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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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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荻婀莱妠(Dialina)•伊丝塔•萨克利亚(※注一)相当守信,在她应允了安琪莉可之后的第二天下午,光公爵的马车就驶入了洛特斯。
尽管安琪莉可心痒难耐,她还是努力让自己遵守王宫所有的繁文缛节,克制住了当朱烈斯那张熟悉的肃颜出现在门后时心中刹那决堤的感动──如果她扑上去拥抱他,估计朱烈斯先生是不会高兴的,在裙摆的掩护下少女蜷起了脚趾头想道。
不过显然,朱烈斯是对她表面上清醒端庄的仪态甚为赞许。直到她由掌门官引下楼梯,走出这间挂满绛红色天鹅绒挂毯的大客厅,他都默默注视着她从端坐到轻巧起身行礼退下的全过程。
啊……安琪莉可在合起的门外微微舒了一口气。不论何时,朱烈斯的目光都胜过了礼仪课教师德科尔夫人嘴角最严格的细纹,使她背部的神经保持高度绷紧,像是贯穿了一根钢条一样姿态笔挺。
她斜穿过大厅,走入门后的长廊。
不同于面向中央庭院的位置,越靠近王城腹地的部分越是笼罩在半明半暗的氛围中,柔和的光晕从烛台的灯火微弱地落下来,将少女的身影映照得有如乐曲般梦幻不真实。安琪莉可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心里逐渐被畅快的情绪填满了,几乎要越过了在前领路的掌门官。
她遗忘了仅有两封的来信,遗忘了长久以来的焦躁不安,遗忘了还要准备的解释,只想着久未谋面的父母。他们一定是健康的、一如既往的样子,也许待在朱烈斯先生超豪华的房子里妈妈还会手足无措──不,那是一定的吧!很自然地,常说着『安琪真的和妈妈很像』的爸爸,以及扭扭眉头去捶爸爸的妈妈,仿佛都直接跳到了她眼前。还有她所熟悉的那间小屋和小屋周围的风景,那片延展到远处的苍林田野,那些美丽的树丛和树丛间妈妈与她一一插下的七彩标签。
这些在悲伤清醒过来之前的往昔的快乐牢牢攫住了她,她被这些思绪拉进了一个似梦非梦的幻境里,禁不住想要欢呼起来。
但此时她和掌门官同时到了楼梯下面。院子里,一辆马车早在那里等候着了,仆人为她打开了车门。她瞧见有人迎面走过来,开口欲说什么的样子,突然就觉得很不好意思。借着强烈的期待奏起的轻快脚步,为了掩饰自己兴奋得绯红的脸,安琪莉可迅速地就跳上了车。
就在这时,被她擦身避过的人一下回过了头,从车门之间闪身钻入,「请别!」少年脱口道,径直抓住了她的衣裙下摆。安琪莉可不由瞪大了眼睛,往马车内缩了缩。
突然意识到自己顺手抓着的是什么,少年绸缎一样的面孔瞬间涨得通红,飞一样地放开了手,「对不起,对不起…」他低声道歉着,想了想,怯生生地站在车门外向她行礼,「是我太鲁莽了,小姐,请您原谅我的无礼。」
他低垂着的浅亚麻色的眼睛在浓密的黑色额发和睫毛下闪烁着,似乎连嘴唇上细细的绒毛都紧张地沾了汗,姿态却是极为郑重的,叫人几乎是会将方才的失礼当成了错觉。
不知为何,少年的五官轮廓令她觉得极为熟悉,于是安琪莉可反过来慌张地回礼。「那个,请问……」
「我们有过一面之缘的,立摩朱小姐…啊,德•加尔德洪小姐。」为自己的失误再次涨红了脸的黑发少年以一种混合了热切的羞怯望着她。他咽下干涩喉咙中的口水,半晌目光晶亮轻声嗫嚅道,「我是您的迷,自从去看了家兄的表演开始就……您站在台上是那么的……」他激动的声音慢慢软化,胸口起伏着,最后化作了风中的一声叹息。
安琪莉可眨眨眼睛,双手下头捂着的面颊慢慢地开始升温直冒烟。「…欸?」
