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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贰】相遇伊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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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秋之日,南屏山风平浪静。
鬼鬼祟祟的送信密使把脑袋伸出树丛,在确定没有人看见他后,熟门熟路地从武王城外道跑下。然后潜伏在山崖小道边的年轻侠士熟门熟路地一拥而上把他胖揍一顿,再将他押送到附近的正气堂值班营。正气堂守卫一脸浩然正气地接过了“叛盟密使”,谢过“好心的大侠”,并表示大侠的历练任务圆满完成,可以去江对面继续江湖之旅啦。
密使当然不是真的密使,如果真有大侠出于好奇打开那封密报,估计只能看见“没有中奖,谢谢惠顾,欢迎下次再来”之类的胡言乱语。
“所以这么坑的任务到底是谁设计的?”密使愤怒地表示。
正气堂守卫沉吟良久,同情地拍了拍密使兄弟的肩膀:“大概是少盟主的恶趣味……”
…………
武王城中的穆少盟主优哉游哉地打了个哈欠,熟门熟路地朝着恶人谷方向发了会呆,然后展开日记册提笔记录:
今日无事。
只可惜,江湖从未一日无事。
商青致与云徵正在兰亭书院优哉游哉地下棋。
“此子落盘,胜负当分。”商青致手拈一枚黑棋正欲落子,只见对面的云徵细细打量桌上片刻,微微一笑:“这倒是未必吧。”
商青致神情一怔,却未犹豫半分,直接将棋子送上他原本所想的位置。吃白子数八。
云徽执白子迅速落棋,一口气吃尽黑子二十五枚,尽数收入囊中。
原来是围魏救赵,声东击西的策略,套着一层又一层的伪装和谋划,商青致到了此刻才明白,只是好像太晚了。
紧接着商青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棋局原本你来我往的僵持之势,忽然间就变成了单方面的屠杀。商青致还想要抵抗,但云徵扫荡外侧余子,来势汹汹,杀的他连连败退,片甲不留。
虽说商青致有意放水,但观人下棋,可知此人品行。商青致摇头叹息,像是云徵这样的,表面好相与地很,芯子就是一条毒蛇。要想打败他,要么从一开始就击中七寸不留任何余地,要么就等着被他慢慢折磨到死。
商青致说:“你在下棋上倒是很有天赋,若是肯好好学,将来定能超过我。”
云徵单手拖着下巴,左手食指点点桌面:“我觉得这个游戏无聊的很。倒是你这个人,有趣得很。明明年纪轻轻,只虚长我三岁,却一本正经地像个迂腐的老夫子。我说要你让我五个子,你便真让了我五个子;我告诉你我在挖坑给你跳,你又不愿意改,宁可跳坑里,奇怪奇怪。你们中原人都这么耿直撒?还是就青致你这样?”
他的中原话还算流利,但口音委实不标准,莫名其妙地带点地方口音,商青致也不知云徵是从哪里学来的。他只得用手沾着茶水,在他面前划下“君子”二字:“这是中原君子之棋道,言出必行,言出不悔。”
云徵貌似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坦诚地说:“我不懂。”
他一摇头,银色的耳坠就叮铃作响。桌上的茶渍很快就变淡了,一对拇指粗的小蛇很神气地从云徵袖间爬出来,舔了舔桌上的茶叶沫,貌似觉得很不好吃,就朝商青致吐信子。
商青致便去房中拿来糕点盒,小蛇高兴地钻了进去,还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手。
“君子之道,这就是你救我的理由吗?”
“非也。”商青致拢了拢袖子高深莫测地说。“救你,是为医者之道。我辈面前,不分贵贱,不论善恶,只有患者和医者,两种身份而已。”
其实只是他那天路过断心崖,惊讶地发现有一个疑似尸体的人形物体挂在树上,就顺手捡回来医治了。
多年爱捡尸体练缝针的老毛病,改不掉,好心累。
要是知道捡回来是这么个大麻烦,他才不会捡……商青致心道。
“医者之道……”云徵若有所思。“我们苗疆也有补天诀心法,可以生死人肉白骨,可是没有这个’道’也没有那个’道’的,只凭自己意愿做事。”
商青致对补天诀很感兴趣,正欲追问其治病手法,突然一名弟子急匆匆地闯入兰亭书院行礼:“大夫!扬州城总督府突发怪症,向浩气盟发来求救函。”
“什么症状?”
“口眼喎斜、语言不利,而且病者时常会没有预兆地昏倒。”
“这症状听起来像中风……可有大夫看过?”
