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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章 ...

  •   天色暗了,八大胡同里又喧闹起来,灯火通明,花红酒绿,可是度香堂大门紧闭,门口的琉璃灯已经换成了白灯笼。
      堂子里静悄悄的,香烟袅袅升起,偶尔一阵微风,吹起许多烧剩下的细碎纸灰,夹杂着浓郁的香烛味道扑面而来,十分清凄。
      苏静言拿着灯,走在走廊上,静语跟在旁边,突然一阵风吹来,两人一起打了个寒噤,静语怕了,死死抱住静言的手臂。夜风中似乎带来了胡同里其他堂子的琴声、笑声,飘飘忽忽的,像是另外一个世界传来的一样。
      他们加快了脚步,匆匆来到萧玉檀门前,敲了敲门,进去了。
      到了里间,看到萧玉檀还没有睡,正抱着师父临终前交给他的那个木匣子,把里面的零碎东西铺了一床,自己缩在床头,拿着一卷纸,也不知道在写什么。
      苏静言走过去,把灯放在桌子上,坐在床边问:“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呢?”
      萧玉檀抬起头来微微一笑,反问:“你不是也没睡。”
      静语早钻到了床上,缩在角落里说:“就是睡不着才来找你的。”
      “这孩子,”静言说,“哭得眼睛都肿了。就他的眼泪不值钱,说来就来的。”
      静语扁扁嘴,又要哭的样子。
      “说他呢,你还不是。”萧玉檀伸手摸了摸苏静言的脸颊,这些天,静言的眼睛也总是红的,只有他自己,没有再掉过第二滴眼泪,似乎正和师父说的,他前辈子把眼泪都哭干了,这辈子却连哭都不会了,伤心到极处,也只得了一滴眼泪。
      静言笑笑,靠在萧玉檀肩上看他手里的本子,“你在写什么呢?”
      “算帐啊,”萧玉檀皱眉说,“当了家才知道,这家不是好当的。虽然师父的后事是杜爷操持了,但是车马香烛什么的零碎也着实花了一些钱。我们几个现在在孝中不去唱戏,没有入项,全是吃以前的老本,竟然觉得有点入不敷出起来。真不知道师父以前是怎么支撑起堂子里那么光鲜的场面的?”
      “照师父的遗言,后院的两个小孩子遣出去了,不但省不下钱来,还要倒贴给他们家人一笔盘缠。”萧玉檀把静言搂在怀里,一同看帐本,叹气不止,“我们出来不过半年,又有什么积蓄呢,师父留下的现钱也不多。现在堂子里这个局面,却也不能如何俭省,免得面子上看不过去,平白的叫人笑话,说是师父一死我们立时就落泊起来。”
      静言也想不出什么法子,便也叹气,说:“师父尸骨还未寒呢,我们做徒弟的就计算起他的家产来,当真不肖。”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逝者已矣,活着的人,日子却还是一样要过,”玉檀微笑说,“师父在天有灵,也只会帮我们,不会怪我们的。再说了,今天师父还有我们三个徒弟送终,将来我们死的时候,还不知道有没有人收尸呢。”
      静言嗔道:“怎么突然就说起这样的丧气话来。”他见萧玉檀拧着眉毛,心里十分不忍,却又帮不上忙,眼睛一转,想起一个人来。
      “你不是说师父交代过,有什么不懂的就去问春儿。我看春儿是个有主意的,况且师父身边的事情都是他管着,俨然就是堂子里的总管,或许他有什么办法也未可知。”
      “过些天再说,且不去提它。”
      萧玉檀从匣子里摸出几张纸,摊开来给静言两兄弟看了,却正是三个人的卖身契。
      他们看了,都十分感慨,就是这三张纸奠定了三个人的命运。
      萧玉檀说:“如今师父走了,要这个也没意思,今天我当你们的面把它烧了,今后做什么打算,也由你们。”
      静语抹着眼泪说,“就算没了这个,又能怎样呢?我可只会唱戏,不会干别的,就算给我出去,我也活不了。”
      萧玉檀叹口气,拿起那三张薄薄的纸在灯上点着了。
      三个人静静的看着那三张纸烧成灰烬,不但不觉得高兴,反而觉得凄惶起来,面对未知的未来,心里都充满了恐惧和不安,只觉得未来的日子就像那空中飘飞的纸灰一样,无依无靠。

