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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第五十一章 天香 ...

  •   “夫子……”我在月影里喃喃,“好剑法,好气势!”
      柳夫子冷哼,“杀人便该有这般气势!”
      他迅速收剑,也不看这凶杀场面一眼,转身离去。我胡乱扎了伤臂,疾走两步,跟在他身后。
      敦化坊虽近郊僻鄙,穿过几条桑径,也尽有人家。深夜的坊街,七八间青瓦店傍着梓树,枝桠间轻晃着花灯,如一颗颗彤橘。在树下穿行,却又觉得十分零丁黯淡,与九街十衢间形形色色的光彩相比,简直天与地。
      “夫子要瞧元宵景致,实不该来这里。”我遥望宫掖那边如火如荼的天色,说了一句。
      柳夫子缓缓而行,与我不过半步之差,衣色沉沉,挡去我半边脸的光。我在后只见他摇头,“繁华盛景,不过刹那烟云。”隔一会又听他说,“你不必猜疑,老夫恰恰是跟踪莫遥而来,专程候此救你的小命。”
      我默默无语,许多事我还在猜测,而他们早已经洞悉了。柳夫子站在一家简陋的小酒店前,回头说:“七郎与我喝两杯吧!”
      这时节还掌着灯开店的,不过廖廖一两家。店里也没客人了,瘸脚店家倚着门打瞌睡。我与柳夫子进去,叫了酒、香豆花生,店家迷迷糊糊,还送上两碗汤丸应节景。
      柳夫子嚼着豆子,我慢慢饮酒。这酒是店家自酿的曲米春,醇烈粗砺,入喉如火灼,酒劲不知多大。我喝两杯有些麻了舌头,但想到一句话,勉强说:“夫、夫子,老骥伏、伏在千里!”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柳夫子有些不快,“少时不学,如今逮着词便乱说!老夫这把年纪,还有什么千里志!”
      “夫子,你这话去骗张明云,骗不了我。”
      “老夫骗你什么!”
      “难道夫子从前,不是一直在装病猫?”
      柳夫子一哂,“廉颇虽老,尚善饭。”
      我再度默然,想他在长安分舵蜗缩的样子,连老狐狸都骗得过。
      又想起自幼与他相处的情景,他教我念书识字,我拔他须子踹他屁股,他练剑我在竹枝头晃悠摇荡,跟他下棋时又恶劣地弹棋子飞人……但是他这一身功夫从不曾拿来对付我,柳夫子从来就是一副腐儒的模样,生气了也只会摔书拍案,激愤了也只是飘飘洒洒地舞几下剑。
      我从来不知,飘逸潇洒的拓枝剑发起威来,那般凶狠可怕。从来不知,他挥洒纵意,说什么“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竟然是剑心本意。
      这青衣楼的人,我还真没一个看得透的。
      柳夫子又拣了颗汤丸磨嚼,叹,“廉颇虽老,尚善饭,然顷之三遗矢矣!老便是老了!若不是眼皮底下总见着些鬼蜮晃来荡去,老夫也只想足踏谢公履,遍游名山大川,怎奈烦良辰美景跑去杀人!”
      我扯扯嘴,“夫子是在防着张明云,我知道,青衣楼好多鬼蜮!”
      那一日清晨,那片枣红色的衣影从长安分舵闪出来,我便知道凤迦异说的那个局还没结束,青衣楼的鬼还没捉尽。
      那人是莫遥。
      郎依依远归吐蕃,郎朵拉月英负伤而退,大唐却至少还有一个七巧庄主在替他们兴风作浪。他既能从青衣楼的分舵平安出来,舵里怎会没有内应?
      替我买宅子的可以是舵里的任一人,但是买哪一处却必须张明云点头。张舵主给我选得这么荒僻,无非是好安排杀手伏击我。他们算定了我会在元宵夜诱拐沉香至此,算定了我买宅子只为偷情之便。
      千算万算,他们没算到柳夫子是那背后的黄雀。
      心一动,猛地惊跳起来:“莫遥跑了,会不会去害沉香……”
      门旁咚一声,还打瞌睡的店主跟着跳,“客官还要什么?今夜佳节,小店不打烊……”
      柳夫子冲他摆摆手,按下我,“他中了老夫那一剑,肺腑尽裂,绝活不过明日。”
      “还有张明云……”
      “七郎,”柳夫子慢慢嚼着花生,“令尊视老夫为客宾,礼遇有加,青衣楼的人与事却不由老夫管。不过你少楼主要处置叛徒,瞧在令尊面上,老夫也会帮你一帮。”
      “我要杀了他!”我脱口道。所有危及沉香的祸害,我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除之以绝后患。
      柳夫子点点头,“少楼主开的口,老夫不算越俎代庖。”

