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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前 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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厉远曾经在一个冬天的夜晚心血来潮地为一个叫做“365人”的网站写过一篇文章,文章的题目叫做《冬天》。
小学五年级以前她认为自己不是自己,用大人们能听懂的话表达就是:她认为自己永远是别人的陪衬,像竖在路边的电线竿子或者一只过路的蜻蜓什么的。在她看来这种东西永远不会有感觉,就像电线竿子晚上要发光,蜻蜓一不小心会在汽车上撞的粉身碎骨一样。比如今天她吃错了东西肚子疼,她会觉得疼是一种必然,就像电灯要亮,就像汽车要开一样,该来就来了,没必要克服,也不配克服,尽管这些感觉令她难受。
十年之后她知道这种想法被大人们叫做:宿命。
小学入学头一节课。
墙上贴满用皱纹纸做的五颜六色的花。
“有谁知道雨是怎么形成的?”一个留着卷发的老太太在前面笑着问道。
“是水碰到云走不动了就落下来了呗。”一个小胖子说。
“是孙悟空叫龙王打喷嚏!”一个小瘦子说。
她举起了手
“是雨滴太沉,云彩承不住了就落下来了。”
老太太依旧摇头。
“是地上的水气不断上升,到了空中,越来越多,越来越沉,形成大颗水滴就落下来了。”
老太太笑成了一朵花儿,和墙上贴的花儿交相辉映。
没有什么不同嘛,她心里想。
后来她知道那个卷发老太叫“老师”,那个回答对了的女孩叫蕊,蕊的意思就是花儿的心。
小胖后来被安排和蕊坐在一起。小瘦则和她成了同桌。他们离的很远,因为她很矮。
蕊是班长,小胖也是,他们和班上几个孩子都和卷发老太住在一个叫金专的地方,所以放学的时候他们总是一起走,不知道的还以为这群孩子是去照看孤寡老人,因为他们的胳膊上全都挂着“杠杠”。
十年之后,她明白大人们管这叫:关系。
她和小瘦的关系是:躲在十六开的音乐课本后面吹泡泡糖。
她的任务是擦黑板,因为她坐在第一排。
她总是很卖力,为了一朵小红花。
小瘦的任务是擦地,什么也不为,却也很卖力。
有时候他会帮她擦黑板。
有一次她在擦黑板时小瘦拄着墩布问她:你会劈叉吗?
她回过头去,金专的几个女孩在笑嘻嘻地练习联欢会的节目,她们都很瘦,互相帮着下腰,蕊在一边看着。
她扔下板擦就劈下叉来。
后来,她知道蕊有先天性心脏病,不能上体育课,也不能剧烈活动。她总在跑圈时心想要是自己也有心脏病就好了。
可她没有,她却以为自己有,因为在跑步时她总觉得自己快死了。
后来她还知道,蕊的父母在美国。
下雪的时候,蕊总是穿着红袄站在一边给“杠杠们”拿大衣。
她在天蓝色的地板上留下了一串黑黑的湿淋淋的脚印。
小瘦打开一扇门,她看见里面有一架世界上最温暖的床,一个男人在床边喂一个长发女人吃药,那女人和善地冲她笑了笑。
小瘦说:“妈。”
几分钟里,她穿着一件世界上最温暖的毛巾睡衣坐在沙发里,仰头看高高的天花板和窗外没化完的积雪。
小瘦在旁边一下下拉着小提琴,曲子没拉完的时候,她的裤子就给补好了,几个月后她在联欢会上再次听到了这首曲子。当然她没再当众表演劈叉。
第二个冬天,小瘦被安排到教室最后一排,他还是那么瘦,身边的座位上是一罗罗大衣。
她还是坐在第一排,每天揉着眼睛,满面尘灰地卖力擦黑板,为了那朵小红花。偶尔,他还是会帮她擦。
蕊和小胖的成绩永远比翼齐飞,墙上的光荣榜永远是遍地开花。
“杠杠们”说蕊和小胖正“那个”。
上课铃打响半晌了,卷发老太还是没有来,班里炸了锅,小胖和杠杠们甚至互相掷起了书本,蕊在一旁喝止了几下,坐下独自休息了。
