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珏碎》蓝果凝柠

24、星【第十三回】 手剪银灯自泼茶（上）

　　那晚从御花园出来后，我始终没见过八阿哥，说到底是不敢见他，话说到那步田地，再见面也是尴尬，但心里还是别扭。两个人在一起十七年，当有一天他真的走离我的时候，还是难以适应。
　　而自打那日跌跌撞撞从御花园回到乐志轩，再未出过长春宫的门，一改往日脾性，常常手执书卷，沏一杯热茶，在窗边、廊下一坐就是好几个时辰。目光垂落处，是书中的世界。每每放下书本，一个人静坐的时候，心里却是抽痛难忍，怅然若失的感觉时常萦绕在心头，盘旋不去。
　　这日，坐在廊下的躺椅上读书读得乏了，把书随手放在桌案上，微闭着眼睛想休息一会儿，忽听得几声嘶鸣响彻天空，一个惊觉，抬头望向天空，除了几朵云彩悠然飘在天上别无他物，我摇摇头，许是我的幻觉。
　　站在一旁的春锦见我看了看天，又一无所获地摇头坐回来，忍不住问道：“公主在天上找什么呢？”
　　我问道：“你刚才可听到几声鸣叫？”
　　春锦侧头笑看着我说道：“可不是，先前有一排大雁飞过去来着，这会儿早不见了影儿，公主听到的许是它们的叫声。”
　　我对她强扯出一丝笑，心中凄然，雁过尚且留声，更何况人呢，你陪我走过十七个春夏秋冬，现在却撒手远去，怎么能在我心里毫无痕迹呢？曾经拥有的，终有一天失去的时候，一切还能回到最初的样子吗？
　　春锦见我望着天空直发呆，小心试探道：“自打那天公主去了乾清宫，半夜才回来，之后好似突然变了性子似的。往日里虽说也爱看书，却极少像现在这样一看就是大半天。要照平时，公主早就去找八爷、九爷、十爷他们了，如今在宫里竟也坐得住了。”
　　我强笑道：“难不成我现在这样不好？”
　　春锦欲言，没等说出口，弦子快步过来，扎了个安回道：“主子，宁岚姑娘求见。”
　　听闻，我眼睛一亮，从选秀后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便乱的很，也没顾上问她，早听说她已经进宫，在太后处伺候，讨得太后欢喜，忙道：“快请进来。”
　　宁岚自长春门娉婷而入，眼波盈盈，身着枚红色宫装，虽是宫女等级的装扮，细细瞧来，用度、首饰都要比普通宫女好些，看来她在太后身边过得确实不错。
　　因是在宫里，处处拘着礼，宁岚一走进，便俯身道：“宫女宁岚拜见芊柔公主。”
　　我赶紧示意春锦扶她起来，赐了座，抬手屏退伺候在侧的侍女，这才关切问道：“在宁寿宫可还习惯？过得可好？”
　　宁岚嘴角含笑，眼中碧波流转，盈盈道：“太后素来温厚慈和，待底下人固然是不错的；秋桂姑姑亦是待人宽厚有礼，从未为难过我，承蒙太后关怀，宁岚在宁寿宫过得也是顺心。”
　　我握了握她的手，温柔道：“那就好。前些日子，九阿哥他们本要送王仕隐入宫，可不知怎的，中间竟出了岔子，不过你放心，王仕隐定会和你在宫中相见的。”
　　宁岚羞涩一笑：“公主和几位阿哥为宁岚和仕隐的事奔波操劳，宁岚本已感激不尽，若仕隐能得入宫，便是我俩的缘分；若不能进宫，宁岚也不敢再有奢求。”
　　缘分这种事，于我才真正是奢求。有缘一起长大，共同度过人生中的十七个年头，却无份继续走下去。宁岚见我面色呆滞，目视前方，轻摇我的手，问道：“怎么了？”
　　我猛地回了神，为掩饰眼中的悲伤，强扯出一丝笑意，岔开话题：“听说今年的秀女大选已经结束了，前些日子皇阿玛亲自选的，你可有熟识的姐妹入选，在宫中也好有个伴儿。”
　　宁岚笑笑，平视前方，缓声道：“宁岚的性子，表姐你也知道的，我是不喜与人往来，初选秀女时也没主动同其他人过多交谈。”随即想了想，继续道，“若说能说上话的倒是有一位，不过是在选秀后才认识的，她是与我一同参选的秀女，四品典仪官王皓宽大人的女儿王碧霖。”
　　王碧霖，这个名字倒有些耳熟，仔细想了想，原是当时与宁岚一起参选，那个唯一被留了牌子的，当时她还向我和八阿哥请安，她和八阿哥曾见过一次。我忙问道：“她生得一副俊俏模样，瞧着便惹人怜爱。我记得她是留牌子，现在呢？可是已经晋封？”
　　“经过御选依旧是留牌子，只不过她年纪小才十六岁，皇上便没有册封，应是留着要赐给宗室子弟。”宁岚道。
　　经过那日匆匆一见，便知王碧霖是个心资聪慧的姑娘，若是日后嫁人，也该是温婉贤淑，能娶到这样的女子，也算是一种幸事吧。正想着这事，不知不觉又发起呆，宁岚见我失神，忍不住问道：“好些日子没见，今儿怎么觉得你心神不宁的，哪里不舒服吗？”
　　我摇摇头，暗自神伤，喃喃自语：“好与不好又有什么分别呢？”话一出口，才发觉有些悲天悯人的意味，忙含笑搪塞，“无非是整日闷在这宫里，除了看书也没什么打发时间的法子，这才胡思乱想。”
　　宁岚笑一笑，没有答话，静默地坐着。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说的话，竟也是宁岚如今的光景——原本有宫外的大好时光，是家里的千金小姐，却偏偏入选进宫，终日做着伺候人的差使，想到这，我问道：“你可怨我、怨我们把你带进这内廷之中？”
　　她嘴角凄然一笑，不动声色道：“早前八阿哥曾托仕隐曾问过我，可愿意进宫侍奉太后……决定是自己做的，我愿尽力一搏，不管今后是合是散，至少心里无愧。”
　　若是以前听到这样的话，定不会往心里去，可如今，宁岚的话却让我心里深深震动，我反握住她的手，咬咬嘴唇说道：“你放心，我们定会想好周全的法子，让你们二人在宫里相见的。”
　　她含笑点头，起身说道：“宁岚趁着不忙才得空出来，这会儿只怕太后午睡该起了，我也要回去听差了。”
　　我点点头，望向正殿，略微迟疑缓声道：“额娘用过午膳便去了庶妃章佳氏那边，你今儿来的倒是不巧。”
　　她明白我的意思，叹道：“宁岚负了姑母一番好意，实在无颜面对，不见也就罢了，帮我给姑母问好。”
　　看着她的背影，随着她的脚步，裙角下摆微微上扬，一如倔强的她，为自己向往的前路愿拼愿博。轻叹一声，想起自己，我连我的前路到底在哪都不知道，让我该怎么走？