      之后,我一直喝着闷酒,柳夫子邀我喝酒,自己沾的其实不多,大半天拿着个圆杯,啜一下,哼哼嗯嗯两句,在那里念花灯诗。店外偶有赏灯归来的车马走动,夹着细碎笑语。
      我喝多了几杯,望出去都是飘的,听他念诗,就不由要想沉香,掏出那张《早荷赋》递过去:“夫子好学问,替我瞧瞧,这上面写的都些啥鬼话?”遭了一场劫,为他伤情的心思淡了许多,但还是他娘的没出息,一惦念就觉心痛。
      柳夫子就着朦胧灯光,眯着眼看了一遍,皱起眉:“前端后乱,章法无度,空有心思却力不逮。柔肠百转,意虽传,可惜气韵不能一贯到底。”
      “夫子……”我晃晃脑袋,“我知道他写荷花,可他魂不附体,我、我瞧不懂那啥意思?”他文章好不好气韵贯不贯公子不管,他们文人的名声本就是互相吹捧哄抬起来的,压根没几个真材实料。公子只想知道,他写什么了。
      “少时不学,如今吃到苦头了!唉……”柳夫子还念叨,“这荷也不是荷,应是城中传言,皇姨们为芙蓉园盛宴所制的荷灯。灯有形而无魂,养上百年也不见开谢荣枯,那是愧对养者殷殷之盼了。椿庭楦堂,喻其父母。这人借荷自况,想是做了大逆之事,心中愧疚难安,时而悔对父母养育恩情,时而又心神恍惚,惶惶不可度日。”他把纸张丢回来,又摇摇头,“七郎,事不可为当止,情不可强当断,为人须有君子之智。你与他眼下情炽爱浓,浑似沙子迷了眼,可他不只比你多了分慧性,还知廉耻孝悌。唉,老夫前时倒不曾瞧出,他还是个有孝心之人。”
      纸张飘过来,很薄,接在手里却无比沉重。
      我头胀得厉害,抓起酒壶晃了晃,拍桌,“店家,上酒!再上两壶烧春!”整个世界轻飘飘,唯有手里这一张是沉甸甸的。
      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我知道他孝顺,初初识他之时,我就知道。但是后来他与我一走四五月,绝口不提家里,我才几乎忘了他是个孝子。直到兰州他随木觉离去,我才多少有些醒悟,他虽喜欢我,却更不忍违逆双亲。
      公子可以为了他与爹娘翻脸,为了他离家出走一气跑到长安,而他,不会。
      其实这还不要紧,父母再顽固,我与他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总有法可想。怕的是,他再不是从前的他。
      或者,我从来不曾真正地认识他。
      窗外橘灯被风吹得晃晃荡荡,我眼里仿佛是那时乘车出游,车里一摇一荡。
      八月艳阳潋潋,我在车里对他说,沉香,你是未来的大唐嗣王,你要妙笔生花拈花微笑你要像个仙子一样美好。
      我将纸吊在眼前,古怪地笑两声,再塞入怀。
      他真的能诗能画十全九美了,我又半点不喜欢。
      娘说,这世上有一种鸟会殉情,那是同一种鸟。
      我与沉香,不是同一种鸟。
      桐林里飞来了凤凰,凤凰是要配凤凰的,公子甚至连麻雀都不是,只是池洼里的一只癞蛤蟆。
      我连他跩什么文转什么心思都弄不明白,我喜欢他个屁!