“回大夫,已请扬州城本地的大夫看过,但并不是中风。”弟子又行了一礼说。
商青致凝眉:“我知道了。为我准备车马,近日无事,我尽快启程。”
“是。”弟子抬头欲回去禀报谢盟主,这才发现院中还有一人。此人身着紫衣,配以琳琅银饰,服制很是奇怪,竟然露出双臂,十分放浪不羁。弟子朝下看去,又见这个男人根本没有穿鞋,就这样大喇喇地露出脚趾和精瘦的小腿。再往上看,额头上竟挂着一只银色蝎子,蝎子下方的人类眉眼妖冶之极,根本不是中原人会有的长相。
长得很妖怪就算了,更重要的是,他身为兰亭书院的外院弟子,为什么从来没有见过这个
人?他到底是怎么进来的?从气息看,武功也不是他这个段数可以揣测的,但浩气盟什么时候可以任凭人无声无息地自由来去了?
弟子这样想着,神色中自然流露出一股警惕之色,满心想着要将此人的存在一并报告给谢盟主才行。
商青致岂会不知他的想法,正思考着怎么解释“自己不小心捡了个大杀器回来”的事实,就听见云徵笑眯眯地开口道:
“你好呀,在下羲飘,中原名字叫云徵。”
“什么?!”弟子大惊失色脱口而出,“云云徵……我……你……你怎么还活着?!不对,你为什么在我浩气盟??”
云徵挑眉:“你对我的存在有什么意见吗?”
“不敢不敢……”弟子一步三作揖赶紧退出了兰亭书院,云徵和商青致远远地听见弟子撕心裂肺的喊声:
“盟主救命啊!!!!!!!少盟主救命啊!!!!!!可人姐姐救命啊!!!!!我看见云徵啦!!!!!!!!”
“什么?”
“……什么?!”
“什么!!!!!!!!”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
…………咳。
云徵无辜脸。
所以真的不该把他捡回来的……商青致默默想着。
为了避免遭人围观,在消息传遍浩气盟上下之前,商青致带着云徵火速动身前往扬州城。
说到这扬州城总督,也是个奇葩人物。扬州城总督在任已二十余年,论政风,是个两袖清风的好父母官。他年少时是个小秀才,却成天幻想做个江湖侠客,便偷跑出家给藏剑山庄当外门弟子。只是问水决刚修一半就被家中老父找到拎着回家逼迫继续考科举,杨小秀才本想随便一考应付了事,结果超常发挥,中了举人,一飞冲天光耀门楣,再无回去当个乡野武夫的可能。这件事在江湖上一时引为奇谈,倒也变相满足了杨小秀才江湖扬名的愿望。时隔二十年,杨小秀才变成了杨大总督,但从停止过对做“江湖大侠”的觊觎之心……浩气盟举办的武林大会杨总督屡屡“伪装”亲自出席,因为举办地点偏偏在扬州城范围内,大家也不好直白地赶这位总督下场。只是上台对阵的糙汉子们都颇有些心惊肉跳,生怕一不小心就打死了朝廷命官,弄个大新闻出来。所以,虽然杨总督只会问水决,但擂台赛战绩非常诡异的好看……
咳。
毕竟是总督,总要给一点面子嘛。
商青致和云徵到了扬州,一路进了总督府,却被告知昨日竟有人已病发身亡。死者正是杨总督的亲儿子,杨涧。杨夫人从昨天起就哭得稀里哗啦的,商青致给她把脉时云徵觉得她的眼睛肿得像上元节的小灯笼。
怪症,受害范围:杨总督,杨夫人,杨涧,以及他们的贴身奴仆。
活者,口舌僵硬,面目歪斜,四肢行动迟缓,性情狂躁。
死者,浑身发黑溃烂,面容狰狞,尸体暴露在空气中,却没有任何变质腐化的迹象。
“你觉得这个症状像什么?“商青致突然道。
“尸人蛊。”云徵取出腰间横笛,吹了一个短促的音节。
杨夫人本来神情温和地听着他们说话,立刻白眼上翻,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云徵蹲下身去,小心翼翼地用笛子敲了敲杨夫人青黑的额头。
约三五息的功夫,两颗红点清晰地浮现在了天阴穴周围。
“这下可以确定了。”商青致无奈道。“劳驾,下次吹笛前,打个招呼,在中原随便吹笛子,会被当做邪教抓起来的。”他还要向杨家人解释为什么看病能看晕个人好吗?
云徵应声。“怎么样,这个蛊,你的清风垂露可以解吗?”
