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见君子，云何其忧》贪欢嬉狐

7、第 7 章

　　酉时许，韩允明去到叶府。随行只带了清宵并几个小厮。因叶家长子陌橦亡故未及周年，且国内变数接连不断，故不曾大宴待客。只在卧房中摆下一桌家常吃食。
　　入屋内归了座，蘩雨等在一旁候着，叶陌桓道：“今日不用你们安席，散了罢。”
　　韩允明向清宵道：“你也同他们去罢。”几个小厮行礼遂出了房间。
　　叶陌桓道：“家丧未过，此就算是给大人接风了，怠慢了些，还请大人见谅。”
　　韩允明道：“此时没有外人，你这敬语谦辞还是免了罢。难道我外放一年，你就当真和我生疏了？”
　　叶陌桓脸上一热，犹疑一下，方唤道：“允明哥。”用的是从前的称呼。
　　韩允明大笑：“这才顺耳，今日来可不是与你论国家天下，在这席上你仍是原来的桓哥儿。若非如此，你的好意我可是不敢领了。”
　　听韩允明如此说，叶陌桓垂首道：“前日因事态紧急，桓儿也是怕对允明哥不利，桓儿心里待你仍与从前一样。”
　　韩允明拉过他手，半晌叹道：“那日我回京，只想快些见你，哪知你满口‘大人、下官’，我当时便想，这一年果然太长，只当你是怨我太迟了。可我何尝不想早日回来，公事未了，我又怎敢归朝复命。”
　　叶陌桓道：“允明哥的心思，桓儿知道。那日的事，确是桓儿错了，桓儿这里向你赔礼。”说罢擎杯饮尽。
　　韩允明忙道：“这是做什么，我没有怪罪的意思。你自小喝不惯烧酒，怎么今日偏备了它来？”
　　叶陌桓未答言，拿起执壶复又斟上，意欲再饮。韩允明本想挡下，却不敢当真用力，推就间叶陌桓又饮下一杯。
　　此一来二去，叶陌桓已是半醉，两人争执声渐响，忽听门外有人问道：“三爷，可有事？”
　　韩允明扬声应道：“没事，你们就散了罢。”叶陌桓仍寻着他的疏漏抢到酒喝，韩允明不得已发狠夺了酒杯，将他揽在怀里，又道，“清宵在吗？”
　　清宵回道：“小的在。”
　　“你打发人回去，说我今日在叶府留宿，叫老爷不要担心。”
　　清宵应了一声，便回身去了。
　　韩允明又向外道：“蘩雨进来。”
　　蘩雨推门入内，应道：“韩大人请吩咐。”
　　韩允明也不避讳，直抱起叶陌桓至里间床上，方道：“你家少爷有些醉了，去做碗酸汤来，再把这桌子收拾了罢。”
　　几个小厮匆匆进来将杯盘碗碟归置了，馔溟呈上早已备下的醒酒汤，然后便行礼出去了。
　　屋内灯影昏黄，叶陌桓脾性与烧酒不宜，今日越发多喝了两杯，昏昏沉沉地倒在床上。韩允明虽气他作践身体，却也无可奈何。因上前扶起叶陌桓，让他靠上自己，端起汤碗来唤道：“桓哥儿……桓哥儿？”见他不应，又道，“喝些醒醒酒罢，这样睡了明日要难受的。”
　　叶陌桓只“嗯”了一声，也不知是否听真了。
　　韩允明用汤匙盛了，吹温了一点点喂给他。叶陌桓不喜醒酒汤的味道，尝了几口就偏过头去不愿再喝。韩允明劝道：“再喝些罢。”因而仍送到他唇边，谁料怀中人却挣扎起来，险叫打翻了碗，无奈只得放了，安慰道：“不喝罢了，那桓哥儿就歇歇罢，闹起酒来可不好了。”说时帮他褪了中衣，扶他躺下。正待起身要些热水来，被叶陌桓一把扯住衣袖，原来叶陌桓朦胧间只当韩允明要离开，撑起身子情急间口中只唤：“允明哥……”无奈不胜酒力，晃了几晃似要栽倒。韩允明连忙揽住他，却见他眸中有泪，声声叫着“允明哥”，再想起前年南下出城时城口那一袭淡青布衫，心痛已极，忙俯身拥住叶陌桓安慰道：“桓哥儿莫怕，我就在这。”半晌叶陌桓方渐渐平静，但仍不肯松手，韩允明不好挣脱，只得就着和衣而卧。
　　是夜，月光幽然。韩允明自幼识得叶陌桓，知他自及冠礼后在人前向来淡定若水，今日这般情形定是之前种种不能说的苦处终于压抑不住，禁不住搂得紧了些。几番思虑，到人定时分方才睡了。
　　次日清早，叶陌桓转醒，勉力起身，仍觉有些眩晕。又见韩允明在身侧睡着不曾更衣，推想已知昨夜情形，一时无措。韩允明本睡得浅，听得声响即时便醒了，因也坐起来，笑问道：“酒可醒了？”
　　叶陌桓微点点头，也不作言。
　　韩允明揽过他轻吻了吻他眉侧，方向外唤道：“三爷醒了，进来伺候。”随放了手，翻身下床。
　　叶陌桓赧颜一笑，也欲起身。韩允明扶了他在脚踏上站了，道：“桓哥儿慢起身，看头晕。”二人正说话时，蘩雨端着铜盆进来，服侍二人洗漱毕，问道：“三爷，可用早膳？”
　　叶陌桓道：“呈上来罢。”见蘩雨应了出去，又听他道：“允明哥，将衣服换了罢。一会儿去橦嫂子那，让瞧见了不好。”
　　韩允明笑道：“早先的衣服你还留着？”
　　说时只见叶陌桓打开衣匣，找出一套旧时曾换下的，道：“不知还合不合身，这还是我生辰那日你来时穿的，因酒溅湿了换了楠哥哥的回去的。这件一直便这么放着，算也有二年多了。”一时说着帮韩允明换上，遂出到外间。馔溟等早把饭备下了。
　　正待坐下，韩允明忽道：“这衣服在箱中存了这些日子，怎地没有熏染的气味？”
　　叶陌桓一怔，不知答什么方好。
　　韩允明笑道：“坐罢，回京时你若如此，我也不必担那些心事了。”
　　见叶陌桓局促，又道：“桓哥儿隔几时将这衣服拿出来看看？”
　　叶陌桓一下红了脸，嗔道：“越大越没个正经。快些吃饭，去见了橦嫂子便回府罢！”
　　韩允明却不依不饶地追问道：“这是让我猜中了，必定还曾悄悄穿过罢？”
　　叶陌桓狠狠拧了他手背一下，再不答话。

