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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三十五章 飞天 ...

  •   翠绿的竹林如烟如海,雨淅淅沥沥下着。
      青衣婢女将我一把抱起,冲向碧瓦曲廊的屋子。她脚上趿着深青色的绣鞋,鞋头白点花纹在雨水中一闪一闪,仿佛飘荡的白苹花。廊外、窗边都是青漠漠的竹子,冲入屋中,仍清晰地听到雨刷叶子的沙沙声。
      顾不得浑身湿,先拿了毛巾给我擦头颈,眼中温柔似水。“少楼主怎么站在院子里淋雨?你五姑姑在楼上,我抱你去好不?”
      我吸着鼻子,欲哭未哭,耳中是雨声、竹叶声,还有阁楼上清泠泠的琵琶声。
      不知道是不是又被龙香玉那恶女人欺负了,心里憋得很难受。
      我被她抱着上楼,一步步,似乎很清楚,但我知道那是在遥远的以前,在时光的梦中。
      “七郎,你爬那么高,不怕摔着么?”耳边又是冷冷的夹着怒意的声音,我忽然到了横梁间,缩得像一只老鼠。外面还是风雨,没有亮光,屋子里就像天空一样阴霾。
      周凛不知从哪个角落走出来,冷冷看着我藏身的地方。我眨个眼保持不动。下一刻就被他揪了下去,摔在桌上,屁股重重挨了下:“整天调皮捣蛋,挖完墙角拆房梁,你看你像个少楼主的样吗?!”
      我捂着屁股放声哭,大骂周凛坏蛋我要拔光你头发。结果他怒极反笑,抓着头发踱两步,忽然又把我举起来,对正脸说,“男子汉大丈夫,打一下就哭鼻子,你有几个鼻子好哭?还不给我住声!当心我再打你十下!”
      我拼命蹬脚,往他胸膛踢,口中噼哩啪啦哭得像打鞭炮。
      但是趴在五姑姑的膝上,我就只是一下一下地抽泣,和着淅沥沥的雨声,格外有委屈的节奏。五姑姑却不理我,怀中琵琶被我蹭得没法弹,于是换过衣衫的婢女接了去,坐在一旁慢慢拨弦,虽同是那首千年不变的曲子,她弹来却似在哄我。
      雨倏忽又住了,在七月倾世的月华里,身边多了一个美好的少年。两人坐在树桠上,四脚一荡一荡,巷里清落落的琵琶在懵懂的年华里,像一曲幽静而细花漫荡的轻歌。
      原来不知道,在那时起,她就在哄我。
      “少楼主!快别跑了,石子上滑着呢!”雨不知为何又在下,似乎是没停过。我就在寒潇院里蹦着跑,雨水压弯的竹杆,细细的石径,蹦几下,果真狠狠摔了跤。
      她急急扶起我,看着擦伤的手,“疼不?菁儿给你抹点药好不?”
      我难过地流着泪,手足乱挣,“我要五姑姑抹,菁儿,五姑姑为什么不理我,她为什么不喜欢我?”
      “少楼主,你乖乖抹药,五姑姑喜欢你呢,你是她的宝贝,她最喜欢你了!”她在雨里拍着我的背,声音越来越遥远,清妍的容貌也越来越模糊。
      我知道这仍是梦,潮湿、不安的梦,雨任意肆扬,像哭声。
      周凛举着我的手慢慢放下,我仍噼哩啪啦地哭。
      五姑姑在阁楼上,隔着重重竹湮、雨幕,不知是否看见跌倒的我。她沉默无声的神情永远让我看不出,她是否真地喜欢我。
      只有那个叫菁儿的婢女,曾经温柔地哄着我,安慰着我,她说,少楼主快别跑了,前面路滑。她在兰州的夜巷里给我弹熟悉的琵琶,告诉我前面路险,豺狼环伺。但是在郎家的碉堡中,她只是失望,失望地看着我,她说,少楼主,你不记得我了吗?
      雨里妍若清花的脸已凋萎,温柔似水的眼神逐渐冷木。
      我不记得她了,不记得五姑姑了。周凛说,你若念着五姑姑些,何至掉人家套里去?
      何至于此,入了郎依依的套,入了凤迦异的毂,死了飞虹与大梭子,死了那么多人。
      唰唰的竹雨中,周凛最终只是把我搂在胸前,微不可察地叹息一声。
      梦里整个世界的水都在竹叶中流淌而过,我多么不喜欢那不见天日的雨季。

      张开眼,火光融融的一团。沉香趴在我身,泥鳅溜土似的,上揉揉下揉揉。见我醒来,又挪到胸前,仰头问:“笑天,你咋一直都打抖?哪儿不舒服?”