“不能。”
云徵微微试探:“可是我所受的蛊毒,你先前就解了。”
“我只能解一般的五毒蛊并发的蛊毒,却并不能解蛊。”商青致也蹲下身来尝试着往天阴穴扎针,但很快,他发现果然无论怎么调动内力,银针都像触及坚石一般,无法深入。“你看。”
云徵见此情形,眼中划过一丝满意。他瞥了商青致一眼,右手无名指轻轻搭在虫笛气孔上,眯起眼盯住商青致的后颈。但商青致专心致志地观摩着杨夫人的面貌,竟对云徵的动作毫无察觉。
过了一会儿,云徵不知思考了些什么,慢慢若无其事地挪开了右手。
一旦查明是尸人蛊,那么事态就从普通的日常看病事件上升到浩气盟需要严肃处理的范围,无须商青致再介入。
尸人蛊是西南邪蛊,拿活人炼制,为正道所不容。但浩气盟盟下所属五毒教弟子皆出自曲云的五圣教,只修习较为无害的五毒驭兽诀。要把此事查个彻底,估计得费一番功夫。
其实云徵会尸人蛊,但他不能说,也懒得说。反正他毫无愧疚地把这麻烦担子丢给远在天边的教主和师兄师姐们解决了。
只是有一点很有趣……
既然是尸人蛊,炼制尸人,必然要把人装进坛子里。
可是,哪来的尸坛呢?
扬州城里可能有天一教余党在活动。云徵坐在茶馆中,双手捧着今年新采的碧螺春茶,盯着护城河的河面发呆。身边茶客来来往往,不少武林中人谈论武学兴致昂扬,便兴冲冲地相约到小树林切磋一番去了。
“哟,这个五毒小哥长得很俊嘛!~”云徵回过神,一柄大剑便“砰”地一声砸在桌子上。他抬眸,一位英姿飒爽的马尾辫少女挑衅般地看着他:“我观阁下英姿勃发,可敢与我一战?”
啧,瞧杨总督带的好头,此地好武之风甚重啊。
自古英雄好美人,何况美人会武功。少女面容姣好,又是出自武林大家,一出场便吸引了
茶馆大半目光。邻桌的江湖人纷纷起哄:“叶小姐出马,必定打的对方屁滚尿流!”
“就是!叶小姐乃是踏雪流高手,年轻一代中的豪杰,这五毒教弟子看起来面生的很,估计是新入江湖的菜鸟呢。”一茶客忙不迭恭维着,既捧了女神,又踩了云徵一脚。
叶榛榛却不客气地道:“真是半瓶子水瞎晃荡,越没眼色越敢胡说八道。你看我这重剑砸在桌子上,茶杯尽碎,桌现裂纹,诸位刚才腿抖得跟筛子似的,可见这位小兄弟神色有半分变化?我看你们十几个加起来都打不过他。”
原本想拍美人马屁结果拍在了马腿上的茶客神色尴尬,正想说什么,云徵恰好转过头看了他一眼。明明只是一眼,茶客却浑身战战,背后渗出冷汗,感觉自己就像被盯上的猎物一般。这下,他真的相信:这个面生的男人修为不是他可以随意评判的。
“放马过来。“云徵点点头,又淡淡道:”只是有些事须向你说明。既然我现在受人照料,便不能随便给他惹麻烦。我笛声响起之时,必会让对方付出性命为祭,不论是切磋,还是生死斗。除非你有把握胜我,否则还是三思为好,你若想反悔,算作是我不敢应战好了。“
茶馆众人听他说完这长长的一段话,话语之意却十分古怪。刚才那搭话的茶客又忍不住作死道:“我靠!阁下何不乘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爱打不打,不敢打就不要接嘛!还说这么多话,吓唬谁呢?“
众人觉得是这么个道理,正欲附和,叶榛榛却指着笛子愣愣地问:“……大侠请问,你手中那把笛子名号是……?“
“’太上忘情。’“云徵话音落下,场面便如同死寂一般。几秒后,众人争先恐后地逃了出去:
“我了个去,太上忘情,在下先撤了……“
“救命啊爹,我不想死啊!”
云徵,隐元会所列武林雕像级人物,出自五毒教。单修毒经心法,内功登峰造极,一手毒蛊使得出神入化,故而接受了教内毒经一脉圣器太上忘情的传承。而且此杀神心眼极小,一旦招惹他,必被追杀到天涯海角,不死不休。
最经典的案例,便是他和唐奕之间的故事。传闻两人十二年前结下梁子,云徵武功比唐奕差一些,于是云徵便追着唐奕杀了整整十二年,至今仍未成功。
叶榛榛神色微妙:“……咳。幸会幸会。”
那茶客吓得瘫软在地上,他不敢抱云徵的大腿,只得抱住叶榛榛的大腿提泪横流道:“叶小姐!救救我!”
