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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二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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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送来的礼物中有一部分是给薛鸿霖的娘窦大太太的,且秦蔓芸在薛府打扰了这么久一直没去拜访过,虽然有窦大太太身体的原因,但总归有点说不过去。因此这次于情于理秦蔓芸都要亲自去拜访一回了。
窦大太太所在的遐龄苑安静的坐落在一大片广玉兰中,已是花期的末尾,绿叶间只有零星几朵碗大的白花还孤零零的开着。也许是苑中有病人需要静养的关系,整座遐龄苑周围几乎听不到鸟叫蝉鸣,在梅雨季阴沉沉天空的映衬下,简直安静的过分。秦蔓芸还没踏进遐龄苑的门,就已经闻到了一股熟悉的中药味,那是曾陪伴了她上一段短暂人生的每一个日夜,和她来到这里后的前几年,她曾以为永远也摆脱不了的味道。
“不要怕,娘她人很好的,你去见过了就知道了。”董太太看秦蔓芸站在苑门口迟迟不进去,还以为她心有顾虑,便拉过她的手,温言安慰到。秦蔓芸感受着手背的温热,回以一笑,随着董太太进去了。
那些沉重的岁月终究是过去了。
她们二人甫一踏入苑门,几个穿着雪青色对襟罩褂的老妈子便客气的迎了上来,早有机灵的丫头将门帘高高打起,露出一个影沉沉的空阔门洞来。窦太太的屋里没有点灯,这么阴沉的梅雨天也只靠从半开的雕花木窗放进来的天光勉强照亮内室。一应摆设俱都精致大气,只不见半点西洋物件。秦蔓芸暗忖着听来的流言里说是窦大太太的大儿子薛鸿璟死在洋人手里的事儿大抵是真的,只是奇怪薛司令和薛鸿霖那对父子怎么对着孔繁嗣和威廉一点异样介怀的样子都没有。
董太太一进来就捉着屋里伺候的人细问了一遍窦大太太今天的饮食、服药、排泄等情况,又问了些诸如可有笑或是说些什么话的问题,亲生儿女大概也只能做到这样了。屋内连着伺候的丫头老妈子大概有七八人之多,却愣是除了董太太的问话和另一人的回话外听不到大响动。屋内的空气沌沌的,混着药气花气人气。大概天下久病之人的房间都是这样的,不论摆设的如何尽心,总盘踞着一股挥之不去的人体腐朽衰败的气息,令走进来探病的人不舒服。秦蔓芸不知该干什么,只好垂手站在一边听着,大气不敢出。好半天董太太才问完,笑着招手让秦蔓芸近前来。她轻手轻脚的走到那张华丽的拔步床边——一个瘦小的老太太半阖着眼睡在帐幔的阴影里,白了大半的头发散在枕巾上,脸颊深陷,颧骨高耸,脖子上一条条青色的血管凸显在皮肤外。床前的脚踏上放了一双素净的绣花尖头小鞋,约莫只有秦蔓芸大半个手掌大,也不知一个月能穿上几回。
没见着之前,秦蔓芸总不自觉的比对自己娘的样子想象窦大太太,毕竟窦大太太与薛司令是年少夫妻,比她娘大不了几岁。谁知竟已病成了这副样貌,不像四十出头的人,说是六七十都有人信。秦蔓芸心里有种惊惶的怜悯之情,挨着董太太小心翼翼的坐在床沿。只是她们来的不巧,窦大太太今天已经醒过一次了,董太太轻声喊了几下,窦大太太仍是没什么反应的昏睡着,董太太也只能遗憾的带着秦蔓芸往外走了。秦蔓芸心里倒是松了一口气,她实在不知道面对这样一个重病之人能说出什么有用的安慰话来。
董太太浑然不觉秦蔓芸内心的想法,犹自执著道:“下次等娘醒了我再带你来,前几年娘身体还好的时候就惦记着润之能带个女孩子回来,她看到你一定会笑的,平时跟娘说话也就这些还能让娘笑一笑了。鸿璟要是还在,一定会亲自替你们准备最好的新婚贺礼。他生前最疼的就是这个弟弟了”秦蔓芸本想反驳,只是听着话音不太对,回头才发现董太太眼底有水光一闪而逝。她莫名有种窥到长辈失态的手足无措感,然而很快她反应过来,那个一直以温柔坚韧的强大形象给予她无微不至照顾的女性,其实不过是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新婚丧夫的可怜寡妇。
斜阳里,董太太怔怔的,再一次回想起了那个高大英俊、温柔而疼爱手足的早逝青年,还有他们之间仅有的、短暂而甜蜜的时光。