      天宝十一年熠熠灿灿的元夜,就那么时而悲伤时而失意,浑没意思地过了。
      抱着头醒来的时候,我还有些宿醉的难受,脚动了动,先是踢着被子,跟着不知踢到什么,软里有些硬。我睁开眼,翻个身,惊得差点贴墙上做壁虎。
      被窝里并躺着一人,刚刚踢着的是他的脚。
      我吊着心四下张望,斑旧灰白的墙,简陋的摆设,一张床一副挂帐。这里不是隋王府,是张明云给我买下的那座宅院。
      有些心惊胆颤地趴过去将他上上下下察看。他睡得极香,浅浅地呼吸,仿佛雷打都吓不醒,根本没哪一处不妥。我定神瞪了他一阵,伸指去戳他脸蛋,戳一下,恨恨骂一句臭小子。
      两颊各戳了十来下,又揪几下耳朵,他总算迷迷糊糊醒了。
      我撑他肩头处,趴上方看他逐渐清醒的神情。公子的小人像清清楚楚映进他瞳里时,那对凤眼毫不意外地瞪大了,吓得不轻。
      “你、你……”
      他猛然推开我,拉过被子就把我覆了个严实,“你好大胆子,居然爬我……”一句话未说完,又猛地掀去被子,惊惶地问,“这是哪儿?”
      “公子的小别院呀!”我施施然坐起来,出其不意弹了下他鼻头,“公子还没问你呢,咋爬我床上来了?”
      沉香别开脸,抱一下鼻子,又转回头瞪我,“谁爬你床了?这是怎回事?你又使你偷香窃玉的伎俩了是不?”说到最后一句,声音严厉,动气了。
      “谁偷了?瞧瞧是谁在谁的床上!”
      “不是你又是谁!从我认识你开始,你就尽对我使些下流手段,不是下药就是掳劫,再不然翻墙爬窗!你为了一逞私欲,非得如此欺辱我么?!”他白着脸,抖着手却扯床帐,想要下床。
      我一扯拉把他拦回来,气得心肝抽疼,“原来公子在你眼里只是个奸淫掳掠的小人,你咋不说说你勾搭我跟我滚被窝的时候多来劲?你他娘的,大前日跑来跟公子偷情的也不知是哪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你住口!”沉香浑身发颤,闭闭眼,压低了声量,“我只说今日的事,我明明在亭子里坐着,为何头一昏就到了你这里?”
      “老子敲昏了劫来的!”我发了狠,“老子早想好了,左右你不肯跟我走,索性先劫了你,你要再不从,老子弄上一乘百花幛车,媒婆车手,歌舞伎侣叫他个几千人,从朱雀街吹打到你隋王府,死活把你娶过门!”
      这话说得绝,他满眼发怵地看着我。我狠狠再添一句,“老子告诉你,老子如今,不怕死了!”
      他嚅嚅唇,半晌还问先前的事:“当真不是你劫的我?”
      “是我!”
      他叹气,“不是你,也与你脱不了干系。”
      “就是我!”
      “……你脾气好大。”
      “老子是牛!老子……”我侧身扶住他,左看右看,望着他一脸温润的神情,干巴巴说,“哪有你脾气大。”
      他微笑。我探头吻去,唇上碾了碾,触及他目光,又硬生生放开,偏脸说:“不亲了,省得又被你添一条趁人之危的罪名。”说完挪到床沿,抓着帐子斜他。
      只看到他眼睑垂下又张起,目光投来,仿如一汪春波。
      然后,我听到他轻轻唤,“臭小狗,臭小狗。”
      我被雷劈般,定了许久才回身抱住他,心头怦怦乱跳,还有些难以描述的心惊,也喃喃叫,“小香猪,小香猪!”
      从不知,他能把“臭小狗”三字叫得如斯温柔。
      沉香从怀里摸出两只瓜蒂儿大小的玛瑙瓶子,塞入我掌中。我瞧着有些眼熟,猛一想,这不正是他以前装寒食散的药瓶儿吗?他又吃起来了?我忙拉开塞子,一看,却是空的。
      我疑惑地望去,他慢慢环住我,下巴抵着我肩膀,“笑天,你不知我去年病成怎样,可是病得再厉害,想的还是你。”
      “你究竟得了啥病?”我边亲边问,药瓶子滑到一边,手不住抚摸他。
      “……也许是吃寒食散害的,也许是你害的,你跟这药都不是好东西。”他脸侧来侧去,被我亲得发红,揽着我的手忽然改按为抓,揶揄说,“昨夜恨得我要死,你现今又是怎么?想讨我便宜?”
      我拉开他衣带,咬牙,“就讨你便宜,咋了!”
      臭小子越来越别扭,亲个热这么啰嗦!
      他被我扯去里衣,半片胸膛露出来,还不肯迁就,“我就不明白了,我变了什么心!”
      “你变你变,老子会把你变回来!”
      我想起来了,老子昨夜喝醉,摔着酒壶叫他,说要把他变成麻雀,变成癞蛤蟆。那世上的路是弯的,人要懂得变通,老子既然不能被他同化,那就同化他,总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我啃向他的红樱桃,手往裤子探,他呼吸渐重,突然按住我手,按在他肚皮上,慢慢说,“……我饿了!”肚皮下很配合地咕噜了声。
      我深深吸口气,真想一头将他磕死。