      “没、没事。”深吸口气,胸腔里一阵沉滞地痛。我扶着他起身,左旁一个火堆,树枝横七竖八叠着,两根杈子架着一尾鱼火上烧,空气中混杂着腥味与柴香,我皱着眉,想他哪来的鱼。结果就想到仓皇飞逃时,我抓着他的手,他给公子一个打溜,倒回去抄了些东西……那时火急火燎,只知急急扯回他跑,这会儿想来,才隐隐觉得他是提了鱼与包袱。
      这笨得可爱的小子。
      又问,“我昏多久了?”
      “大半夜了!”他把我推到火边,举起半生不熟的鱼,鸡毛掸子般般晃,“可以吃不?”
      “沉香……”我叹气,“要烤得脆黄脆黄的,吃起来才会鲜嫩鲜嫩的,要香得流油!”
      他点点头,又把鱼架火上。
      我在火光里打量所处之地,似乎还在那灰塔之中。塔不像圆形,四周模模糊糊,有许多边角。火堆上除了那条鱼,旁边还撑着几件半湿的衣服,黑蒙蒙的阴影将光亮挡得剩个小圈。我伸手进衣兜中,边摸边问:“沉香,珠子有没丢——”
      没问完就摸到了,掏出来照一照,视线果然看得更阔。
      沉香眨个眼,也把他那颗拿出来,整个塔顿时一览无余。
      塔是八边环形,极像八卦,但没有长长短短的卦爻,也没有什么混沌阴阳图象。八扇壁墙有七扇镂了弯曲的纹边,蔓藤缠着忍冬花,花开得极绚烂。其中五扇墙体上刻着古怪的星体与符号,我握着夜明珠凑近了看,墙面是夜一样深邃的黑,星子也是天星般璀璨的白亮,符号却是飞散的艳红。
      另外三扇墙,两扇在西北角,第三扇是进来的那面,底下并拢的门,门上墙体刻了勺子样白星。我屈指敲一敲那面锈黑的门板,居然不是朽木,但声音仍然刺耳难听。门顶有一根长长的勾端铜柄,接在勺子星中心的一块突出齿轮上,斜斜吊着。我跳起来轻轻一拨,齿轮格格格地转了数圈,恰好将铜柄扣在两扇门中央的铜环上。门被牢牢锁住。
      沉香走过来,侧头看一瞬,把铜环往两边扭,齿轮格格格地回转,锁又打开。
      我看看他,再锁,他不理我了,走回去照顾他的鱼。
      我发了一会呆,信步踱到西北角,那两扇墙像蝴蝶开翅,就是个对衬的美。墙面不再是镂刻的图案,而是略微浮凸的雕画,墙还是黑色,但画就像彤光霞彩,色彩十分丰富。我瞪着这两壁画,回头一笑,“沉香,你见过仙女没?”
      他举着鱼悠哉悠哉地走来,瞥一眼,更关心手里的,“脆黄脆黄的鱼,香不?”整叉子横到我鼻端。我吸一下,果然——鱼香四溢,焦味乱飞。但看着他侧脸期待的神情,一瞬又有些呆,“沉香,再美的仙女都不及你。”
      接了鱼,凑过去吻他一下。
      沉香就有些小得意地去面壁,看那蝴蝶翅墙上的仙女。
      我举着鱼巴叽巴叽啃,原以为肚子饿得造反,舌头也会吞下去,哪想啃两下又没了胃口。沉香把仙女撇了,抛着明珠,有些不满地道:“不好吃?我瞧别人烤羊肉都是这样,提着叉子翻过来翻过去,翻到变色就好了。我还照你说的烤得脆黄脆黄,你怎么又不吃了?”
      我一笑,将些焦烂的细细咬了,把个七疮八孔的鱼递给他,“你吃些。”
      沉香摇头,我晃着鱼踱两步,再露个笑,“我喂你好不?”咬一口,把他头勾住,堵嘴喂。沉香瞪眼吃了,把鱼抢去,露齿撕下一块,堵回来喂我。
      “鱼刺啊~”我作怪地惨咳。
      他没吭声,鱼头对准我,威逼意味十足。我整条把它啃光,啃到最后一口,就怎么也吞不下去,只低了头,慢慢地磨豆子一样嚼。
      鱼美不美味,其实没吃出来。
      沉香伸手拍拍我,我仍然埋着头,他忽然伸臂,把我紧紧揽住,说,“笑天,你要不舒服你就唠叨唠叨吧,我听着。”
      我憋了半天彻底破功,回揽了他,哽咽:“沉香,我其实不想杀他的,我、我……”周凛虽然动不动就爱打骂我,可我知道,他心底还是很疼我的。

      两扇蝶翅对开的墙,塑着两个对衬的仙女。五色霓裳、如霞帔帛,舞手蹈足状欲飞,像极我在兰州见到的王海贵拓的敦煌壁画。两个浮出壁墙的仙女,一手持金莲,一手作鸢尾垂放。飞天的姿势。
      我摸一下,着实惊奇。“沉香,咱们到敦煌了吗?这里是莫高窟?”
