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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九章 ...

  •   杜子云也赶来了,焦急的守在孙鸣玉房门口。
      大夫出来了,只是摇头,“不成了,已经油枯灯尽,把剩下的老参熬了汤给他喂下去,吊一口气,让他交代遗言吧。”
      度香堂里一片哭声,连杜子云也泪流不止,只有萧玉檀沉默着,心如刀割,脸上一滴眼泪都没有。
      参汤灌下去,孙鸣玉终于睁开了眼睛。
      杜子云急忙凑过去,轻声问:“鸣玉,你觉得好些吗?”
      他涣散的眼神渐渐凝聚起来,看到杜子云,突然尖叫起来:“出去,出去!”
      “好好,我出去,你别费神。”
      杜子云见他喘咳起来,嘴角又有血溢出,慌忙退开。
      孙鸣玉咳了一阵,又轻轻的叫:“玉檀,玉檀……”
      众人知道玉檀是他最心爱的徒弟,到了临终,他必定有遗言要交代,便都退了出去,只留萧玉檀一个人在房中。
      萧玉檀到床前跪下,握住孙鸣玉瘦得只剩下骨头的手,两个人的手都一样是凉的,没有一丝热气。孙鸣玉脸上的胭脂已经擦去了,只见他的一张素净的面孔,白得跟纸一样,眼睛里幽幽沉沉的,没有一点光泽。
      孙鸣玉看了看萧玉檀的脸,突然笑起来,“你这个孩子,怕不是上辈子把眼泪都哭干了,这辈子连哭都不会了。”
      萧玉檀下意识摸了摸眼角,干的,心里这样难受,却连一滴泪都流不出来,恐怕师父多心,想要辩解,叫了一声师父,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什么眼泪都是假的,你的心,我都知道,”孙鸣玉温柔的笑,“师父从前常常打你们,看在师父要死了,别生我的气。”
      玉檀摇头,“师父那是为我们好,我以前不懂,后来就都懂了。”
      孙鸣玉十分欣慰,吃力的喘了口气,接着说:“我死以后,这个院子就是你的了,虽然不甚好,但好歹是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以后你做了主,要好好照护两个师弟。”又叫玉檀在他床头的抽屉里拿出个木匣子,“这里面是房契,你们的卖身契,还有我的一点积蓄——我被大烟拖累了,没能留下什么值钱的东西给你们,别怪师父……”
      萧玉檀说不出话来,只是摇头。他见孙鸣玉说话顺畅起来,脸上也似乎有了一点血色,却知道是老参汤起作用了,他已经是回光返照,顿时心痛如绞。
      “后院里我今年刚买的两个孩子,我死以后,你把他们的卖身契交还他们,让他们回家去另谋营生,做牛做马也好过唱戏。”孙鸣玉惨然一笑,“我从前也是清白人家、书香门第出身,不知道前世造了什么孽,竟落到这步田地!”说罢,眼中流下泪来。
      萧玉檀拿袖子仔细替他把眼泪擦了。
      孙鸣玉很快平静下来,推推玉檀的手,说:“我交代完了,要还有什么不懂的,你问春儿。他也侍侯我四五年,以后就跟着你了,好生待他。你去吧,把杜子云叫进来。”
      玉檀忍不住说:“师父,他弃你不顾,你还惦记他?”
      “我本没有真心待他,又怎能指望他真心待我。其实他为人尚有良心,只是,他不懂我!”孙鸣玉轻轻的笑,说:“你以前不是问,我跟他算什么吗?我告诉你,我们戏子就像菟丝子,没有依靠是活不了的。我千挑万选挑中了杜子云,靠他替我出师,也着实过了几年安生日子,没想到最后还是靠不住。只是我争了几年,到头来还没争过那个‘梅精’。什么戏子啊、相公啊,说来好听,其实还不如一个妓女。”
      他无力的笑了笑,看向萧玉檀,说:“杜子云早看上你了,只是给我拦着。有我在一天,他不会动你,我一死,那可未必了。现在趁我还有一口气在,与他做个诀别,把他哄住了,让他对你死了这条心。况且,我在他怀里咽了气,他感念我的好,又觉得愧对我,以后你们有了什么难处,他说不定还可以帮一把。”
      萧玉檀没想到,师父临终还心心念念想着几个徒弟,就剩了一口气,还要想着给徒弟铺路,更是难过得心里几乎滴出血来。
      孙鸣玉说到这里,气息已经急促,疲惫的闭上眼睛,说:“你去吧,让我留点力气去演这最后一场戏。”
      萧玉檀只好轻手轻脚的出了门,看到杜子云满脸焦急的等在门口,不由得百感交集,叹了口气,说:“杜爷,师父念着您,请您进去……”
      杜子云一喜,匆忙进去了。
      过得半柱香工夫,他出了房门,脸色惨淡,面上尤带泪痕,走到萧玉檀面前,哑着声音说:“你师父他……已经去了。”
      萧玉檀抬起深深低垂的头,黑沉沉的眼睛里一滴眼泪滚了出来,滑过面颊,碎在石板地上,只留下浅淡的水痕。
      这是从头到尾,他所流下的唯一一滴眼泪。