秦蔓芸站在那座古色古香的遐龄苑前,打了个冷战,打从靠近苑门前就开始的违和感在这一刻全都冲上心头,让她觉得自己其实是站在那些聊斋故事里的鬼宅前,只要她一转身离开,这座巨大华丽的中式建筑就会摇身一变,化身荒芜的坟冢,坟头上野草横斜,昏鸦一声声啼叫在残阳里,而刚才所见的侍女和老妈子不过是两腮血红面目呆板的纸糊人偶。
这座宅子可不是经由执念和爱构筑的吗?窦大太太和董太太在他们共同深爱的男人——薛鸿璟死后,便都相继沦为了祭品。世人总是多情善忘的,那个曾经也是耀眼无比的青年猝不及防的死在乱战中,没过几年,薛鸿霖成长为一个同样优秀的青年,大家便都转而追捧起薛鸿霖来,薛司令更是新娶了名媛阮怜珠,老当益壮。只有窦大太太痛失爱子,从此恨毒了西洋人,亲手打造了这个与时代脱节的遐龄苑,外面早已是新时代的天空了,一进苑门却仍是晚清的浑浊空气。最后窦大太太更是带着对爱子的怀念一病不起,把自己彻底钉死在了苑里,而薛鸿璟留下的未亡人董太太,看似仍与平日没什么不同,其实心已是犹如枯木古井了。她平日里那么聪慧无比的人,明知忽然流传开来的薛鸿霖心上人的消息里有些蹊跷,却因为这也是亡夫的遗愿而固执的选择视而不见,甚至不惜多次劝说秦蔓芸,想要促成他们。
爱一个人,爱到失去理智,到底是好是坏?秦蔓芸茫然自问,不知道答案。
这个巨大而荒芜的人间,心死处即为坟冢,囚着无数自愿陪葬的未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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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沁一向是个贴心的姑娘,从前她们刚成为朋友时,她看出秦蔓芸身上的钱币都在路上因为绑架而丢失了,于是从不约她出门。最近秦家补贴了秦蔓芸一些,又看她这几日兴致都不怎么高,因此便约她出门逛逛散散心。正好威廉要去南城里的教堂办事,便一起搭个伴。薛鸿霖知道后,拨了罗副官过来,四人正好坐满一辆小汽车。
他们的第一站是东岳路上的进步书屋,这个书屋在学生团体中比较出名,里面的书种类齐全,不但中国典籍齐全,外国的书也是种类丰富,且更新迅速,加之坐落在东岳公园边上,风景优美,只要花一杯咖啡的钱就可以坐一下午。渐渐的,不止是学生团体,还有文青们、以及谈恋爱的小情侣都爱来这个书屋,看完了书还能顺便去小公园里走走。不过在秦蔓芸看来,这书屋背后可能与教会有些关系,许多与基督教相关的书籍被放在了醒目的位置,况且要在这寸土寸金的东岳路上租下这么大一块土地需要的可不仅仅是昂贵的租金。
进了书店大家就四处分开了,薛沁要去找些新出的小说看,秦蔓芸则和威廉一起翻起了圣经,罗副官权衡了下,跟着薛沁走了。
秦蔓芸早就看出威廉跟出来是有话要说,此时见薛沁和罗副官都不在身边,便和威廉走到了一个隐蔽的角落里,头碰头翻着书轻声交流起来。虽然威廉外形比较醒目,不过这个书店里还是不乏外国人士出入的,他们二人站一起倒也不觉突兀。
“秦,时间紧迫,我就简单挑些事情告诉你吧。”
“三年前,薛司令被他的政敌靳斯箴陷害,派去平息一场叛乱,但他不知道这是一场针对薛家的阴谋。但是谁也没想到,前面有装备西洋先进武器的乱军,后面孤立无援的薛家,最终竟然取得了胜利,并且借此机会扳倒了对头,但薛家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薛家的大儿子死在了战乱里,薛司令自己也差点回不来。”
“秦,你是不是觉得这些跟你们秦家没关系?”
“秦家虽然不是主谋,但也参与了整件事情的策划。知道薛家竟然取胜后,秦伯父就意识到薛家一定会报复的。没想到薛家竟然上门向你提亲了,并且散布消息说在战前你和薛鸿霖就认识了,彼此有意,后来也是秦家提供帮助才使薛家获胜。伯父才知道静霆一直带着你偷偷出去玩。因为这事,秦家被那位靳斯箴大人怀疑,地位也一落千丈。”
“随后静霆就被伯父连夜送出了国,和我成了同学,后来又变成了非常好的朋友。但是谁也没想到你胆子会这么大,竟然敢偷跑出来,还落到了薛家手里,静霆很担心你,但是他自己肯定也在薛家的监控之内,没法露面。幸好薛家的势力只在国内,因此就拜托我先回国来设法搭救你。”
“秦伯父不告诉你这一切也许是不想让你难过。秦,不要自责,这不是你的错。你在薛家千万要小心,不要相信那些别有用心的话。”
“如果你想离开薛家,一个月后有一艘船会出发去往美国,不要担心秦家,他们更担心你。”
“只是,秦,时间不多了,你要尽快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