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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日 兰烬落 ...

  •   这一年,梁俊眉头一次没去郊外赏花。

      张医官嘱咐她在家静养两个月,最好足不出户。
      自从那天夜里跌倒失去知觉有如鬼上身一般后,祁颖陪了三天。俊眉有天夜里醒来见烛烬微光下,祁颖靠在一旁,苍白侧脸明明灭灭,正低声啜泣。她不知所措,伸手拍拍她:“阿颖不怕,往后说不定腊梅狐仙万变我愿。”
      祁颖低头看她,不置一词。

      “照您看这病与鬼神可有关系?”
      张医官望向这个病患,她还这么年轻,是青年才俊、师出名门,亦是窈窕淑女尚未婚配。在她眼中,没有怨恨和沮丧,只有瞳仁深处埋着一丝恐惧与遗憾。若不是他见过太多凶险疾病和各色病患,他都无法洞察这遗憾。
      “千总的病自是凶险,然则并与鬼神无关。若是静心休养,我不保颐养天年,却可保三年性命无忧。”他倒也不惧实话实说,却仍是忍不住叹息一声。将来这女子失了军籍是早晚的事,没了官俸,如若再有个闪失,这一门三女的日子竟是全看造化了。他看了看院子里的兰草,问道:“话说回来,千总可信鬼神之说?”
      女子朗声一笑,“这病看似可怕,但有没有鬼上身,我自己还不知道?我若信鬼神之说,找些和尚道士来家中做场法事念念经可还好的快些?”
      “若是病人都像这样,医者真是宽慰不少。不过千总还需小心一事,若左臂感到麻痹或动作困难,要立即找我。”俊眉点点头。
      据祁颖所说,那晚她整个人向右侧不断抽搐,而她醒来后一瞬左臂确实毫无知觉也动弹不得。
      三年。那么之后呢?
      “三年后,是快是慢?”她没头没脑问了句。
      “不会太久。”张医官思忖了一会儿答道,“千总放心,我不会放弃做些尝试,您还年轻,或许情况好转也未可知。”
      梁俊眉笑着点了点头,深深一揖。她不懂医,听上去麻烦凶险的病,就交给医者吧。而麻烦凶险的人生,似是才刚开始。

      俊眉到厨房和玉螺商量吃穿用度的事。她已去当差的地方告假,薪俸从下月起停发。如今又多了一项汤药的开支,不得不好好计议。
      玉螺怕她累,两人一齐到堂屋坐了说,又叫玉蟾倒水。说着说着,咬着后牙槽吐出一句:
      “你投军之前叫我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相信你。可是你现在变成什么样了?”她切菜切到一半,手里还提着菜刀,这会儿恶狠狠的想切人,感觉应该从俊眉的上司切起。
      梁俊眉到北境军营未满一月,就参与了阵前数年来最激烈的一次战役。
      “这病既在颅脑之中,又怎会和那箭伤无关?你们那将军将你们推进火坑,自己倒修成佛去了!”
      俊眉沉默着,忽地站起来喝了一句,“玉蟾,你若再一日要去当娘留下的镯子,我便一日要抹脖子了!”说完便转出堂屋,往后院去了。

      玉螺所说的箭伤,是俊眉两年前第一次上战场所受的没羽箭旧伤。箭簇力透头盔,没入俊眉头骨半分,就这还是她听闻风声仰头避过的结果。玉螺说还好戴了头盔。俊眉却觉得要是没有头盔她应该能更早判断到箭锋破空之音完全避过。这是她距离阵前最近的一次,也是她受伤最重的一次。
      当时军中医官还是有点害怕的,最后还是她自作主张把箭簇取出来了。幸好箭簇没有淬毒,喝了几天养神固气的汤药,吃了几顿骨汤,头虽然遇阴雨天伤口还是会疼,倒也并无大碍。
      梁俊眉细细研究过那箭簇。没羽箭虽不是首选武器,在北燕军中却也并不少见。因北燕军人普遍臂力强悍,惯用没羽箭者不在少数。这支箭除了在箭簇刻了燕文的“元”字,没有任何特征。而在北燕,三人中便有一人姓元。梁千总觉得,“既未杀我,便可护我”,于是将箭簇留作了护身符。
      她是洛云书院当届举荐至北境的唯一一位学生。到任就是千总,作战不畏首畏尾,和手下兵士情谊甚笃。一时间不少人当她前途一片大好。