      跑食店中给他买了一只荷叶鸡,十来块葱花烙饼,又在旁近摊子秤了斤把蜜桔,待往回走。街对头忽然瞥着几条人影,匆匆而去,打首那个是洪校尉。
      我一惊,抄进巷子,翻墙越户赶回去。
      飞走间还顺手抄了附近农家晾着的两顶遮阳帷帽。一顶套头上,一顶盛了食物,白鹤滑水,溜过桑径,往自家墙头翻。
      天井间咻地掠起一头鹰隼,我半只脚还挂在墙上,恰好见到他坐石墀边目远鹰影离去的一幕。他随后看见我,展开一抹笑。我跳下墙,整顶帷帽塞他怀中,一手揽住他腰,飞上屋顶。
      两人坐在屋脊间,沉香神色有丝慌张,“做什么……”
      “你家人找你来了,公子舍不得你走。”
      他不出声了,注视着底下细窄的天井,像在等待。
      我搬过帷帽,翻出鸡,摊开荷叶,他被香气引得望两眼。我一丝丝轻轻撕下,塞他嘴里。沉香横我一下,继续注视着下面。
      我索性把饼与桔子都放膝上,帽子给他戴上,帷幕遮去他容貌与视线。他也没说什么,从帷边望去,似是轻轻皱了下眉。
      我还撕鸡丝,喂他几条,自己吃几条。才撕了个鸡脯子,院门呯呯啪啪便响起来。我出去时嘱咐他小心门户,不要乱走,他把门都紧紧闩着。门外叫嚷着:“开门开门!”
      一会,门被踢开,几个侍卫当先闯进来,三间房眨眼搜过,对随后的洪校尉禀道:“屋里无人。”洪校尉皱皱眉,“海将军在这附近盘旋过,再仔细搜一遍。”
      前奔后走又闹了一番,就是不向屋顶望一眼。
      我慢慢磨鸡肉丝,沉香居然把嘴都闭了。
      屋顶空旷,他默默坐着,还是平日的紫衣玉带,雍贵里透着清雅。我皱皱眉,知他是世子身份,又似乎领着个什么光禄大夫的虚衔,从二品还是从一品,着紫是正色。但就是觉得怪可怜见的,这么规矩正经怎么受得长久,还是得操操心,给他裁些式样新颖的衣服。
      此时,门口处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几位差使为何无故闯入老夫家中?”这声跟昨夜在桑树下听到时截然不同,昨夜只是冷冷一哼,威煞当场。这时徐徐而出,却全是老者的慈迈,外人眼里就一村邻老叟。
      洪校尉看两眼,大概寻不出什么不是,说声打扰老人家了,匆匆带队离去。
      我待他们滚远,左手兜食物,右手抱沉香,飞下来。
      “我跟夫子说个话。”把食物交给他,我走到门边,小声问柳夫子,“是你把他弄来的?”依稀记得,昨夜喝到最后,我很不痛快地嚷嚷公子个良宵美辰,怎么要跟个糟老头子过,然后就一直醉着叫沉香沉香,我要拐你去做□□。
      大概是他给公子一刺激,八百年良好德行败掉,替公子掳人去的。
      柳夫子也不进来,肃容道:“七郎,你想的人老夫帮你带来了,你要杀的叛徒老夫也帮你割了脑袋,你如今随我回去吧!”
      我浑身一抖,更小声了,“张明云真死了?”
      “老夫剑下,从无活口。”
      我静了瞬,斜眼见沉香把鸡与桔子放石墀上,正侧耳听这边,忙又问:“家里真出事了?”
      柳夫子点点头,神情沉重,“人家既敢杀你,自然放不过青衣楼,你爹如今已是四面楚歌。”
      看他说得煞有介事,我反而放下心头大石,笑了,“夫子这两日在读史记?还项羽本纪的?你说得越严重越是扯谎,家里要真出事,你们才不会告诉我。”公子实在想不出,老头子四面楚歌是个什么样。
      柳夫子果然无言,半晌甩甩袖,“罢了!”竟便去了。
      我回过身,沉香揭去帷帽,问:“你们小心翼翼,说什么杀人?”
      “还是那些见不得人的,你瞅,昨晚割了我两刀。”我捋起袖子,露出扎着布条的伤臂。沉香啊了声,抢过来看我伤口,布条解开瞅一眼,又赶紧缠上,担忧地说:“你随我回府去,我府中有上好的金创药,抹了两日就好。”
      “小孩儿割破了皮,公子这点伤,就跟你偶尔生生小病一样,不打紧。”
      我拉着他坐下,把鸡与饼分着吃了,再给他剥桔子。他细细望着窗门天井,忽然笑问:“你这院子怎么来的?倒是清贫。”
      “买的。”他娘个张明云,叫找个清雅的给我弄成清贫。
      “你买来作什么?想在此长住?”
      我眉头一挑,来话了,“沉香,你听过一个叫刘彻的皇帝么?他有……”
      “他有个皇后叫陈阿娇,刘彻为了她,专门造了个金屋。你是打着金屋藏娇的算盘?藏你还是藏我?你要敢说藏我,我把你锁进黄金做的笼子,几天不打理你。陈皇后最后可是被汉武帝废在了长门宫,你敢拿我比她,真真欠打!何况你这寒院贫屋,算什么金屋!”
      我被他呛得说不出话,好一会才琢磨着道:“咱们不说金屋金笼,你那家里不自在,咱俩要想亲个热都活似担着大罪。我也不想见你掉眼泪责备自己不孝,有了这宅院,咱们想散散心,做些别人见不得的事,不是方便多了么。”其实我此刻真正想的,已不再是在此与他幽会,而是把他拐回家,不过这话绝对不能说。
      沉香脸红了下,他这几日似乎经常红脸。跟着轻轻呸一声,“谁要跟你来这散心做……什么事!”还经常口不对心。随后接过我剥好的桔肉,又问,“这宅子有名么?”
      我眼前浮现桐院荷苑的岁月,口一张,即时给一个,“天香院!”

