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微雨蔷薇

8、第8篇

　　十年前，我以为自己无所不能，我以为我可以上天入地，把月亮摘下来给你。
　　十年前，我以为我有能力把你养在温室，让你一直做一朵不经风雨的花。
　　1
　　高中毕业十年同学聚会，大家叽叽喳喳落了座才发现胡泽没来。
　　“画家好像没来，同学聚会怎么能少了他呢。”有人说道。上学那会儿，胡泽是班里画画儿最好的，大家都喊他画家。
　　“是不是堵车堵路上了，谁有他电话，给他打个催催他。”又有人说。
　　聚会的组织者李青山说：“甭打了，他来不了，前几天出去写生把脚摔折了，这会儿还在医院呢。”
　　“是吗？这哥们儿，脚受了伤也不说一声。”上学的时候胡泽为人豪气，最喜欢助人为乐济危扶困，在班里人缘极好，这会儿没来，自然有人想着他。
　　李青山说：“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他这人好面子，摔伤了脚又不是什么喜庆光彩的事儿，他才不会告诉大家。要不是我通知他参加同学聚会，也不知道呢。”
　　正巧这会儿在中心医院骨科工作的如梦来了，就有人问她：“胡泽是不是在你那儿住院呢？”
　　如梦说：“嗯，现在脚还吊着，就闹着要出院呢，别人劝他还不听，最后让他那个小女朋友给摁那儿了。”
　　“他女朋友还是当年跟他住一座楼的邻家妹妹吗，一直没换人？”有人问。
　　“没换。”如梦说。
　　聚会结束的第二天，就有一帮子老同学到医院去看胡泽。大家进门的时候胡泽正半躺着吸吸溜溜地喝粥，一只脚被高高的吊着，姿势有些搞笑。
　　病房里猛然来了这么多人，胡泽倒有些不自在了，“大家这么兴师动众来看我干嘛呀，我这马上好了，就要出院了。”
　　“出什么院呢，你这脚不还吊着吗？”最喜欢聊天的张云腾说，“伤心动骨一百天呢，你可得沉住气。”
　　开淘宝店的蔓子说：“亲，好好养养吧，趁这个机会，心安理得让人伺候一下，多好。”她说着话，看一眼站在人群后面的胡泽的女友，刚才大家呼啦一下进了门，胡泽的女友就悄然撤到人群后面去了。
　　“我宁愿伺候别人，也不愿让人伺候。”胡泽说。
　　这话儿倒也没错，胡泽从上学那会儿，骨子里就有那么点儿英雄情结，喜欢随时对别人伸出援手，喜欢那种救人于危难的感觉，却不喜欢被别人照顾。
　　大家在病房里待了一阵子，因为空间太小，旁边又有别的病人，也不好太打扰，所以纷纷告辞，只有程实留在最后，等大家都走了，才问胡泽有没有需要帮忙的。
　　程实从上学的时候就厚道，少言寡语，却细心，他看胡泽行动不便，实心实意想要帮忙。
　　胡泽说：“我真没啥了，你忙你的去吧。”
　　小玥见过程实几次，知道他实在，就说：“我正好要去公司一趟呢，麻烦你在这儿陪陪胡泽，别的倒没什么，我就担心他上厕所不方便。”
　　胡泽一听这话不好意思啦，“我可以的，程实你不用陪我。”
　　“可以什么呀。”小玥嗔怪他，“你总是逞强，万一再摔了怎么办。”
　　胡泽在她的嗔怪声中垂了头。程实对小玥说：“你去忙吧，放心，胡泽就交给我了。”
　　小玥走了，胡泽笑笑，“我真是不习惯被人伺候，可是偏偏伤了脚。”他现在跟朋友合伙，开一个美术培训班，上周末带着孩子们出去写生，小家伙们都妥妥地回来了，不想他这个老师把脚跌伤了。
　　两个人聊起昨天同学聚会的事儿。胡泽忍不住感慨道：“不知不觉十年就这么过去了，眼看就要奔三了，可是哥们儿还一事无成呢。”
　　程实说：“怎么一事无成，你现在美术班不是开得挺好。”
　　胡泽苦笑：“想想上学那会儿，哥们我也是意气风发，自以为天大地大，没有我摆不平的事情，还以为自己将来会是个人物呢，可是没想到，毕业后四处碰壁，学了那么多年绘画，也没什么成果，倒成了个谋生手段，现在做了辅导画画的孩子王。”
　　程实说：“当孩子王没什么不好呀。”程实是那种踏踏实实的人，现在在一家托老所工作，别人都认为陪着一群老人没意思也没前途，可是他却乐此不疲。
　　胡泽叹道：“十八岁的时候，目空一切，到了二十八，才慢慢明白现实和理想的差距有多大，才知道原来自己就是个凡夫俗子，不可能叱咤风云，连个孩子王也是费尽周折才当上的。好在，小玥从来没嫌弃过我。”
　　2
　　小玥是胡泽的邻居，南方人，因为父亲在北方做生意，举家迁到这边来，她也就跟着过来了。
