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珏碎》蓝果凝柠

25、星【第十三回】 手剪银灯自泼茶（中）

　　虽有八阿哥的喜事吊着，可终究没能留住庶妃章佳氏性命，她最终还是没等到晋封敏妃那一日便撒手人寰。
　　那是康熙三十八年的七月二十五日。
　　瓢泼大雨下了一天，直到天渐黑才停，盛夏的暑气蒸着雨后的大地，这个夜晚异常闷热。
　　晚膳后额娘约德妃一同绣花样子，闲来无事的我也刚好在正殿作陪。冰盆里的冰块静静融着，侍女在一旁打着扇，两位主子相对而坐，一面忙着手上的花样子，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我坐在圆桌一侧静静理着手中的各色丝线，可心思始终不在这，偶然一偏头，刚好看见一个眼生的小太监走进长春门，对长春宫的首领太监小康子耳语几句，小康子的脸色霎时变得凝重，复跟他低语说了几句，这才点点头转身向正殿走来。
　　目视小康子径直走到额娘和德妃跟前，欠身扎了个安，说道：“回主子、德妃娘娘，庶妃章佳氏一个时辰前殁了，这会儿还停在怡性斋。”
　　额娘和德妃听完一愣，我也是一惊，手中线团掉进装有刚理好的丝线筐里，几缕细线又缠绕起来。
　　过会儿，听到德妃同额娘说道：“昨日我去看过章佳氏，还同她说了好一会子话，怎么说没就没了。”
　　额娘叹口气，话语哀婉道：“毕竟服侍皇上姐妹一场，去送她一路吧。”德妃放下针线，应声起身。额娘站起来，看着我，打了个手势，我会意跟在她们身后出正殿。

