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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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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叠得方方正正的黑纱寄到小田切龙的手上的那天晚上，他趴在床上，把整张脸埋进了枕头里，直到把枕套哭得湿透。
哭的时候他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毕业会结束的那个晚上，拒绝了通宵玩闹的提议，比谁都早地坐了最后一班电车回东京。
车厢轻微地晃动着，空荡荡的，放眼望过去只看见在转弯的铁轨上略微开始错动的车厢连接头，感觉得到车轮从锃亮的铁轨上平稳地擦过的声音，把手的吊带在头顶上摇摇晃晃。
龙侧着脸看着窗外，其时正行驶在大片田野里，窗外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见，比窗外的景物更清晰地投映在窗户上的，是斜靠在他肩膀上的矢吹隼人的脸。
刚才明明只喝了一点点酒，度数也不高，那么此时醺红隼人的脸的，应该是顺利毕业的欢欣吧。
为什么这么高兴呢？龙皱着眉毛看隼人平缓的鼻息吹起耷在他脸颊上的，挑染过后的卷曲发丝，轻飘飘的，看上去就像小绵羊的毛。
你穿私服的样子真是有够难看——这句话龙不是没当面对隼人说过，但他心中的真实想法不是这样的——不是穿私服的样子不好看，而是……你穿校服的样子太好看了……宽阔的肩膀把校服肩背的剪裁很好地撑了起来，形成很流畅很优美的，令人羡慕的线条；经常敞开的立领前襟，里面是不整洁却也不违和的白衬衣，再里面是领口很低的黑色无肩背心；银色的裸女项链在平直的锁骨间闪烁着……
今天一过，从明天起，就看不到你穿校服的样子了……
今天一过，从明天起，我们都过了穿校服的年纪……
好象翻相簿一样，中学生活的回忆，好的不好的，快乐的不快乐的，都在龙的脑海中飞速地拉过，高中的最后一天，过得比以前的哪一天都更恍惚。
在他呆呆地撑着隼人的脑袋回忆的时候，窗外的光点已经越来越多，先是光链，然后形成光带，最后连成一片网的时候，城市也到了。
车厢里的广播惊醒了隼人，他起来揉了揉有些发红的眼睛，偏头看了看还在想心事的龙，轻轻地拍了下他的肩膀。
「我该走了。」
龙被他一震，神志迅速地回来了，看着眼前站起来的隼人，高大的影子投在自己的脸上。
「再陪我一程吧。」
「……可是，我的站到了呀……」
「那么……再见吧。」
嗯……隼人朝他点了点头，下车混进了出站的人流……就在龙的眼睛快要捕捉不到他的时候，他回过头来，嘴唇动了动。
你一个人也要好好回家哦……
虽然完全听不到他说什么，但龙就是知道他说的是这句话，哪怕在多年之后也这么坚信。
小田切龙从加拿大回来的时候，带回来的不只是学历和头衔，还有新婚的妻子，在读大学时认识的，娇小甜美的女孩。
人生是条不断流动的河，你踏进水里，哪怕只走了一小步，此时温柔地穿越你脚趾的水流，也不是你刚刚踏进去的那条河了。
龙的手机换了好几次，连带着通讯簿也更新了好几次，当他回到日本时，他手机通讯簿上的名字，除了自己的亲人之外，就全是在国外认识的朋友了。
这没什么，龙对自己说，只要我在日本呆上个一年半载，通讯簿上的名字又会全部换成日本人的名字了。
上帝赐给人的痛苦愈合剂，名字叫做——遗忘，而使它药效加强的引子，名字叫做——时间。
再次回到自己在日本的家，准备收拾东西搬进刚买的新家时，在一个精心藏在抽屉最里面的小匣子里发现了一枚金银双色的金属圈绞成的戒指。
龙拈出那枚戒指，对它的印象已经模糊得不得了了，试了一下，发现无论自己的哪根手指都戴不上它。
“是我小时侯的玩具吗？”
他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把那枚戒指连同匣子一起扔进了墙角的字纸篓里。
“亲爱的，有垃圾要扔吗？”
温柔的妻子用一个纯白色大发夹把头发都夹到脑后，轻轻地推开门，笑靥如花。
坐在前往新家的车上，龙突然想起了什么，面部表情震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问妻子：“垃圾你扔了吗？”
“嗯，垃圾袋提出去的时候刚好垃圾车来了。怎么了？”
“没什么。”龙把头转回来，开始努力地回忆某人的脸，却发现自己的记忆全都像雾气一样，怎么也凝聚不成清晰的影象，最清晰的，是那枚在平直的锁骨间晃荡着的裸女坠子。