就像是之前脱口而出的冒失已经耗干了少年的勇气,他不知所措地瞅了瞅地面,但显然,那上面没有答案。他又抬头偷看了一眼少女,似乎是本来还准备说些什么,但话没到口边,安琪莉可那种愣住的、忘了回避的注视就叫它无端蒸发了。而安琪莉可满心难以言喻的成就感,既是因为直白的崇拜又是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两人谁也没说话,就这么面对面眼对眼、尽是红着脸地看着对方。
「咳。」一声干巴巴的咳嗽叫两人突然醒了过来。
安琪莉可首先回过神,立刻看到了不远处马夫和跟车正向其行礼的公爵。「啊,朱烈斯先生…!」
朱烈斯扫了安琪莉可一眼,随后是少年,缓缓沉声,「安琪莉可。」
少年也是一愣,接着抿了抿下唇,转过身恭恭敬敬地欠身。「日安,朱烈斯先生,我一直在等您。」
他面对朱烈斯说话时神色庄重,略带几分少年无措的柔和。安琪莉可突然就想起了为什么会觉得他很眼熟,她忍不住脱口而出,「厄利尔。」
少年浅色的眼珠一瞬黯了。「…嗯,是家兄的名字。」他轻轻向她微笑。
「先上车再说。」朱烈斯有些不悦地点点头,「这位是厄利尔•冯•莫兰的胞弟,斯蒂安•冯•莫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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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烈斯先生……」
对面的少年想说些什么,然而公爵直接打断了他的迟疑措辞,「我约见的是你的胞兄,斯蒂安。」
「家兄今日临时有事抽不出身,所以他让我来向您代为请安。」斯蒂安几乎是有点儿委屈地辩解道。
「是吗,」朱烈斯以其著名的冷电般的目光平视少年,不置可否地笑了一声,「有什么急事会造成失约呢?厄利尔是没有合理安排自己时间表的能力么,我以为他给我回复的书信里已经将约定的意思说得够明白了。」
可怜少年的脸眼见就能滴出血来,低声嗫嚅,「不,不是的……」
(这是……什么气氛呀…………)
安琪莉可在心中默叹着,巴不得能从背后一排的靠垫里抽出一个团抱在怀里,然后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去。可现实往往是不遂人意的──尤其她当还是和朱烈斯•德•加尔德洪公爵并排坐在一起的时候。
即使迟钝如她,对于朱烈斯显然易见的不快还是很明白的。脸比往日锁得更紧的公爵大人只是在与不速之客斯蒂安•冯•莫兰简单交流了一句问候之后,话语里就充满了毫不加以掩饰的责斥,显得甚至比往常都更苛于言辞。
站在她的角度感觉也很微妙。她极度渴望能从朱烈斯先生那儿获悉自己父母的近况,再加上他与她的关系特殊,蒂雅又说过朱烈斯知道『关系者』有些谁,即使是还没想好该怎么开口才妥当,安琪莉可积攒了想问的东西也实在有一大堆。所以现在车厢里有外人在的状况……金发少女在心里偷偷叹了口气。说白了并不希望有其他人在场,但眼见朱烈斯心情不佳,眼前的少年在他寥寥数句却又咄咄的气势之前毫无招架之力,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未免也太可怜了一点。
「厄利尔一定是有很重要的事情才来不了…」少女以饱含鼓励的眼神为那位倒霉的弟弟说了句话,不然谁敢对朱烈斯先生爽约呀。她就完全能体会得到直面朱烈斯先生的眼神杀是多么凄凉的一件事,当然了,同情的力量还不至于让安琪莉可真冲昏了头脑,后半句话她是打死也不敢说出来的。
可即便如此,安琪莉可也几乎是立刻就后悔了。在朱烈斯双眼横过来的一瞬间,她的舌头就开始打结了,「……的…的吧?」她可怜巴巴不敢再去看身旁的光公爵,而是冲着斯蒂安发问。
少年脸上得救似的亮了起来,忙不迭地向她点头,「是的!其实是在下午的沙龙上出了点事儿。」他望了朱烈斯一眼,咬了咬嘴唇,极为难堪地添上解释,「家父刚巧不在……而起因…事关即将出阁的姊妹的名誉。」