      这名只博得他一字评价:俗!我心想,何止俗,还很香艳。不过,嵌着我与他的名,就是天作之合。
      解了饥肠之忧,他说要宅外走走看看。我把帽子搭上,两人出去。此时和风轻送,午后天色清亮,郊野间草芜露了一点点绿,菜畦沟渠尽是清新气息。他斜起帷幕目不转睛地看着,几只雀鸟在田垄间跳了一阵,扑棱棱飞了。
      我跟他从桑树下过去,慢慢踱到水池边,池水碧漾漾,三五只野鸭拍翅嬉逐。我眨眼笑:“过两日我再弄些荷花养着,还有鱼。”
      他微微一笑,“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你原来有陶公的志趣!怎么,真想杀猪种田?”
      “沉香,你别总惦念着让公子做官,你好糊涂!做了官咱俩还能这样清闲自在么!”御园里闹了那么一阵,而今他的算盘该是落空了,别说三元及第皇帝赏识,就是隋王许的六品校尉只怕也泡了水。
      他半晌不语,只看着鸭子戏水。碧波映着淡紫影子,一身天然贵气与这田园鄙野极不相衬,我握紧拳,越发坚定把他变□□的信念。说来他到桐院那时,样样瞧着新鲜,压根一个土包子,不想我到了他的地头,我变成土包子。
      这人说变就变,公子便给他刮上三百目,也拍马赶不上。
      沉香出神了一阵,低低声说,“我昨日真气坏了,你不愿做官只要说一声,我绝不会让你上场舞剑,可你嘴里答应我,临场又变卦,你知你一个差池,不单我要受牵连,你自己也难善身么?怎能如此胡闹妄为?”
      “我、我……老子就是瞧你跟那下流坯子贴那么近,心里不忿气!”
      沉香道:“你为何总对璥哥出言不逊?他与你从前有仇?你怨气这么深?”
      怨气?老子吃个醋还吃成闺怨了!我恼道:“他瞧你那眼神,除了那种心思没别的!你难道不知?”
      “什么心思?”风吹开帷幕,只见他神色一凛,“笑天,你对着我爱怎么说话都行,在别人面前最好别放肆胡语,汴王是我哥哥,他也不能有什么心思!”
      我一窒,瞧这架势再说下去,不定又要闹别扭,好不容易半迁半就合好了,公子可不想为那只猴子坏了气氛,于是软下声,“好了沉香,公子就是见不得你跟别个男的在一起,你不也爱吃公子的醋?”
      “你还挺知我心,既知道,还敢随意勾搭我的侍女!”换他忿忿然,“如今一个个见了你就笑,一夜不见你,背地里问个不休!”
      “……哪儿的话!”我窝着笑卷舌头,说真的,我特喜欢他吃醋,虽然这回还吃得不够凶狠。
      沉香一拂袖子,背个身再不理我。我跑几步折了根桑枝,再一想,又噼啪噼啪折了十数枝,兜着一大把回去。先拿一根枝头柔软的,伸帽底去刷他。沉香惊退一步,险些落水,被我拦腰揽到一旁。
      “你……”
      我拿下帽子,桑枝条插了自己满头,扮成个树瓶子,想施展故技骗他一笑。沉香木着脸。我想到长安这几日了,他不是忙来忙去,就是顾虑这顾虑那没个消停,展颜欢笑的时候真少见。于是卖弄得越发用力,搔首弄姿,骂了不下千遍的猴子,不知不觉还是给他扮猴。
      沉香终于看够了,轻笑骂:“你这是做什么丑样!”
      我最爱他揽着我率真地大笑,最喜欢看他神采飞扬的样子,但是如今他的笑显得多么矜持轻淡。我有些失望地看着他,他轻轻帮我把满头桑枝一条条取下来,神情十分温柔。我情不自禁,扑下帽子吻住他。