　　曾在怡性斋伺候庶妃章佳氏的宫女、太监全部身着素服，分两侧立于门外，齐声哀哭。章佳氏生前的近身侍女茗香见我们一行人走进，忙用帕子蘸了蘸眼角，虽在哀恸中，却不忘礼节，恭敬迎上来，行了个礼：“奴婢给德妃娘娘、荣妃娘娘请安……”
　　德妃抬抬手示意她起身，动容道：“主子刚去了，你心里自然是不好受，不必拘着这些虚礼，带我们进去瞧瞧章佳氏罢。”
　　茗香点头，恭敬道：“二位娘娘请随奴婢来。”说着，引我们走进正厅。
　　章佳氏躺在桃花木雕花床上，身上盖了一床薄被，双手合握于身前，神态安详，不像是因病痛折磨而故去之人。
　　温恪和敦恪两位公主伏跪在床前。温恪名叫夙芙，比我小两岁，今年十五，她跪倒在软垫上，双肩微微颤抖，轻声啜泣。敦恪小字夙莘，康熙三十年才出生，也不过八岁，幼小的她也许还不懂章佳氏的逝去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怯生生地看着哭跪的姐姐，又看着刚进屋的我们。
　　十三阿哥虽说只比温恪公主大一岁，举止却多了几分成熟和老练，尽管悲痛，还是把章佳氏的身后事处理地井井有条。
　　四阿哥也在，应是协同十三阿哥料理章佳氏的后事。见我们一行进屋，四阿哥和十三阿哥忙迎上来，躬身道：“荣妃娘娘、额娘吉祥。”转而对我点点头打个招呼。
　　额娘对十三阿哥温和道：“章佳氏故去，你心里难免哀痛，这厢怡性斋的事情又多，你可要顾及自己的身子，别累坏了。”
　　十三阿哥应道：“是。”
　　德妃望着立在一旁的四阿哥，柔缓道：“老四，你与十三向来要好，他心中不好受，你要时常宽慰他，况且现在他手头上事情多，你也应多与他分担些。”
　　四阿哥颔首，恭敬道：“额娘说的是，儿子记住了，自会帮衬十三弟。”
　　德妃赞许点点头，正欲往前走，忽听得外头击掌声响起，立马顿住脚步，与额娘相视一望，紧忙到门口恭迎圣驾。没一会儿，皇上身边内监首领赵昌高声唱道：“太后娘娘驾到，皇上驾到。”
　　皇上搀扶着太后打头进来，赵昌和秋桂跟在身后，一屋子人齐齐俯身行礼。
　　太后抬了抬手，对额娘和德妃和婉道：“哀家和皇帝一听说章佳氏殁了的消息，便急匆匆赶来了，没想到你们也都在，服侍皇帝姐妹一场，来送一送她也是你们的心意。”
　　额娘和德妃亦低眉颔首。
　　说罢，皇上搀着太后转而走向床边，温恪见状，赶忙从软垫上起身，擦擦哭红的眼睛，垂首立在一旁。夙莘年龄尚幼，见姐姐起身，回头望着走过来的太后和皇上，一时没反应过来，只呆坐在软垫上。
　　温恪和十三阿哥想去拉她的时候，已经来不及，皇上和太后渐行渐近，将要走到她身边。恰巧我站立的位置离她较近，情急之下便上前一步，扶她起身，拉着她退到一侧。
　　皇上望着章佳氏，声音颤抖：“原定的封妃日在闰七月初二，几个月你都熬过来了，难道最后的七日你都等不了么。你为朕生养皇子皇女，有生之日，朕竟什么也没能给你，你是在惩罚自己还是惩罚朕。”
　　在场之人无不动容，太后轻拍皇上后背，在皇上耳边轻声说着什么，额娘和德妃眼睛湿润，十三阿哥笔直站立，扭过头望着窗外，深吸几口气，四阿哥望着他，眼里尽是疼惜。夙莘眼含惊惧，双手紧紧抓着我的衣角，拼命往我身后躲，我猜想，她应是明白了什么。
　　皇上缓缓转身，环视一圈，肃声道：“如今天气炎热，章佳氏不宜停放于怡性斋，着令胤禛、胤祥择日把章佳氏梓宫移往北沙河巩华城殡宫。七日后追封，礼部择日将梓宫奉安景陵。”
　　四阿哥十三阿哥拱手应声：“是。”
　　太后望着皇上，柔声道：“皇帝前朝公务繁忙，应尽快回乾清宫，怡性斋的事，交由德妃和荣妃打理最为妥当。”
　　皇上点头应允，对着额娘和德妃温声道：“这边的事你们尽力而为，莫要疲累。”
　　额娘、德妃点头道：“多谢皇上关爱。为皇上分忧，是臣妾该做的。”
　　我拉着夙莘的手恭立在一侧，静静看着皇阿玛的一言一行。
　　后宫的女人太多，多到皇阿玛无法把宠爱均分给她们每个人。皇阿玛勤政，极少来后宫，亦极少晋封后宫妃嫔的位份，只在康熙十八年、二十年和二十八年册封过几次。后宫服侍的宫嫔虽多，晋封到妃位的却是寥寥无几。
　　即使如此，我也丝毫不怀疑皇阿玛对她们都怀有深切的感情。在我的记忆里，孝懿仁皇后薨逝后，皇阿玛辍朝成服，亲临送大行皇后梓宫至朝阳门外享殿和景陵；温僖贵妃逝世，皇阿玛辍朝五日。但是，皇阿玛是一代帝王，一国之君，哀痛过后，仍要顾念朝政，念及政事，心中忍不住哀叹，大抵这就是帝王的感情罢：如此浓烈，却又疏于言语表达。

