人没有萧玉檀那样的靠山，也就敢怒不敢言。
　　萧玉檀冷眼旁观，只要薛宝珠没惹到他头上，他也不说什么。
　　可是他忘了，薛宝珠不敢招惹他，却敢招惹别人，而班子里正好就有薛宝珠的一个仇人。
　　一天，萧玉檀刚到，正准备上妆，就听到后台里吵闹起来，乱成一团。
　　一个打杂的小孩子慌张的跑过来说，薛宝珠和苏静语打起来了。
　　玉檀听了一惊，急忙赶过去。
　　苏静言正在满头大汗的拉架，一会劝这个一会劝那个，身上倒无辜的挨了不少拳脚。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薛宝珠和苏静语的仇早结下了，尤其是薛宝珠每当看到自己脸上的疤痕都要怨恨一番，日积月累下来，简直把苏静语恨到骨子里去。自从萧玉檀回来以后他事事都不顺心，胸口早憋着一股邪火，偏偏苏静语见他吃瘪，不免冷嘲热讽几句，于是便有了今日的场面。

　　苏静言架住了薛宝珠的手，苦苦劝说。
　　薛宝珠支着长指甲，恨不得把苏静语的脸抓出十七八道口子来解恨，却被苏静言架住，恨上来，一挥手就往苏静言脸上扫过去，带起一记清脆的耳光，口中骂道：“死瘸子，就你也敢拦我？”
　　苏静言不防，吃了一记，歪在地上，耳朵里嗡嗡的响，嘴角流出血来。
　　要说萧玉檀刚才听到消息时还有几分看热闹的心思，这一幕落到眼睛里，不由得他怒从心头起，立即闪身上前，抬手把薛宝珠的手一格，顺势贴上去也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怒道：“你又是个什么东西，敢打我的人！”
　　薛宝珠半边脸迅速的红肿起来，显露出清晰的五个指印外加五道刮伤的血痕——萧玉檀的指甲也不比他的短。薛宝珠捂住脸狠狠的瞪着萧玉檀，恨不得把他生吞下去。
　　“别以为你有荣亲王撑腰就可以这么跋扈！”
　　“我？跋扈？”
　　萧玉檀不觉得生气，只觉得可笑，他明明觉得自己已经夹着尾巴做人了，没想到看在别人眼里竟然还是“跋扈”？早知如此，从前何必躲躲闪闪的那么辛苦？
　　当下忍不住失笑，而且还笑得越来越大声，甚至直不起腰来。
　　正在所有人心里都泛嘀咕，以为他是不是有什么毛病的时候，萧玉檀却又突然抬起头，一巴掌结结实实的扇到薛宝珠另一边脸上。
　　“那我就成全你，叫你见识一下什么叫跋扈！”
　　薛宝珠吃了一惊，呆住了，过了一阵才反应过来，又痛又羞又怒，尖叫一声就扑上去。
　　萧玉檀扇了他两巴掌，正觉得手疼，见他扑过来，索性抬腿一脚踢在薛宝珠的小腹上，萧玉檀是何等的脚力，立刻把他踢得倒在地上成了滚地葫芦。
　　刘长庆得了消息跑过来打圆场，一见这场面差点哭出来，“哎哟我的爷，怎么把脸都弄伤了，等会你们可都有戏呢，这可怎么唱啊？你们都是我的爷，求求你们，别打了，当给全班老少一条活路吧！”
　　薛宝珠、苏静言、苏静语个个带伤，只有萧玉檀毫发无损，他抖了抖方才弄乱的衣摆，指着躺在地上起不来的薛宝珠冷笑道：“他今天的戏，我来唱！我就不信他唱得我唱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