      萧玉檀前段时间为了师父四处奔波,早就十分劳累,又经历了一番天人永隔,伤心过度,郁积下来,还没等到出殡,就害了病,反复的发起低热来,勉强支撑着送师父下了葬,才安心呆在家里养病。

      这天春儿端了药过来,见萧玉檀不好好睡着,却抱了帐本靠在床头看,就说:“少爷,你还病着,别费神了,当心又发起热来。”
      因为春儿贴身侍侯了孙鸣玉好几年,十分勤谨,而且孙鸣玉临终也吩咐过玉檀好好待他,因此萧玉檀对他很有些敬重,忙丢下帐本子接过药碗来,一边说:“我也就是没事随便看看,不认真的。”
      春儿低头看了一眼被他撇在桌子上的帐本,心里也明白了几分,“少爷如此忧心,想必是爷的后事花费多了,堂子里缺钱使用?”
      这时萧玉檀想起几天前静言说过叫他问春儿的事情,不过不好开口,只慢慢吃着药,轻描淡写的说:“也没有什么,等过几日我好了回去唱戏了,也就应付得来了。”
      谁知春儿听了却笑起来,“少爷刚当家,怕是有些事情不明白的。”
      “什么事情?”
      “如果靠唱戏尽够了,那相公们也不必四处陪酒了,到处巴结了。”
      萧玉檀没想到看起来老实巴交的春儿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由得仔细看了他几眼。春儿今年也有十八岁了,看似一味的温柔乖巧,谁知也是个有心计的,难怪孙鸣玉特别喜欢他。
      萧玉檀感叹着,便问:“那你说怎么好?”
      春儿笑笑,待萧玉檀吃完了药,才说:“如果少爷只想要一日三餐粗茶淡饭,那光靠唱戏是绰绰有余了,但是要购置房产、安排车马,也就要靠苦心积攒,刚够敷衍,要论起置办光鲜华美的行头、绫罗锦绣的时新衣裳,就力有不逮了。若是更进一步,要有粗细仆役殷勤侍侯、衣食住行称心合意,各色希奇玩物儿随时解闷,那更是想都不要想了。”
      萧玉檀听了他一番说话,心里一动,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精细的丝绸衣服,自从进了度香堂的的门,衣食住行上,师父真从没吝啬过一点,和那些同辈的相公们比起来,自己的用度都是顶尖的,得了多少艳羡,只是他一直以为理所当然,不曾留意过。
      他不由得抚摩自己的衣袖,感受着衣料的细致凉滑,轻轻问:“那从前堂子里的场面……师父是怎么维持的?”
      春儿拿手一指桌上的白玉镇纸,说:“您看爷留给您的东西就知道了,满院子的奢侈物儿,现银倒没有几个。
      爷幼时是好人家出身,大手大脚惯了的,做了相公也从来不知道俭省,尤其是最近几年,年年亏空,他也没有别的法子,短缺了就只管向杜爷伸手,也幸亏杜爷大方,有求必应,要换一个主儿,早闹翻了。”
      萧玉檀听的得怔住了,他一直以为是杜子云亏欠师父的多,没想到还有这等隐情。
      春儿端过一杯茶来递给萧玉檀,低着头说:“少爷您心里别骂我,说爷刚过去我就忘本了,尽说旧主子的坏话。可是我是您的人了,自然要替您着想,有些话我要是憋在心里不说,才是真对不起您。
      况且这些也算不得什么坏话,我早就当着爷的面说过了,他也全都知道,只是不听我的。
      爷在世的时候,我劝过很多次,唱戏能唱得了多少年?相公们的好年岁就这么几年,不多积攒些钱,下半辈子怎么过呢?可爷很有些红相公的习气,有多少就花多少,反正来得容易,从来不心疼的。多亏那时银钱来得快,所以日子还过得下去。
      如今爷去了,杜爷自然不肯像原来那样照顾,但是堂子里的场面一向铺张惯了,不能立时吝啬起来叫人耻笑,只苦了少爷您,这个当家人难做啊。”