叶榛榛心有不忍,想开口替这路人求情几句,但云徵完全不搭理她,兀自将太上忘情横在唇边。
正欲提气吹奏,忽的一枚银针飞来,叶榛榛下意识地一惊,却见云徵完全没有躲避的意思,任凭银针在他脸颊划出一道血痕,“噌”的一声钉入身后木梁中。
云徵放下笛子笑道:“你来啦?“语气带着几分亲昵的意味,叶榛榛心想是何等奇人,连大煞神都要给一分薄面。
作死的茶客见云徵消去了杀意,连滚带爬地跑走了。
商青致大步流星地走进来,来到木梁前取下银针抖抖袖子道:“我才离开一会,你就给我惹麻烦!“
云徵却转移话题道:“通知谢盟主了?”
“嗯。“商青致点头,这才看见叶榛榛,于是行礼:“叶小姐,好久不见。”
“原来是商神医!”叶榛榛很高兴,赶忙抱拳还礼,又关切地说道: “商大夫似乎有什么事?可否有在下可以帮忙的地方?“
“多谢叶小姐关心。此次我来扬州,正是为了杨总督中蛊之事。“商青致将此事简要叙述了一番。
叶榛榛皱眉:“中蛊?”她不自觉地看了一眼云徵。云徵举起双手笑道:“不关我的事。我只是个路过的。”
“嗯,他确实是个路过的。”商青致说。
叶榛榛盯着云徵半晌,“啊”的叫了一声:“说起来,江湖上传闻你已经……”
“我确实又输给了唐奕。“云徵打断她直截了当地说,”不过没死透,掉下山崖,然后被青致捡回家了。“
捡回家?
商青致在叶榛榛陡然诡异起来的目光中扶额:“……劳烦,’捡回家’这个词不是这么用的。我就是路过,顺手救了他,就是这样。“
叶榛榛笑嘻嘻地应声附和心里却想道:秀坊姐妹都说商神医的西皮是西域一名姓陆的明教人士,如今我看这姓陆的要增加一位情敌了。
云徵的事情说来很简单:两个月前,江湖两大用毒高手五毒教弟子云徵和唐家堡新一代大师兄唐奕为了一决胜负,相约华山断心崖决斗。围观党挤在山下道观等了一晚上,到清晨鸡鸣之时,只见唐奕一人拖着一条血路下山了,云徵却不见踪影。于是’惊心裂胆’唐奕之名彻底凌驾于’噬心火鲤’云徵之上,被称为年轻一代最强的毒性功法使用之人。唐家堡的江湖地位也因此更上一层楼。
对于此事云徵也并不想发表什么评论。技不如人,输便输了,没什么不好承认。
商青致见云徵一脸坦荡无所谓的样子,自己却有些心悸。回想当时的场面,他将云徵从树上抱下来时,云徵心脏破碎,五脏内腑皆染唐门剧毒,简直惨不忍睹。清风垂露可解世间万毒,唐家外功不利心法下却一天只可使一次。肋骨断了十几根,手脚都摔断了,血糊在那双漂亮到妖冶的眼睛上睁都睁不开,还不知道脑子有没有摔坏。商青致救云徵,是当尸体练缝针的,他缝了好几天,要不是云徵自个儿凭着旺盛的求生意志激发了体内他师妹给种的凤凰蛊,救不救得回来还两说。
说起来云徵也真是奇葩,他尽心尽力救了大半个月,这厮醒过来第一句话不是感谢他或者问他是谁,而是坐起来冷冷地说:
“唐奕,我们没完。”
商青致差点一个商阳指戳这个不要命的蛮子身上:大兄弟,你先看看自己,脸惨成这样,还想着架没打完呐?我针先扎你一顿你要不要?
所以说打打杀杀的世界他不懂。他单修离经心法,向来只钻研歧黄之术。
了解到了一个江湖大八卦,叶榛榛显然感到十分开心,她邀请商青致和云徵去藏剑山庄在扬州的别庄做客,不过两人都没有什么心情进行人情往来,就婉拒了。
晚上,悦来客栈。
丑时刚过,云徵悄无声息地睁开了眼睛。他的神情不复白天的温和,只剩下一片阴鹜。派到隔壁的灵蛇嘶嘶嘶地在识海向他传递消息:商青致已经被下了眠蛊,今夜断无清醒的可能。
云徵手腕一翻,灵蛇化成紫雾散于银饰之间。他如敏捷的猫一般跃出窗外,运起轻功向城外飞去。
扬州城外茶馆,小树林池塘边。
月黑风高,一战解忧夜。云徵悄无声息地坐在一棵大树上,静静等着。只有月亮半明半昧间,可以看见树叶间有反射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