      温软里杂着田野清新的气息,既熟悉又陌生。急急一个吻,真是意犹未尽,沉香吸着气推我,推开一步,恼恨一会,又软下容色,望着一汪春池轻叹:“笑天,你我这样,夫不夫妻不妻的,算是怎样?”
      我心神一荡,脱口道:“咱俩这样,胜似做神仙!”
      他凝睇不语,眉间笼着轻愁。我忍不住又说,“你整日愁这个忧那个的,有那么烦恼么!我不喜欢你这样!”
      “不为你,难道我喜欢这样?”他弯腰拾起帽子,慢慢往回走。我赶紧追去,听他在前慢慢说,“你喜欢怎样不喜欢怎样,我总得依着你。你不要功名利禄,我昨晚想了一夜,也得依着你。可你哪里为我着想过?我虽说有六十一个王兄,族中兄姐更是不少,可是父母膝下毕竟是单丁独苗,我怎能不尽孝道?如今陛下待我家极好,又有舅父倚持,我可以不愁什么,也无几人敢欺侮我!可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将来未必不是如履薄冰地度日。原以为你有过人武艺,若能入朝,或许可做我的依傍,谁知你心比天高,富贵荣华权势名利竟不看在眼底,一心要杀猪种田,我能如何?”
      他说到最后,声中竟有些凄恻。我奔到他面前,拉住他,久久才粗声说:“你不必担心这些,公子不做官也能保你一世安乐,若你非得我做官才安心,娘的老子明天就去做!”
      沉香摇摇头,“你又在大放獗词了!笑天,我可再不信你的话了,一会脑热起来刀山火海不皱一下眉头,一会脾性上来又不管不顾了,到最后还得我来收拾残局!罢了,你过你的逍遥日子,爱杀猪杀猪,爱养鸭养鸭,我此刻虽不能和你时时在一起,偶尔见见你总满足了!”
      我转个圈,跟他急,“不成,咱俩要一生一世在一起!那个,拉勾打印,笑天永远和沉香在一起,奶奶的老子说话牙齿当当响,谁违誓谁是龟儿子!”
      他笑,有些忍俊不禁的样子,“什么龟儿子!我心中早有主意,待父母百年之后,若还舍不得你,我就辞官归田,弃了这爵禄,与你寻一处山野,至时……我耕你织,好好过咱俩的日子。”
      我一悚,半晌干笑:“沉香,那个粗重活还是我干吧,你皮细肉嫩的,摸摸针线不打紧。”说几句玩笑,把些愁意散去,公子总算明白他心思,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拉了他回宅院,还回那房中,还按床帐里,我开始亲他摸他,逐件逐件脱衣服。“沉香,我和你做夫妻!”沉香咬牙,“你才是下流坯子!”我这时口舌全放他身上,不作这言词之争,慢慢把他按倒在床。
      沉香手按我腰侧,猛一使劲,把我推翻下去。然后他压我身上,手肘支床,腰身一摇一荡,整脸不怀好意地笑。
      我僵得跟木条似的,这架势,不是逼公子实现他生日那天的诺言?
      沉香低下头,先是啄我鼻头,跟着啄嘴唇,然后啄下巴,整个啄木鸟似的。我越发僵得无法动弹,心一横,给他上就给他上,谁叫两人中一个多生了根把子,这辈子长着,夫妻轮流做呗。
      我心里轰轰烈烈,哪知他啄到喉骨节停住了,眼波盈盈望了我许久,还抚抚我伤臂,忽然朝里侧一倒,软下身子躺着。我浑身机括嗖地活了,立时欺身上去,心火熊熊燃烧,娘的,就冲他这温柔劲,老子发誓,这辈子他都别想翻身了!