      萧玉檀听了春儿一番话,心里竟不知是个什么味道。

      “况且,还有一个难处……”
      春儿说了半句,却有不说了,只是低着头看脚尖。
      萧玉檀看他的样子,心里也猜到了几分,叹气道:“今天是我请教你,你只管说,我不但不生气,还要谢你的。”
      “少爷言重了,”春儿说,“话我不是不敢说,只怕少爷听不进。”
      “事已至此,不听恐怕也是不行的了。”萧玉檀苦笑。
      “少爷是玲珑心肠的人,只怕早就猜到我要说什么的了。”
      “还是要请教。”
      “不敢当。要吃这行饭,只有钱还不够,要想不受外面那些龌龊小人的闲气,更要紧的一点是要有势。” 春儿一边看着萧玉檀的脸色一边说,“相公自然是当不了官儿的,要有势,只能靠‘借’来!”
      听到这里,萧玉檀不由得想起师父所说“戏子就像菟丝子”的话,感叹道:“难道这世道,不依附贵人就不能活了吗?”
      “也就是如此了,”春儿说,“哪个红相公不是达官贵人捧起来的。”见萧玉檀不说话,知道他心里不愿意,就又说:“唐明皇是杨贵妃的贵人,杜爷是爷的贵人,有了贵人照应,财与势两样自然就来了。少爷您也必定有命中的贵人,只是以后着意寻访个脾气相投的就是了。”
      萧玉檀冷笑一声,说:“杨妃跟了明皇,落得缢死马嵬坡,我师父跟了杜爷,落得含恨九泉,我倒还能指望什么呢?”
      春儿本想说“可是若没有杜爷,只怕光景更加凄凉”,可是知道他现在听不下去,只得暗暗叹息一声,把嘴边的话咽下,不再提这个话题,劝慰道:“以后的事情,谁又说得准呢?至于眼前的局面,少爷你也不要太担心了,至少有一点好处,这院子里到处都是值钱的东西,要真过不下去,随便拿哪样去典当就行。就是爷那套烟具也价值千金,您又向来不待见那些东西,当了也干净,就怕名声上不好听。”
      “那些东西,还是不动的好,”萧玉檀想着,又担心起来,“院子里的东西都有数没有?别丢了都不知道。”
      春儿答:“以前是没有的,丢了不少了,我见爷不管,就大着胆子管起来了,都记了册子,叫下人们各自看好了自己的管辖,在谁手上丢的就找谁。”
      “这很妥当,以后你依旧管着。”萧玉檀松了口气。
      “对了,少爷,库房里还有许多爷攒下的行头,您就是不舍得当,也可以拿来自己用,都是不错的东西,至少撑得起外头的场面。”
      “真的?带我去看看。”
      萧玉檀感兴趣起来,换了衣服跟着春儿去了库房。

      春儿开了锁,房门发出低沉的吱嘎声开了,里面透出一股浓郁的樟脑味儿,显然东西是保存得很好的。
      只见里面是一大堆的箱子,层层叠叠的堆砌着。
      春儿捏着一大把钥匙,去开了其中一只箱子。
      萧玉檀走过去看了,只见那里面都是行头,金丝银绣的,十分精美,在光线暗淡的库房里都光鲜得亮眼,虽然大多是旧东西,但看着都跟新的一样,只怕现在新做的,反倒没有这般细致。又有一只大箱子里另有小盒子装着的各式头面,一应齐全,全是真金白银的。
      萧玉檀叹笑:“我还担心什么啊,若是真没钱,随便拿一箱子出去典当就尽够了。”
      他一直以为自己很了解师父了,但是现在才发现,隐藏在表象下面的孙鸣玉,就像这藏在偏僻库房里的辉煌,是他所陌生的另一面。
      春儿抿了抿唇,也笑:“看着好,但都是些旧东西,真要当也不值得什么钱的。”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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