尽管仍对这个答案不怎么满意,但他似乎也算接受了。光公爵仅仅是皱了皱剑眉,「你知道,在Q.X.私斗是不被允许的……」
「那厄利尔他没事吧?」安琪莉可忍不住插嘴问道,一脸的关切。「他没受伤吧?」
斯蒂安小心地斟酌了一下用词,「劳烦挂心,他并没什么大碍。」
「那就好,吓到我了。」她抚着胸口,松了口气,显然是没听出来这句客套话背后的意思。
朱烈斯看了看安琪莉可那无比诚实的小脸,然后向斯蒂安以眼神示意,少年愣了一下,便低下了头没再说什么。「那么朱烈斯先生,您能别惩罚厄利尔吗?沙龙的话,应该不是在Q.X.……吧?」她抬起一对清澈的绿眼睛,带了点央求的样子,小心翼翼地问道。
他略加思索,点了点头,「仅此一次。」
「太好了!」安琪莉可顿时绽开笑靥,想也没想地就欢呼出了口。
朱烈斯几乎是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地微微一笑,不过她和低着头的少年也都没有看到。接下去有一会儿谁都没有说话,但车厢里的流动迟缓的空气随着朱烈斯脸上的神情不知为何地就慢慢缓和了。
等到安琪莉可有点想问本来找厄利尔有什么事的时候,只见公爵默默望着车窗之外。从这个角度看去,他的颊骨和下颌如刀锋修饰般平滑,肤色像大理石一般肌理细腻而又晶莹,华美的金发自前额泄下,比她所见过任何雕塑更完美的侧脸仿佛被外面的灯光与苍茫的雪的反光固定在了窗前,即使是在迷离的暮色中依旧灼灼生辉。
她突然就不敢开口了,生怕打扰了这番看起来比哲理更趋于极致的深思。
公爵却叹了一口气,转过头问道,「安琪莉可,你觉得冷么?」
安琪莉可愣了一下,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已经缩入了最靠内侧的角落里,只差没将两脚蜷了起来。她不由面上一红,总不能说这样的位置更方便看着朱烈斯先生的侧脸吧,低下头胡乱地摇摇脑袋。
见她重又坐直了把两手在膝上放好,朱烈斯便也不再追问,而是将目光再度投向黯淡的窗外,似乎是仍沉浸在思考之中。她顺着他的视线,见窗外渐暗的光景之中唯有隐隐的白色,忍不住轻声地问,「朱烈斯先生…是喜欢雪吗?」
「雪……」也许是从来没这么去想过,朱烈斯似是被她的问题给难倒了。他想了想,「也不是喜欢抑或不喜欢这样的问题。」
「可是朱烈斯先生一直都…一直都在看着雪呀……」
他长长的睫毛低下来,轻而易举地覆去了一对绀壁色的眼瞳。在片刻的思索之后低声说道,「纤细美丽、温雅冷静,不为浊世所污。兴许我是喜欢它的吧。」他慢慢地说着,嗓音里有一种追忆般淡淡的沉穆。公爵的声音很美,像最纯正的黄金色的日光布下,质感正介于中音与低音之间的低醇平稳,徐徐的言语间就好似有最昂贵的一疋天鹅绒缓缓擦过听者手背。他抬头又望着外面的雪景,口吻逐渐变得严肃起来,「但这场雪,我却觉得它不应该来。」
「为什么呢?」困惑发问的却是斯蒂安,他显然也是因朱烈斯的描述听得出神,「大家都在为这次的降雪雀跃呢。」
朱烈斯看了看他,倒没在意他脱口而出的直率语气,「雀跃吗?」
少年略红了脸,「是的,我也多少……母亲说,上一次萨克利亚有雪的时候我才满两岁,所以之前从不记得曾经见过这么漂亮的东西。」
「没错,已有十五年不曾见到过这样的雪景了。」他平静地颔首,「斯蒂安,莫兰家的领地还安定吗?」
「是……」斯蒂安一时不太能理解公爵转过话题的原因,呐呐地答道。
「那就好。」朱烈斯默默望向窗外,沉声道,「王都附近还暂无供应上的问题,只望偏远的省会也能安然无恙。」
对面的少年突然沉默起来,似乎有些明白过来了。