      按说我尝尽了甜头,绝不该想到这缺德事,但还是脱口而出:“沉香,你都没以前热情了!”语气中那不满简直冲天。沉香一回手,狠狠给我大腿拍了一下,“龙笑天!……我怎么偏偏就看上了你这混帐!”
      我不敢说了,搂着他安抚个不停。他这几日被我七气八气,孱孱弱弱的有些经受不起情事,没久沉沉睡去。我碾着他眼皮流连,乏困起来,也跟着睡了。
      梦里不知为何,他泪流得唏哩哗啦,一个劲抽嗒:你变心了,你变心了!
      我惊得一个鲤鱼挺,跃起来。看身旁,他还睡得极熟。
      屋中暗了许多,我不安地坐了会,重新躺下去。抱着他却再睡不着,翻个身又坐起来,替他掖了掖被子。忽然听到点轻微响声,循着摸去,从被底摸到只玛瑙小瓶,我翻转着弄了会,又上下寻一遍,在床角再找到一只。
      便拿着两只小瓶子去戳他脸,边戳边唤,他慢慢抖了抖眼皮,醒过来了。
      我对着他迷朦的眼,撇下嘴,“都最后一晚了,你还不跟我去赏灯——”猛然见左边瓶子有些异样,我吊起来眯眼看,瓶身上居然刻着字,小小的跟针划出来一样,只有三个:臭小狗。
      我瞪瞪眼,吊起另一只,同样寻到三字:小香珠。
      顿时手一抖,瓶子掉下床,摔碎了。我心慌地看一眼,又忙忙转回头,一碰着他瞪大的眼,一个慌乱,又把另一只掉了,瓶子溜了溜,滚下去又是碎亮的一声。
      沉香咳了下,声音低哑地说:“我病得糊里糊涂,随手乱刻的,摔就摔了。”
      我瞧桔子还剩有几个,又跳下去剥了个给他润喉。
      两人整理好衣着仪容,一人一顶帽子遮掩着出了敦化坊。夜幕已降,先带他寻饭馆子饱餐一顿,然后往灯火繁盛的一带慢慢走去。他与我并肩而行,街衢上游人极多,我牵牢他,小心地行走。
      这一刻,花灯良辰,再美好不过。
      我在璀璨灯光里见着两人并叠的身影,涌起了缱绻的情意,买下一个彩灯给他。帷幕后他弯着嘴,模模糊糊地笑着。街上许多扎丫角的小孩提着灯,在父母腰侧钻来钻去。他也提着灯,笑着与我在九天仙衢间漫行。
      行到灯火阑珊,我在云霄里慢慢回落,听他说:“你送我回府吧。”
      他仰首的方向,一只鹰隼盘旋下来,停在他臂上。青灰的毛色,羽纹很简朴,一对爪子洁白刚硬,神情十分枭厉。沉香拍拍它,“海将军,快飞快飞,到别处玩去!”青鹰呼地飞向天穹,划了道悠长的弧线,没入夜色中。
      我心一动,“这老鹰是来寻你的?”
      沉香点点头,“海将军不是一般的鹰,它是靺鞨族朝奉的贡品,有个好听的名,叫海东青。原先有两只,陛下赐了我一只,另一只如今在舅舅那里,它被送来时还是只幼鹰,我好不容易把它养大,它也只认我。”
      原来是王府里放鹰寻人。我哦了声,又听他急着声,“你认得路么?我今日胡闹过头了,父王母妃要急坏了!”
      “长安的路不难走,你别急,我带你回去。”
      走了一阵,又问他,“你想飞不?我带你飞回去!”
      他顿住,“人多着呢,你别做些惊世骇俗的事,我想和你再走一会。”
      于是两人不紧不慢走着,他还提着彩灯,也不手酸。转过了两条街,渐渐近兴庆坊了,他在清华夜色中,忽然低声道:“跟你这样走着真好,真盼走不到尽头。”
      我心中柔情蜜情汹涌,“每年元宵,我都跟你来走,走上三天三夜。”
      沉香驻足望了我一会,继续往前走,我想落后两步,引他等我,不想他只放慢了步子,不经意间又与我并行。