擦完黑板,她把书本支在铅笔盒上,静静地掸下头发上的灰。
卷发老太不知何时进了屋子,班里立刻鸦雀无声,很清脆的,她的书连同铅笔盒被卷发老太挥手打落在地。
她弯腰下去捡起躺在地上的书,眼泪和头发上的灰一起无声的落下来,屋子里响彻卷发老太的怒吼声,她却什么也听不见了。
似乎一个寒假之间,她发现一切都变了。
小胖已经如同小瘦一般瘦高,戴上了眼镜,专心研究数学奥赛方面的东西。
蕊也长成班里最高的女生,成绩和小胖依旧不相上下。下雪时她依旧穿着红袄站在操场上,目送大家一圈圈的旋转。
班里有人说小瘦喜欢蕊。
她也跟着传,和伙伴们编造着各种各样的关于小瘦和蕊的谣言。
卷发老太已经成为她噩梦一般的死结。
数学的糟糕,语文的平庸使得除了擦黑板,没有人想得起她。
小瘦已经不再帮她擦黑板,他开始穿牛仔服,斜着肩背书包。
午后的时光总是很漫长,她昏昏欲睡,常常模糊了视线,失去了意识……
红领巾的角像香甜的泡泡糖一样在她的嘴里叼着,舔着,她端着书本,想起3年前和小瘦把三块“大大”放进嘴里,吹出像手掌一样大的泡泡,常常因为书本的空间有限不得不适可而止。有时候,因为动作幅度太大被后面的同学发现,于是便把研制出泡泡躲藏十八法,其中一种是她发明的,初次实验连小瘦都被蒙混过关,那次她把泡泡糖粘在了嘴的天花板上……
“你说农夫是怎么把一只狼吊在树上的?”卷发老太狞笑着看着哆哆嗦嗦的她。
她呆呆地站着,再次想起了墙上的皱纹纸花。
“你在干什么呢?”
“我……在……吃红领巾”
“站着!”
她于是就站在了最前面,小瘦在大衣的旁边投来极为陌生的一瞥。
她看着课本,课文叫《一只狼》,纸上画着一只狼被农夫吊在了树上。
卷发老太在第四个冬天和墙上的花一样凋谢了。
班上调来一个年轻的男老师。她也因身高问题被调往教室后面,她第一次和蕊近距离接触,更令她兴奋的是由于搬家,她和蕊竟然同路上下学了。
她终于明白她曾经是多么地羡慕蕊,又觉得蕊遥不可及。
小瘦的成绩已经超过小胖,脸庞出落的俊朗,他在年级的女生中像个神话一样被传诵着。
可是,她们还是说:小瘦喜欢蕊。
她在跟蕊成为很好很好的朋友时问起此事,蕊岔开了话题。
也有人说蕊也喜欢小瘦,可还有人说蕊还是喜欢小胖。
蕊问她喜欢谁,她笑了,说不敢说,反正他不喜欢我。
她发现,蕊不像以前感觉着那么遥远那么高傲,小瘦也不像过去那么可爱,人们也不像几年来的那么冷淡和漠视她的存在了。
期末考试成绩出来了,蕊拿着成绩单在楼下喊她,她探出头去,看见蕊依旧穿着红袄,拿着一张纸向她招手。
蕊说:“第5!”
前进了30名!
这个寒假像撒了欢。
小瘦伙同小胖约了几个“杠杠”和蕊出去,蕊叫上了她。
她总是跟不上他们的节奏。
小瘦不大和她说话,偶尔过来敲她脑袋取乐。
唯一的一次近距离接触是和小瘦在路边就着西北风分吃一块五毛钱的烤白薯。
后来的一年中,总有几次这样的活动,她坐在蕊的自行车后面,看小瘦在旁边频频靠近蕊,听他已经变粗了的声音,看他细长的手指……
第5个冬季,蕊的父母从国外回来了。
蕊换了一件大红色的新棉袄,她说她要去北京做手术了。
于是她就真的休学去做手术了。
五一放假,她在家里自制香蕉蛋糕吃,有人敲门,她去开,发现是小瘦。
小瘦说:“你知道蕊去哪里了吗?”
她说:“不知道。”
他又说:“你出来玩吗?”
她说:“不了。”
他笑了一下,走了。
她发现她连防盗门都没开。
这是他唯一一次找她,也是最后一次。
蕊的手术很成功,大学毕业后移民加拿大。
小瘦后来转学,从此音讯全无……
而她,在一次跑步后休克,被送去医院,发现真的有心脏病,从此只能在雪地里站着看同学们跑步,她也喜欢穿红袄。
现在她的柔韧性很好,可以劈一字叉甚至人字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