      “……不知道。”他抚着飞天女的环饰,一会又去摸那支金莲,莲口半绽如小碗,是整尊雕像中最突出墙体的部分。摸了金莲,再摸高挽的头髻,足尖踮得像只鹤。
      我仰头望塔顶,隐隐约约见两个巴掌大天窗,有夜光漏进,此刻不知何时。
      此处其实也不知能否叫塔。因为只有一层,高高隆起的顶,就是最尖处。我握着明珠绕行一圈,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这塔还真透着邪门。回飞天像前,左边的金莲口多了颗明珠,莲瓣牢牢扣着,刚好可以做灯。沉香早跳旁边琢磨星体去了。
      我哑然,也学他把珠子搁右边那口。
      沉香招招手,指着艳红的图符,“我见过的,你家里有。”
      我想了许久,才想起在望园前方的那些怪石上所刻的乱七八糟符号,就是这些模样。不知慕容安画那些有什么意义,我只知园前是一座奇阵,走错一步如入幻境。
      难道这里是吐谷浑?
      我又冒出个匪夷所思的想法,此刻所站之处,这个叫墨脱的地方,难道曾给吐谷浑侵占过?西域有诸多部落小国,百年前吐谷浑仍是其中一个。我所听过的史事没有多少,只知道一开始吐谷浑是被大唐打败了,那时还是太宗皇帝李世民临朝的贞观年间,李家励精图治,国力渐盛。吐谷浑败退后,分裂成两部,一部受唐封做了李家的潘臣,另一部几十年后也被吐蕃击溃了,降了吐蕃。
      老头子略略给我讲过慕容安的来历,他正是降蕃一支的吐谷浑王族后裔,亡国君王的子孙,因为身世尴尬,三十年前出于某种原因投靠了青衣楼。老头子与他少年相交,情谊深厚,他毕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见到吐蕃亡国。
      所以他在望园造了许多威力巨大的武器和古里古怪的器械,总幻想着有朝一日能实现心中久远的抱负。
      娘告诉我,慕容安极注重待人接物的礼仪,是因为他怕被人瞧出他不是汉人。娘又笑着说,慕容安谨小慎微,骨子里却高傲自矜,他若怕人识破就该改姓。慕容,其实不是汉姓,是他们鲜卑族的王姓。
      我抱着头蹲在壁画前,想这个灭亡多年的小国,会不会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小天窗漏下的夜光在悄悄发白,不知外面如何。两扇门紧紧锁闭,在没安下心来之前,我根本不敢去开启。这座邪气的塔,目前是个极佳的避难所。
      沉香看够了星体,又退回去研究飞天仙女,我不知他琢磨出了什么,这小子的心思特异得无法想象。两颗明珠光芒辉照,不柔和也不锐利,人在珠光中,有些置身洇濛烟海的感觉。沉香偶然踮了脚跳,跳两下,我望去,也不见什么特别。
      珠是珠,莲是莲,飞天女还是飞天女。
      于是蹲墙角里叹口气,近日来凶险一个接一个,我要愁白了头。
      沉香退两步,珠光洇濛地转着,我又望一眼,莲花开得很好,还是没什么。
      “别玩了,你陪我坐会吧!”我拉了他,还没靠怀,夜明珠突然放出耀眼的光亮,照得整个黑塔仿若白昼。我骇然瞪去,两枝金莲怎么在转动,还开得天样大?
      “沉香……”大地突然急速震动,塔内艳光四闪,白星乱坠,一幅幅飘浮着奇异星子符号的景象交迭闪过。我奋力把沉香抱入怀,两人像在波浪里翻滚,双眼仿佛走马观花,怎么都瞧不清那些星符景象。
      也不知动荡多久,大地安静下来,眼前世界像颠倒了般,黑墙转白,星体变黑,只有图符还是飞散的艳红,但是飞天女的雕像却消失得无影无踪,换成了蛰伏的怪兽。
      两颗明珠跌落在地,滚来滚去,滚到足边,我无暇去理它,只瞪着那壁原先带着门如今也是一片星体怪符的墙,无法遏止地大吼:“沉香,你干嘛乱触机关?!”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第三十五章 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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