      灯影一幢幢过去,我耳旁忽听他轻轻地诉说:“笑天,芙蓉园里朵朵荷灯,只是镜花水月,看着一场虚假美景。我能与你在一起,有时恍惚也如梦里。你问我去年得了什么病,我也弄不清究竟。起初以为是寒食散的毒瘾作祟,我几次三番想食它,可是惦记着你的话,还是咬紧牙,只吃你给的清心宁神丸和太医配制的汤药。吃了三个月,我知瘾已经断了,可是那怪病还是时不时地发作一次。我如今想起那病状,既觉甜蜜又惊恐,更难以启齿。你可知,那四个月里我……”

      他声音压得更轻,“我总是无端情欲上身,恍恍惚惚与你缠绵欢爱,有时像在马车,有时像在荒野。我想脱身都不得去,只是一个人在罪欲里沉浮,明明你在,可其实又不在。不管睡着醒着,有时一天三四次,有时三天两头来一阵。母妃以为我心有邪念,尽日春梦,先是狠狠训了我一顿,后来见我好好地端坐读书也会突然犯病,真像中了邪,不知急哭了几回。太医诊不出病因,也以为是寒食散的毒瘾令我心生幻象。和我从兰州回来的侍卫告诉父王,路上曾见一个白衣和尚鬼鬼祟祟跟了车驾许久,父王道我中了妖法,命人前去缉捕那和尚,可是也无果。无奈只好让我闭居内室,称病谢客,连璥哥过来探望都回绝了。”

      风吹起一个个花灯,这条路像没有尽头。

      “我糊糊涂涂时,见到的是你,想的也是你,身边连一个侍人都不许靠近。那情景又那般真实,有时甚至会听到你的叫唤,小香珠小香珠,我跟着喊臭小狗……可是清醒时只见自己孤伶伶躺在床上,不过又是一场春梦。我有时不禁怀疑,那时在兰州渭州,是不是也只是做梦?这世上到底有没你这个人?你是真的还是假的?每回都要握住你给的药瓶子,才相信真有你这人。所以我又猜,真有个对我施了妖法的,也一定是你。我让太医验了你给的药,最后甚至不吃,都无济于事。我只好埋怨老天,老天让我识得你,这是天意。”

      他说到这里,低低一笑,“天意也不知是怜我还是害我,我万般思念你,想恨都恨不了,有时顾忌着种种,只当渭州那时已是绝别,不想你来找我。可是你来了,我又好欢喜。”

      帷帽下似乎有两点水珠掉下来,他还在笑,“笑天,你昨夜那样叫我,我便知,原来你也和我做过同样的梦。你听说没,前些日坊间还传出了你我同游南诏吐蕃的事?虽是个笑话,却未必不是另一个梦……笑天,笑天,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

      已经到了兴庆坊,他手里的彩灯在一片灯轮中黯若星辰。再走过去,就是隋王府了,我与他在角落里停住脚步,他说:“我进去了,你今晚住我府中可好?”

      我摇摇头。

      他又说,“那你明日来看我。”

      我点点头。

      他提着灯向前走了几步,又突然回身抱住我,头埋落我肩膀,我耳间全是他压抑的声息,“笑天,你不知我多喜欢你!”

      彩灯掉落地上,晃两下灭了,天上密云绯绯,我一层层望去,望到黯淡的尽头,只听见自己轻轻说:“喜欢还能憋着么!笨沉香。”

      那一夜,我悄悄进入隋王府,听到隋王夫妇召他说话。
      芙蓉园里春宴融融,他奏曲的琴台并不是正对圣驾,而是有些偏右,他举首一望,那宴前与他相对的是虢国夫人的女儿。
      他对着人家女孩弹了一曲,如今传为风流韵事。
      皇帝有意给他们赐婚,因是家事,皇姨要先探探隋王夫妇的口风。他两人要问问儿子心意,寻了一整天才见人。
      我眼前浮现那个插着白孔雀翎,剑压群子的女孩,一点都记不起她的容貌。
      他们说,东珠世子在宴上对人家女孩弹了一曲,凤求凰。
      他说,“容儿再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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