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岁》留君小憩

2、假凤(上)

　　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苏幕遮》周邦彦
　　两年后……
　　.
　　阳春三月，北氏国南宫将军府后宅的桃园内，已是繁花压枝。白若冬雪，绯若轻蝶，偶尔柔风抚过，总有几片调皮的花瓣，偷偷借着风势打着旋儿飘舞嬉戏。树下摆着一张檀木雕花软榻，一女子静静斜倚其上，正是刚刚及笄的洛语。
　　花开花落，白驹过隙间已是两轮寒暑，当初那个俏丽的女娃，业已出落成曼妙的少女。但见她通身雪白叠纱裙衫，肤如凝脂，面比姣花，发上裙上沾着点点粉红落英，若不是偶尔翻动着手上的诗册，活脱脱便是个掩在桃花深处的仙子。
　　“表姐！”远远传来一声清脆的娇唤，只见一个身着鹅黄缎窄袖、雪锦下裙的女子，正提着裙角跑来。
　　洛语搁下手里的诗册，不用抬眼，只听那声娇呼便已知道，来的定是南宫将军与她姨母的小女儿，南宫锦。锦儿与她同岁，只是生辰略微晚些。小丫头生着一张俏丽的圆脸，性子活泼，洛语甚是喜欢。又因同住一个院子，所以，这两年过来，二人已渐渐成了交心的姐妹。
　　待南宫锦跑到近前，洛语直起身示意她坐在榻上。上下仔细打量，见她额角已微微沾了汗渍，不禁轻笑：“真真是个猴儿脾性。”又从软榻旁的矮几上端过青花瓷汤盏递给她道：“新煮蜜汁苹果，饮些压压喘吧。”
　　“多谢表姐！”南宫锦接过汤盏，细致的抿了几口，便欲搁回矮几上。一偏头，却瞧见几上摆着的一盘子她从未见过的点心，大小若棋子，形如花瓣。南宫锦好奇的伸手捏起一块来，用两根手指夹着在眼前翻来翻去，然后咂咂嘴，“果然比府里师傅做的‘精致’，可是扫雪大姑娘的手艺么？表姐好福气啊！”
　　洛语伸出一根手指点点南宫锦的额头，笑啐道：“不过是些吃食，平日里哪一样不是仅着你来？”
　　南宫锦扁扁嘴，不依道：“表姐明明知道，我是最爱这些吃食的！”
　　洛语却笑的越发厉害，连连摇头道：“堂堂威武将军南宫寒的嫡女，竟然只爱吃食！这话儿若给姨父听到，看不罚你去抄书。”
　　南宫锦见洛语一径打趣自己，自是不肯吃亏。正欲反驳，却突然禁了声，双眼直直盯着洛语发愣。
　　洛语颇感好奇的顺着南宫锦的眼神上下打量自己，却并没看出哪里有不妥，便问道：“锦儿？怎么了？”
　　南宫锦摇摇头，然后极认真的盯着洛语问道：“表姐，你是仙子吧？”
　　“这话儿怎么说？”
　　“有诗为证啊！”南宫锦将两手反背在身后，学着教书夫子的模样，摇头晃脑的念道：“桃花府里桃花园，桃花园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粉钱！”
　　洛语‘扑哧’笑出声来：“你这妮子，竟把前人的诗篡改成这幅模样。只不过，若要照此说来，表妹你也是仙子呢！桃花府里桃花园，桃花园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却摘桃花换‘郎缘’！”
　　最后两个字，洛语故意咬的极清楚，南宫锦自是听的明白。俏脸一红，低头扭着衣角子，：“谁，谁摘了桃花换郎缘来着。”
　　洛语眉头一挑，故作一脸疑惑，惊讶道：“不是表妹么？昨个儿早晨，我可看见有人摘了几枝桃花，巴巴儿的让人送去安尘表哥府上呢！”
　　南宫锦一惊，越发窘的不成样子，声如细蚊的问道：“表姐，你怎么，知道的……”
　　洛语微微一笑，牵过南宫锦的手，柔声道：“好锦儿，你那点子心事，瞒得过别人，还瞒得过表姐么？”