　　这日，胡思乱想忽然想到那晚八阿哥曾吟诵出的秦观那首《鹊桥仙令》，却怎么也想不出这首词的全文，想把宋词找出来看看，竟然怎么也找不到。
　　春锦正端了几品点心进来，看见我正翻箱倒柜，便把点心放在桌上，问道：“公主在找什么？让奴婢帮您找吧。”
　　我踩在圆凳上，正翻着书柜最上层的桃花芯木箱子，头也不回道：“你可看见那几本宋词了，我记得以前放在书桌上的，有日子没看，现在想看怎么也找不到了。”
　　春锦走过来，回道：“公主这记性怕是忘了吧，先前脚伤那一阵住在八贝勒爷府上时，公主闲不住，说是要看宋词，诚郡王特意来给取走了的。”
　　仔细一想确实有这事，只不过三阿哥后来把宋词和几本明人文集一同带了去，我便只顾读那几本文集，把原先想要看的宋词倒是被我束之高阁。经过那一晚，跟八阿哥的交情与往日自是不可同日而语，也不好再去他府上取来，想想便罢了，让春锦扶我下来。
　　春锦是不懂我的心思的，一面用帕子把圆凳上的脚印擦净，一面说着：“诚郡王府上藏书甚多，肯定有公主想看的书，只是诚郡王这些天好像是在蒙养斋忙着，要是得空能来长春宫，公主可托他把书带来。”
　　三阿哥为着编纂《律历渊源》忙得不可开交，什么时候能来也说不定，想想便罢了，随口道：“不过打发时间而已，也不是非看不可，不必麻烦，我再寻了别的书看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