可是……是你先忘记我的……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后脑勺深深地陷进了柔软的坐椅靠背里。
新婚带来的，不只是妻子和新的家庭，还有一座商事。
当龙走进宽敞的大厅，接受员工们的鞠躬时，诸多不善的目光让他感到了自己的不受欢迎。
为了事业而结婚，政商结合，多么俗气又卑鄙的戏码。龙扯开嘴角笑了笑，可是我和她认识的时候，彼此都不知道对方的身份啊……人就是这样的一种生物，一方面对别人的好运和幸福羡慕得要死，另一方面却又恨得要死，如果不把别人的幸福往最卑鄙的角度去思考，那对于自己人生的不平感就会慢慢慢慢地啃噬掉自己那原本正常的心。
可是，这个世界上的人是有很多的，人和人之间如果没有差距的话，那就没有“强者”了，如果没有强者的话，那么弱者由谁来保护呢？
龙甩甩头，大踏步地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董事长是自己的岳父，深居简出，所以作为总经理的自己，当然就是这个商业帝国的王。龙坐在高靠背的皮椅上，看着漆黑光滑的桌面映出自己年轻却充满鸷气的脸，以及在那扇堂皇的门背后，投射过来的把把无形的剑。
「你就是想太多才会天天这么皱着眉头。」
他叹了口气，自从在车上想起那枚戒指的事之后，那个遗忘自己的人就时不时地在自己的脑海中出现。
在加拿大的时候，一次也没有想起过他。可一回到日本来，他的影子就像空气一样的开始渗透入龙的思绪了。
我们都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呼吸着同一个城市的空气吧？也许在下一个街道转角处就会碰见你，眯起眼睛，轻笑一声，然后彼此都说着“好久不见”吧？
矢吹隼人，是在我的少年阶段，唯一承认不如他的“强者”。
挺拔的身材，开朗的性格……谁都喜欢他……
他也是……谁都喜欢……
而我……就是这“谁”里面的一个……
「为什么要在乎别人的看法？难道你还不够强大，不能只靠自己一个人活下去吗？」
「男人的话，不强就没有意义了。」
如果是他，一定会这么说吧，把手指放在眉间，轻轻地弹开，然后咧开嘴，一个无声的坏笑。
龙甩了甩脑袋，把那些模糊不成型的记忆抛洒得满地都是，然后朝秘书课打了个电话索取公司的基本资料。
一个华而不实的庞大蚁穴——龙一边翻看着貌似繁杂的资料，一边在桌面上“嘟嘟”地轻叩着签字笔。
对外扩展业务方面乏善可陈，客户面狭窄到可以，如果不是仰仗长久以来建立起信赖关系的老客户，就基本上是靠基层人员杯水车薪地跑着零散的业务……上层机构太过庞大，而且分配严重不均，真正做事的部门拿不到相应的收入，另一些部门只用坐办公室接电话却也能活的轻松……
龙手中的笔在一些部门负责人的名字上空划来划去，却难以真正下笔……都是些资历老到的人……想必在公司的股份中也有着不可忽视的一席之地……
果然……我还没有强大到只靠自己一个人也能活下去……
那么……现在的你呢……？
龙伸直双臂舒展开蜷曲过久的脊背时，一边听到骨节间的卡卡声，一边注意到午休时间已经开始好久了。
难怪外间秘书课的年轻女孩的嘈杂声停止了好久，龙站起来，转过身，透过灰蓝色的玻璃看着窗外的景物。
原本应该是湛蓝色的晴空，却被那玻璃染上了一层忧郁的颜色，厚厚的雪白的云朵，也变成了尴尬的瓦灰，如果这时刮起风来，大概也是黏腻得难以流通吧。
龙的手指轻轻放在那玻璃上，仰起脸来。
突然，他的眉毛又习惯性地皱了起来。
在翼楼的屋顶上，响起了噼里啪啦的声音，鸽子们又飞又跳地扇动着翅膀。从雪白的羽翼缝隙里，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一个人的轮廓。
龙来不及等电梯，呼哧呼哧地冲上屋顶时，看见的正是这样的风景。
一个人，坐在屋顶的边沿上，一只脚屈起来，一只脚吊着，皮鞋的鞋跟轻轻地扣着建筑物的外墙。
那个人的手边放着一个便当盒，里面的剩饭撒在了屋顶上，那群鸽子飞上跳下正是在争抢着饭粒。
噼里啪啦……呼啦啦……咕咯咯……噼里啪啦……
羽翼扇起的风，撩起了那个人的头发，衣袂也飘了起来，好象就快要把他吹到楼下去似的。
“矢吹！！！”
龙这么吼着的时候，感觉长久以来郁压在心头的气全部都被吼了出来，那一瞬间他全身舒畅得如同大病初愈。
被那么叫着的那个人，在鸽子羽翼的缝隙中，漠然地回过了头。如同之前龙想象一般地，眯起眼睛——
“好久不见。”
但是，没有轻笑。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