　　“只是……”南宫锦的面色黯淡下来，别开脸望向远处，再开口时，已隐隐带了哭腔：“表姐，我今年十五岁了，十五岁了……”
　　“那又如何？安尘表哥不也才十九岁么？”
　　南宫锦却一径摇头，“表姐，我爹是正一品威武大将军，我怕……我是逃不过采选入宫这一关的。”
　　不仅北氏，东江、西宁、南诏等国都有此规定。正三品以上当朝官员，家中若有及笄女子，必须送到宫中采选，取才貌双全者充实□□。南宫锦不仅容貌出众，家势更是显赫，岂有不中选的的道理？
　　洛语唇边漾出一丝几不可察的浅笑，探头伏在南宫锦耳边，轻声道：“那要看，锦儿是不是真的想嫁给安尘表哥了。”
　　南宫锦终于忍不住，扑到洛语怀里放声悲泣：“表姐，我想，我从八岁见到安尘表哥的时候，就晓得他与别的哥哥不一样！等懂事了，知道男女之情以后，就越发的想着他、念着他。表姐，我怎么办，我该怎么办？你帮帮我……”
　　洛语轻轻拍着南宫锦的背心，微眯起水般清亮的眸子，眼神越过她，遥遥望着远处那一棵绯色最浓的桃树。如果此时南宫锦抬起头来，就一定会发现，洛语眼中流露的并不是姐妹深情，而是骇人的凛然杀机。但‘如果’终究只是‘如果’，南宫锦最终还是错失了最后一次摆正自己命运的机会。
　　“锦儿，别哭，”洛语搬正南宫锦已哭得有些发软的身子，抽出缎帕沾掉她腮上的泪珠，一字一顿的道：“表姐帮你。”
　　南宫锦茫然的眨了眨红肿的眼睛，因哭脱了力，问出口的话如梦呓一般缥缈：“帮我？”
　　洛语点点头。伸出手仔细的为南宫锦挼着松散的头髻，“表姐猜啊，其实安尘表哥也是喜欢我们锦儿的！要不，怎么隔三差五的便往咱们府里跑？”宠溺的刮了刮南宫锦的鼻子，她接着道：“而我们小锦儿呢？又自八岁起就弄丢了自己的一颗芳心。不像表姐，即没有自己中意的人，又没有中意自己人的。所以啊，正好替锦儿去应付那个劳什子皇帝大人！”
　　南宫锦不敢置信的睁大眼睛看着洛语。“表姐，你是说……？”
　　“若圣旨下来了，锦儿就去跟姨母、姨丈哭闹，到时候，表姐自会去请命。”
　　“真的？”南宫锦一张俏脸禁不住扬起喜色，只是下一瞬，却又烟眉紧锁：“不行。娘说过，一入宫门深似海，锦儿怎么能只为了自己，就让表姐替我去受苦！不行，这样不行。”
　　“锦儿，你听我说。”洛语拉过南宫锦靠在自己肩上，缓声开解道：“两年前，表姐一夕之间几乎失去了所有家人。如果不是你们，表姐不知道自己现在还能不能活在世上。不过，庆幸的是，我还有你们，还有锦儿这样一个好妹妹……锦儿喜欢安尘表哥，所以表姐一定会尽我所能助你成其好事，表姐只希望你过的好……相反的，表姐没有自己喜欢的人，入宫侍主也未尝不是好事。也许，那皇帝大人便是表姐的良人呢。”
　　“怎么会……”
　　“怎么不会？”洛语打断南宫锦，“皇帝是天子，是天底下最出色的男子。锦儿刚刚不是也说了，表姐是仙子！即是仙子，岂有嫁给一般慵夫的道理？”
　　南宫锦仍然迟疑：“真的？”洛语笑着答她“自然是真的。”
　　南宫锦方才长舒了一口气，但见她美目流转间，已然恢复了那明快的性子，“表姐刚才似乎已经承认自己是仙子了呢！”
　　“又来取笑我！”洛语一蹙眉，做势便要伸手去拧南宫锦的粉脸。
　　南宫锦调皮的吐着粉舌向她做一个鬼脸，身子一低，堪堪躲过洛语的手急步窜了出去。洛语却不肯就此放过她，将手里的缎帕往软榻上一抛，扯起裙角便追了过去……
　　一园桃树，两行倩影！任他枝头桃花俏，却怎么也比不得桃花树下依人笑。只叹奈何，红颜自古遭天妒，没有人知道，就在北氏国泽帝四年的这个春日里，命运的巨轮，已然悄然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