　　胡泽还记得他第一次见到小玥时的情景。那会儿她十六七岁，穿着带蕾丝花边的长裙子，瘦瘦弱弱却又袅袅娜娜，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南方女孩特有的柔美温婉。那天她家正搬家，雇了搬运工，大件不用动手，但是一些小东西家里人就亲自往楼上送。小玥来来回回跑了几趟，就出汗了，但是不晓得为什么，她出了汗，让人看不到一丝狼狈，衣服依然整洁，人依然清爽，胡泽忽然想起自己在武侠小说里看到过“香汗”二字，以前还觉得不信，汗哪儿有香的呢，可是现在，他觉得小玥额上的就是香汗，她整个人是散发着香气的。那天胡泽忍不住想帮忙，可是因为是陌生人，他没好意思上前。
　　小玥后来转到了胡泽他们那个高中，比胡泽矮一个年级。她不会说本地话，普通话里稍微带一点吴侬软语的味道，声音软软糯糯的，让人着迷。胡泽觉得，她的声音也是香的。邻居里乍搬来南方人，大家都觉得新鲜，尤其是小孩子们，听到小玥一家人说南方话就会吃吃笑。有时候小玥上街买东西，张口说吴侬软语，就会有小孩子学她，胡泽看到了，就悄悄在小玥后面对那些小孩儿扬起巴掌，小孩子就吐吐舌头跑掉了。
　　小玥来之前，胡泽讨厌甜食，粽子糕点之类的东西他很少碰。可是偶尔有一天，他看到小玥买了一兜粽子提着回家，就鬼使神差地去买了一只，狼吞虎咽吃下去，竟然觉得味道好极了，从此喜欢上了粽子之类的甜食。
　　胡泽从小学画，都说学画画的人心思细腻，但其实他性格粗粗咧咧的，在十八岁之前，他整天嘻嘻哈哈，身边的男孩女孩在他眼里没啥区别，都是哥们儿一样的存在。小玥的出现，让他忽然意识到女孩子跟男孩是不一样的，她们有另外一种姿态。那会儿小玥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了湖泽的模特儿，他有一整个本子上画的全都是小玥。
　　小玥在胡泽眼里，像一个美丽的瓷娃娃，一不小心就会碰破似的，他不由自主想要保护她。胡泽的好朋友陈商看出他的心思，问他：“你喜欢那个南方来的小姑娘吧？”胡泽倒也不隐瞒，“我就是特别想保护她，有一种想把最好的东西都捧到她面前的冲动，如果她想要天上的月亮，我也想摘给她。”陈商哈哈大笑，“哈哈，我以后能叫你胡情圣吗。”
　　小玥一开始对胡泽没什么印象，但是被一个人注视久了，总还是会有感觉的，胡泽总是出现在小玥的视野里，虽然他不主动上前搭讪，但是会悄悄跟在她后面，会帮他赶走学她说话的小孩，他看她的目光是专注的、火热的。瘦瘦弱弱的小玥那时候情窦未开，胡泽的注视让她不自在，于是见到胡泽她就刻意躲藏，而她的脸红躲藏在胡泽眼里也成为了“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恰似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3
　　让小玥对胡泽有了好感的原因，是发生了一件事。
　　那时候小玥的父亲开一家服装店，跟本地的一个商家常有纠纷，对方后来揪住一点小辫子举报，小玥父亲被派出所的人带走了。
　　小玥的妈妈慌了，他们不是本地人，在这里举目无亲，想托人打听一下都投靠无门。小玥还是个高中生，自然也没什么办法。小玥妈妈在慌乱之中想起住同一座楼的胡泽的父亲在派出所上班，就硬着头皮提着东西找上门来。
　　胡泽的父亲只是一个户籍警，对小玥父亲的事情并不知情，但他是个热心肠，东西没收，却积极帮忙打听。打听一番之后胡泽的父亲告诉小玥妈妈事情并不严重，让她不用担心，说事情澄清之后人很快就能出来的。小玥妈妈才松了一口气。
　　那几天小玥跟着妈妈连续来过胡泽家两次，胡泽惊喜之下又有些紧张，担心自己的房间太乱被小玥看到，把卧室门关得紧紧的。他在大人们谈事儿的时候有些手足无措，去烧水泡茶，但是泡了又觉得小玥未必喝茶，就又倒掉换了白水。他到厨房里找出所有水果，洗了招待客人。儿子的紧张与忙乱被母亲看在眼里，不禁说他一句，“你别在我们眼前瞎晃悠，该干嘛干嘛去。”胡泽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可是并没有离开，仍旧坐在一边听着。
　　后来小玥母女告辞出门，胡泽跟着送出来，他在小玥身边说了一句，“别担心，没事的。”小玥扭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满是感激。