　　一时饭毕，二人来至长房院内，恰见一侍女要掀帘进去，叶陌桓叫道：“婉屏姐姐留步。”
　　那人回过头来一看，忙见礼拜道：“三爷，大少爷。”
　　叶陌桓道：“劳烦姐姐告诉一声，说韩大人前来探望。”
　　婉屏道：“请就进来吧，奶奶已起来了。”说时打起帘来，又向內道，“大奶奶，三爷并大少爷来了。”
　　进到屋内，从屏风后缓步转出一人来，周身缟素，未施脂粉，端庄沉静。叶陌桓一揖道：“大嫂。”那人上前挽住，含笑道：“三爷多礼了。”见韩允明在旁静立，唤道：“明儿，今日过来了。”
　　韩允明听得唤，方应道：“姐姐。”
　　原来叶府大少奶奶乃是韩允明胞姐，闺名婧怡，早因叶韩两家素来交好，结了亲，许与叶陌橦为妻。
　　婧怡命：“婉屏看茶。”婉屏早捧上茶来。
　　只见婧怡因见到幼弟思及父母，又念亡夫，不觉滚下泪来。三人一时无话。婉屏在旁劝道：“这几日不见少爷，奶奶哪天不念叨几句，好容易今日过来了，奶奶这样不是倒叫少爷伤心了。前儿奶奶做的荷包，费了多少功夫，拿出来让少爷瞧瞧罢。”因唤：“媚屏，快拿过来。”
　　婧怡方拭了泪，道：“明儿，换上罢，我想着原先的应也旧了，才做了这个。”
　　韩允明听得便接过来，看时，见绣的是缠枝莲，道：“姐姐何苦劳神做它，我带那个也就罢了。”说着，解下旧的来。
　　婧怡道：“这还是那时你南下苏皖我做与你护佑平安的，现你无恙归来，做了一番大事，姐姐也替你高兴。只是……若能早些年，大爷也不至于……”
　　提及叶陌橦，屋内人都有些恻然。正无语时，忽听院里传来小儿呀语之声，原是奶娘抱着叶陌橦遗珠，单名慕，年方两岁，正要进偏房。婉屏忙出外唤道：“哥儿快来，瞧瞧谁来了。”
　　待进到屋里，却见叶慕向婧怡一拜：“给母亲请安”。又向叶陌桓拜道：“三叔好。”抬头见韩允明在侧，不知如何称呼，因看向婧怡。婧怡此时方掩了泪水，笑道：“你不认得他了？这是允明舅舅。”
　　韩允明含笑点头，只见叶慕跪倒叩首，轻轻楚楚说道：“见过舅舅。叶慕给舅舅请安。”韩允明见状忙俯身抱他起来，大笑：“好个伶俐孩子！”又向婧怡道：“今日仓促未带封礼，改日定差人送来。”
　　闲话一会，韩允明便告假回府，婧怡等一再挽留，韩允明道：“公务未了，下次定与姐姐长谈。今日罢了罢。”
　　婧怡无法，只得送他出了院子，又叮嘱道：“虽以国事为重，但若得了空就来罢。”
　　韩允明应了，方与叶陌桓回到书房。叶陌桓因吩咐小厮备马，清宵等都在府外候着。见屋内外无人，叶陌桓低声道：“允明哥，大姐姐来信了。”
　　韩允明挑眉看向他。
　　叶陌桓微笑，“并无他事，唯有一语相告。”
　　时方七月，榴花初照宫闱。
　　久为阴霾笼罩的叶家，终于迎来了一丝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