      孙鸣玉虽是名噪一时的名伶,但是一贯不会节俭,留下现钱并不多,幸好他的后事由杜子云一力承担,在梨园馆[23]设了灵堂,有不少的名流前来祭奠,倒也十分风光。
      孙鸣玉一无子女,二无亲戚,萧玉檀带着两个师弟给来祭奠的客人答礼,哀哀切切,恭恭敬敬,闲下来,却冷笑着说:“那一帮子人,淌几滴泪,写几笔诗,好象多么伤心的样子,其实平时看到花谢了,鸟飞了,也是一般的淌泪写诗,没有什么两样。死了个把戏子,只如同少了件玩物,叹两声气,也就丢过脑后去,再过几天,又有谁记得孙鸣玉是谁呢?”
      但是对于度香堂来说,没有了主人;对于玉檀师兄弟来说,没有了师父。偌大的北京城,从此就连一个可以依靠的人都没有了,才是真正的肝肠寸断。
      伤心有谁知道。
      也不晓得那位梅姨太太知道了孙鸣玉的死讯,是会得意呢,还是兔死狐悲?
      在灵前,玉檀领着两个师弟,拈了香拜下去,于香烟缭绕中,虔诚的祝祷:
      “师父,愿你来生投个清清白白的人家,有如花美眷、儿孙满堂……在天有灵,护佑徒弟们平安顺遂、善始善终……”

      本以为失去了师父的扶持,就此要独自挣扎,在他所依然不熟悉的梨园里杀出一条血路,谁知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灵堂上,竟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是他命中的贵人。

      萧玉檀跪在灵前,眼角看见春儿脚步匆匆的从灵堂外面走来,凑到他耳边说:“佘太君来了。”
      “谁?”萧玉檀一阵讶异。
      “佘良玉啊,”春儿急了,“就是那个联珠班的掌班[24]、内廷教习[25]、春和堂主,外号叫‘佘太君’的!”
      萧玉檀这回是真的吃惊了,虽然他出台未久,平素师父又拘管严厉,但总也听说过这个人的大名,又或者说,在京城梨园里,不知道他的人还真不多。
      说话间,就见一个黑衣人快步抢进灵堂来。
      一进门,正中的灵位撞进视线,那人身子承受不住似的晃了晃,跪了下去,深深俯下头,竟至呜咽:
      “师兄,良玉来迟了——”
      见状,灵堂里的人都感叹不已。
      萧玉檀耳朵尖,听到两个人在议论。
      “没想到,孙鸣玉和师门决裂多年,佘良玉还这么记挂他。”
      “当年春和堂的‘三玉’,如今就只剩下他一个了,怎不难过?”
      “话说回来,听说佘良玉前段时间是同了忠顺王爷到天津去了,要他在京里,孙鸣玉恐怕还不至于……”

      佘良玉?
      电光火石间,萧玉檀想起来,仿佛堂子里每到年节的时候,总有一份不菲的礼物送上门又总被师父退回去,他有一次无意间问起,那些礼物,全都来自春和堂!而且,班主也曾提过他……
      这一刹那,萧玉檀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他上前,答了礼,轻轻的叫了一声:
      “师叔……”
      佘良玉的身体猛的一震,抬起头来。
      萧玉檀偷偷的从眼角看他。
      只见他长挑身材,苗条柔韧得像杨柳一般,修眉秀目,气质却十分洒落,没有丝毫旦角的媚气,薄薄的嘴唇紧抿着,显出一派坚毅来,难怪他会因为处事果决泼辣,年纪轻轻就是一班之主,被人戏称“佘太君”。
      短短的一息之间,佘良玉就收敛住了自己的情绪,他搀扶萧玉檀一同站起身来,自己掏出块雪白的手帕印干了眼角的泪水,神色就立刻平静下来,除了眼皮上一抹胭脂般的红影,根本看不出他刚才才哭过。
      不愧是名伶,无论台上台下,都收发由心。
      佘良玉的声音低柔动听。
      “你叫玉檀是吧?”
      “是。”
      “你师父跟你提起过我?”
      “平时倒没有提过,只是交代遗言时说,以后有了难事,可以去找师叔帮忙。”
      佘良玉听了,却不语。
      萧玉檀觉得佘良玉一直盯着他,眼神虽然不甚凌厉,但却像可以看到心里一样,突然明白过来,自己还是太嫩了,在这位“师叔”面前,自己的这点小把戏跟孩子似的幼稚,顿时有些尴尬,却不是怕。
      佘良玉既然来哭灵,就绝对不会在孙鸣玉的灵前给他难堪。
      他敢赌。
      而且他也赌赢了。
      佘良玉静了一会,牵起他的手说:“师兄的徒弟,我也当是我的徒弟一样的,有什么事,只管来找我。”
      萧玉檀如释重负。

      恭敬的送了这位“师叔”出去。
      在灵堂门口回头,映入眼中的是一个不知名的文人写给师父的挽联:
      生在百花前,万紫千红齐俯首。
      春归三月暮,人间天上总销魂。

      因为孙鸣玉生在初春,死在暮春。
      只是春尽了,却还有夏秋冬。
      萧玉檀无奈的默念:师父,请原谅徒弟撒了谎,您走了,徒弟却还得活……
      只不知这位自己厚着脸皮攀扯上的师叔,是不是真肯扶持一把。

      [23]梨园馆
      就是京城梨园的工会组织所在地,在咸丰年间叫什么我拿不准,所以没详细写,后来同治时期搬到东草市的精忠庙,因此那时的梨园馆也叫“精忠庙”,公会领袖叫“庙首”。凡是组班邀角,贫苦艺人的生养死葬之类的事情,以及其他的公益事项都归这里管。

      [24]掌班
      就是戏班子的管理者,也就是班主,也有叫“管班”的,但我觉得掌班比较好听。

      [25]内廷教习
      宫廷里特聘的教师。教习是学官名,教什么的都叫“教习”,不光指唱戏。
      这里指的教习,是教年轻太监唱戏给宫廷表演的。
      道光时,有专门管理宫廷戏曲演出活动的机构,叫升平署,同时兼管召选宫外的杰出艺人进宫演戏和充作教习。
      不是宫廷里特聘的戏曲演员都叫“内廷供奉”,根据我找到的资料,内廷供奉是光绪九年(1883年)才这样叫的。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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