      但是第二年暮春,梁俊眉言及思念家乡杜鹃花海,告病回了埔州。

      一个模糊的流言在认识梁俊眉的人之中传开。她在北境时被将军看中,想纳为妾室,梁俊眉心气高,不愿意,得罪了上司不受重用,便负气离开前线调回埔州,不咸不淡供个军需抄录之职,不光前途暗淡,怕是想嫁人也没人敢娶了。
      她赋闲在家养病后,只有二三常走动的书院同窗知道她抱病之事。其他不知情的人到现在才编出这么个故事来,也算是阿弥陀佛了。梁俊眉病后尤喜清净,又不断被迫修养心性,听到这种流言也不发作了。毕竟真正的前期往事,连她自己都想忘了。
      将军确实看中了她,不过不是要当妾室,而是要当参将。原本是青云路,她却自请回到前营,过不多久便告病还乡。谁又曾料想做了一年抄录,倒还真的病了。
      她还记得寒夜里她未受召驱马赶到将军府,世称儒将的上司没有责罚,面对她营救一支夜袭小队的请求却断然拒绝。
      “我带我的人去,我会救出他们的,保证没有折损!”梁俊眉说了这辈子和将军说过最长的一句话。
      “来不及了”,将军悠悠地说,“我不会为了一个百夫长冒险,你也不要。”一个参将说,刚接到上面的命令,继续对峙,按兵不动。原定的夜袭计划除了已派出的百人小队全部作废。她在前线这大半年,上面的命令出尔反尔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但如此生生折损百人,还是头一回。无论计划完成与否,他们竟是算好了的死棋。
      梁俊眉单膝跪地,头低得要埋进地里。她没办法当着其他将士的面求他,她也不能因为这支敢死队是将军亲遣而质问他。她只想得到准许做点什么而不是坐等她手下最出色的百夫长阿吉和他最得力的兄弟们隐没在看不到尽头的凛冬寒夜之中。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寒冷,牙齿有点打架,也不知道是不是蜡烛烟熏的,眼睛有点酸痛。
      她曾以为阵前杀敌比在朝为官要痛快的多,是死是活是赢是输,有今朝没明日,总是清清白白问心无愧,为此她可以不顾长姐和小妹,也抛下了完颜。
      可是此刻她等在这里,却发现自己比当年坐在书院课桌前还要年少无知。
      将军秉退他人,也不扶她,只轻声说:“小梁,你在阵前这段时间来,辛苦了。”
      梁俊眉摇了摇头。
      “你和我一样,其实,不是当军人的料。”
      儒将从不参与党派之争,从未被弹劾也从未受拉拢,他保全着自己,也尽力保全着麾下之人。他上不去,但也清白,这是俊眉没有去到洛云书院出身的名将麾下也不觉得可惜的原因。
      “蝇城那一战,我看到你了。你非常勇敢,步战很有模样,但是”,他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你一个人也没杀。”
      梁俊眉一惊,她一抬头,眼泪也就掉了下来。即使身边的士兵被敌人砍杀,即使她被厉害的敌人一箭射中头颅,她也没有下一招杀招。她记得阿吉砍倒她背后的敌人,与她背对背时所说。
      “我的千总诶,您这招招避开要害是打仗还是比武招亲呐!”
      就军人而言,她是拿自己的命在开玩笑,也是拿自己的军籍在开玩笑。
      “回来给我当参将吧。”儒将言尽于此。那句“在死在战场上之前”,也是可惜到咽了回去。他看到她的眼泪就明白她还没想通。当年他若是没有妻儿,他也不会想通。
      梁俊眉一个人牵着马走了回去。一路上天越来越亮,她却不知是困的还是冻的,人是越来越迷糊。迷糊中她看到一年前的自己,将无数个明月夜抛在脑后,怕那个骑术惊人的女人追来,牵着完颜的马一路穿越了草原,最后将马卖给了牧民。可惜军马不能随便卖,否则就换一笔钱分给家属们去。她想起小时候有一天玉螺收到一支金钏,那一天她姐姐成了未过门的寡妇。终于她低头抽噎起来。
      “就那么点功夫的单独谈话,被人传为了坊间八卦,也是叫人哭笑不得。”梁俊眉给祁颖讲完这个故事,以这句话做了总结。
      祁颖冷冷说了句:“你上司都不心痛,要你心痛?”
      梁俊眉看着祁颖,才感觉到自己脸上凉凉的都是泪水。她用袖口抹了抹脸,心中唯一一次,竟对祁颖生出了恨意。
      祁颖总觉得当兵的人最傻了,梁俊眉去前线也不过是洛云书院给的好出身,去了就是千总,留心保命来日调回兵部,若是自己争气官至侍郎,这条路走得多顺。她这样没门没路在二流书院毕业的人才不会到前线去替人卖命。那些兵士也不过是存一丝能活下来领军功的侥幸心思,看似保家卫国,实则为一口军饷去送死,竟不必她梁千总咸吃萝卜淡操心。
      梁俊眉没有多说什么,她已经习惯了跟祁颖话不投机,也明白这是许多人心中所想的。她只是轻声说:“我永远都不会不心痛的。没有军人是为了送死去打仗的。”就算她知道祁颖早晚有一天会因为看不惯她的清高模样而翻脸,她还是说了这句话。就算后来祁颖真的跟她翻脸了,她还是没有后悔说了这句话。
      那一年战事吃紧,她成为洛云唯一举荐到前线的学生的原因,是那一年笼共只有七人自请,其中四人遴选前改了主意。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日 兰烬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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