　　屋漏偏逢连夜雨，小玥爸爸还没出来，服装店的瓦斯又坏了，引发了火灾，还好被人发现，及时打了119。那天胡泽跟着父亲去服装店帮忙处理善后，面对服装店被熏黑的墙壁和一地狼藉，他身先士卒去收拾。他们父子二人的帮忙让小玥母女凄然之中感到一丝安慰。
　　过了几天，小玥爸爸放了出来，服装店经过一番整修又开了起来。经此一折，小玥一家对胡泽家很是感激，两家的关系一下子亲近了很多。胡泽跟小玥也熟稔起来，小玥不再躲着他，甚至对他产生了几分依赖。
　　胡泽和小玥是什么时候从邻居发展成恋人的，他们都不记得了，总之，他们后来分别上大学，考研，就业，关系一直没有断过。
　　起初，胡泽妈妈对儿子的恋情并不看好，她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个南方姑娘，在北方这么多年还像是水土不服，太柔弱了，哪里像会照顾人的样子。”
　　胡泽对妈妈说：“小玥跟我在一起什么都不用做，我来照顾她就好了。”
　　他妈妈就指着他的脑门说：“傻瓜，娶媳妇不是用来当摆设的，娶了好看不中用的，看你将来有罪受。”
　　小玥家对胡泽还算满意，虽然她家生意越做越好，家境比起胡泽家好很多，但是小玥爸妈知道胡泽把女儿当宝贝，女儿顺风顺水长大，从他们手上交到一个靠谱的男人手里，他们放心。
　　胡泽心里清楚小玥家境好，没吃过什么苦，他相信自己的能力，他想将来有一天，他一定会超过小玥爸爸，让小玥过上更好的生活。总之，他一直都会是小玥护花使者。可是没想到，事情的发展并不是他想象的样子。
　　胡泽毕业后踌躇满志，想要创业，可是处处碰壁，几年下来不但没有捞到创业的第一桶金，反而连事业起步都谈不上。小玥的父亲有心把服装店交给他搭理，他又不肯，心高气傲的他不愿接受未来岳父的无偿馈赠。倒是小玥很快找到了稳定的工作，在胡泽失意的时候安慰他，在父亲跟胡泽意见有分歧的时候柔和的调解。
　　后来胡泽跟朋友一起办美术辅导班，连续遇到招生困难、房租交不上等一系列的事情，最难的时候，他自己都有些颓了。可是小玥一直默默支持他鼓励她。在他最急躁的时候，温柔的小玥倒成了他的主心骨。
　　美术班刚办起来不久，正是最忙的时候，胡泽妈妈病了，需要去北京动手术，胡泽分身乏术，是小玥请了假陪着去的，照顾得很周到。胡泽妈妈手术后还有后续治疗，家里缺钱，小玥知道胡泽一家都爱面子不肯接受她家资助，就每月悄悄用自己的工资贴补胡家家用。
　　美术班越办越好，小玥跟胡泽一起庆祝，她对胡泽说，“我知道你会做好这件事的，你在我心里一直很强，像个英雄。”一番话说的胡泽有流泪的冲动。
　　胡泽一家越来越对小玥刮目相看，原来这姑娘外表柔弱，心却不柔弱。胡泽妈妈有次对胡泽说，“儿子，你一直想当小玥的英雄，可是妈妈怎么越来越觉得，小玥当了你的英雄。”胡泽想跟妈妈理论，但是一时又无力反驳。
　　这次胡泽伤了脚，他享受小玥的心疼和照顾，但是又觉得不自在，他一心想要呵护小玥，怎么总是让小玥反过来照顾他呢。可是小玥不计较这些，她认为胡泽偶尔需要照顾，并不影响他的英雄形象。
　　程实听完胡泽的一番感叹对他说：“其实爱一个人未必要当她的英雄，爱情也不是用来满足我们的英雄梦想的，爱是相互疼爱。”
　　胡泽没做声，但是心里觉得这话很有道理。
　　4
　　小玥回来了，程实告辞离开。
　　小玥把带来的鸡汤帮胡泽盛了一碗。胡泽说：“其实我想吃粽子。”
　　小玥说：“粽子不好消化，你整天躺着活动量小，还是吃好消化的东西吧。”
　　胡泽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吃粽子吗？”
　　“为什么？”小玥问。
　　“因为爱屋及乌。”胡泽说。
　　小玥笑笑，看到胡泽旁边有个画画本子，就说，“你脚还吊着，就别画了。”
　　胡泽打开那个本子，指给小玥看他画的月亮。
　　“怎么忽然画月亮呢？”小玥问。
　　胡泽说：“我一直以为我能给你摘月亮，可是后来发现我其实做不到。不过还好，我可以为你画月亮。”
　　小玥仔细看看那枚月亮，柔声说：“嗯，这是个满月，可是我更喜欢月牙儿，等你脚伤好了，再帮我画。现在，你的任务是喝鸡汤。”

　　十年前，我以为自己无所不能，我以为我可以上天入地，把月亮摘下来给你。
　　十年后，我终于承认，或许我只是凡夫俗子。我摘不了月亮，只能画一枚给你。
　　十年前，我以为我有能力把你养在温室，让你一直做一朵不经风雨的花。
　　十年后，我终于明白，没有永远的温室，但我们可以共担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