　　夜深了，太后只大略叮嘱几句后便由秋桂扶着出门回宁寿宫。
　　十三阿哥早已成婚有府邸，温恪公主一直由宜妃抚养着，忽而想道章佳氏一去，自幼由章佳氏养在身边的敦恪公主夙莘却没了人照顾，紧忙牵着她追随太后而去。
　　门外，太后正要上轿撵，见我带着夙莘跑出来，便停住脚步，问道：“柔丫头，急火火跑来，可是有事找哀家。”
　　我喘着粗气，使劲点点点头，把躲在我身后的夙莘推到太后面前，夙莘不明就里，黑溜溜的大眼睛带着几丝不安仰视着太后，半晌才俯身行礼，小声道：“夙莘给皇祖母请安。”
　　我凝望着夙莘，说道：“敦恪公主本是由庶妃章佳氏亲自抚养的，章佳氏走了，可她还小，不知她往后该怎么办。皇阿玛并没有明示该由哪位娘娘养她，芊柔只好自作主张，带着她莽撞地追随皇祖母而来。”
　　太后望着我笑笑，牵起夙莘的小手，慈和道：“皇祖母老了，竟忘了我们的小夙莘，刚才来的路上还同皇帝提起，这会子一来反倒是忘了。夙莘也是个命苦的孩子，虽说能打小留在生母身边，可如今章佳氏这一走，她也无依无靠了。”夙莘似乎不太懂太后话语的意思，由着太后牵着手，眼睛不时看看太后再看看我。“哀家现在身体还算康健，夙莘从此跟着哀家，由哀家亲自抚养。”
　　我道：“如此一来再好不过了。”旋即哀声道，“只是夙莘现如今还不明白在她身上发生的事。”
　　太后重重叹了口气道：“不明白也好，她还太小，若懂得这些心里该难受了。”边说边牵着夙莘走上撵轿，夙莘什么也不懂，一脸疑惑地坐在太后身侧。
　　撵轿缓缓抬起，轿夫抬着稳步向前，夙莘从太后怀里扬起头，望向夜色中悬挂素白绢花的怡性斋，眼角泪珠滚落，她自己抬起小手擦掉眼泪。泪眼迷蒙中，缓缓远离这个她从小长大的地方，曾经洒满了她无数清亮笑声的院落。

　　康熙三十八年闰七月初二，帝谕礼部曰：“妃章佳氏性行温良，克娴内则，久侍宫闱，敬慎素著，今以疾逝，深为轸悼，谥为敏妃。应行礼仪，尔部察例行。”
　　康熙三十八年十月，敏妃章佳氏梓宫入景陵妃园寝奉安。

　　敏妃章佳氏丧仪一切按察例进行之时，却发生一件出人意料的事。
　　就在章佳氏灵柩从巩华城移往妃园寝奉安前一天，皇上突然急召诚郡王三阿哥入宫。我听到这件事的时候并未多想，毕竟皇上紧急召见是常事，可接下来的事却令我不禁瞠目结舌——三阿哥胤祉被皇上褫夺诚郡王爵位，降为贝勒！
　　“什么？”我大吃一惊，“哥哥整日与诗书打交道，甚少过问朝政，怎么会突然降爵？”
　　小康子跪在地上，给额娘回话。我偷偷瞟了一眼额娘，与我的惊诧相比，额娘倒是一脸平静，端起茶盅，啜吟一口茶水，没发话。小康子小心看着额娘的脸色，见额娘一切如常，他回道：“敏妃娘娘的丧事到现在还未满百日，据说三爷在府中私自剃发，有人把这事上奏给皇上。皇上一怒之下，把三爷由郡王降为贝勒，王府里长史和一等侍卫也受了牵连，鞭斥一百。”
　　听完当即愣住，心里一阵惊颤，哥哥是疯了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只有国丧才可剃发，剪下头发有陪葬之意。几年前温僖贵妃去世，因十阿哥是温僖贵妃亲生，所以他要截发辫。一来不是国丧，二来哥哥并非敏妃所生，敏妃也从未抚养过他，他为何要剪发？心存疑虑，忍不住问道：“哥哥为什么要剃发？”
　　伏跪在地上的小康子不明所以，看着我摇摇头，我转而看向额娘，期望额娘能告诉我，可是额娘神态一如往常，搁下茶盅，站起身唤来梓晴：“陪我到外间走走。”

作者有话说

　　三阿哥褫夺郡王爵位降为贝勒的部分根据史书记载，“胤祉在敏妃之丧未满百日就剃发，因此事将为贝勒”而来。胤祉在众皇子中是何等规矩谨慎的人，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剃发，查了很多资料都没有得出结果，真正的原因在当时应该也是知之者甚少，这段历史留给我们无尽遐想，根据他的爱好和成长环境，在下一章里给出了一个我推测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