「『马莫斯往王都的陆路交通就拜托了』,请这样转告令尊和厄利尔。」他将手中的外套放在靠近安琪莉可的一边,少女这才注意到,光公爵诺大的车厢内,并没有燃着暖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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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有传闻说初来乍到者将德•加尔德洪公爵的宅子错当成别宫的,事实上,这半点也不夸张。这座完全对称的房子共有四层,每一对轩窗、庭柱、平台乃至烟囱都排列地如此匀称,如果拿市政厅来与眼前的这栋由最上乘的砖石和纯金叶的涡旋雕花筑成的建筑相比,前者无疑会显得破旧不堪。尽管历史悠久可追至建国初期,公爵家仍是保存得相当完好,在保有了一种极其肃穆的历史感同时,这座宅子里,每棵树、每一座喷泉、到每一个石瓶都还是完整而美观的。透过前门厚重高大的拱形门,手握这个国家政权的世袭大公们在他们恢宏庄严的古堡里无声地俯瞰着王都,栏杆上每一边内侧铅线都工整地饰有德•加尔德洪古老而繁复的家纹。
经过一个大理石砌就的池坛,往北就是一列马房和车房,而偏西的园子里则有一座从早到晚都喷着水的喷泉。安琪莉可揣测着马车的路线,一种因熟悉而产生的安心慢慢浮现。再度回到德•加尔德洪公爵的府邸,她心中对于这栋古老建筑的拘谨惶恐之情已是淡了许多。
马车停在主建筑的正门口,光公爵伸手扶下金发的少女。她几乎是要忘了这么一桩事,提起裙子就打算踮脚跳下马车,好在光公爵线条笔挺的身姿总算是提醒到了她。安琪莉可不由在心中暗叫一声好险,然后略带同情地向同行的斯蒂安道别。那可怜的少年似乎是被眼前的一切──或是光公爵目光中显而易见的某种东西给镇住了,相当识趣地向公爵表达了想先欣赏一下厅堂门口的花园和雕塑,光公爵也毫不犹豫地便首肯了,点头准许斯蒂安在他家门外而非会客室的接待厅等待着。
安琪莉可由执事引到了接待厅等候,对面墙壁中央是一座壁炉,壁炉上端定着的镶金框的镜子中映照出她有些心神不定的面孔来。朱烈斯先生让她在这儿等待的时间似乎是比她自己预计的要久──不过她也不能确定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少女有些焦虑地环视着接待厅,这个房间所有的镜子都略微倾斜着,不仅可以照到全室,天花板也映入镜中,在一扇扇古典式样的宽间距的门面前,时间的流逝仿佛都变得模糊起来。她不由放弃般的索性去看镜中映现的繁复绘刻,却突然地,在那些花案之中看到了一丝移动的身形。
灯光映在来者如瀑的墨色长发上,男人停下脚步,在看清面前站着的是谁之后嘴角隐约浮现一丝朦胧似幻的笑意,似乎全不觉惊讶。
「……」安琪莉可掉转过头,踟蹰了一下,「您为什么会在这里呀,克莱维斯先生?好巧。」
「『好巧』…么。」他重复道,唇齿牵动之间暗色的眼眸显得有些讳深莫测。
话题至此算是再也接不下去,但他似乎也并不急于离开,只是看了金发的少女一会儿。他的目光一如既往的如同天际悠远的灰暗,若即若离地,叫人望不到底。正当安琪莉可以为对方会继续沉默下去或者举步离去之时,他却漠然低下了眼幕,「你此行所为只有落空。」
之前过久的静默使他的声音听来不太真切,她愣了一下,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欸?」
「所愿落空。抑或是说,在命运决判的面前,属于血亲的羁绊已经断了。」他缓缓说道,声音飘荡在空中,恍然是滴落夜色的漠凉水珠,高贵而冷寂。
「是…什么意思?」
「恐怕在加尔德洪老夫人的严厉要求下,只会露出人类最胆小怕事的一面与你划清界限吧……他们不会见你最后一面了。」
他说得并不大声,她却仿佛心被谁狠狠握了一下。「不会的!」安琪莉可像被踩到了尾巴一样脱口而出。
几乎在同时,从朱烈斯书房的方向传来了一声巨响。她被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向眼前唯一的人投去了类似求助的询问眼神。
他遥望着那个方向,转头对她淡淡一笑,「不信的话,何不以自己的眼睛确认呢。」话音未落,少女已经不顾一切地跑了过去。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