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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三十四章 日夕 ...

  •   我感谢郎依依,她的到来让我更了解此刻处境的凶险,但我也痛恨郎依依,她告知我太多事,令我逃亡的日子变得很不好过。
      我将半袋金子分成两份,一份交与侯小金,让他带着苗子走常路回大唐。公子知道,无论走哪一条路都是危机四伏,但敌人的目标是我,只要不与我同行,他们的安全更有保障。剩下沉香,我不能也不敢与他分开,就他这娇娇贵贵的身子,叫人如何相信他会有能力自保?何况郎依依看他那眼神,简直就是要把他吞了,我绝对,不能离开他。
      天未亮便起程,三匹马出了小部落,立即分道扬镳。
      我依照郎依依的指示,带着沉香向臧河驰去。长野荒茫,举目去尽是枯茅衰蔓,半空风云翻涌,这天要变不变已有好些日,雪还是下不来。
      沉香紧紧抓着包袱,靠着我,没半天就嚷马颠得难受。我只得放缓速度,前面已望见蜿蜒河流,水光明净。他忽伸手肘撞我,侧过脸,“笑天,好像打雷……”
      打闷雷也不会如此沉猛,这是大队骑兵在草地上飞滚,轰隆隆急驰而来。我加了两鞭,扭头一望,一支响箭咻地划空而起,如小黑点带出长长的弯弧,没进后方枯草中。我知道是吐蕃的铁骑追来了,以郎氏的权力,煽动军队追击抢掠王宫的恶匪绝不是难事。
      看那支箭的射程,应该离得还远,我狠力甩鞭,对沉香说:“公子要杀人了,这可是为了咱俩的小命。”
      “……我不怕的。”
      我心头却有些沉重,十六岁上马鞍山杀獠贼,那是为了立威,之后我再没杀过人。一把江湖享名极盛的鱼吻宝剑,削铁如泥,却被我用来削桃杀鱼砍木块,顶多也就由着性子为非作歹伤人一下皮肉,要人命的事真的许久没干过。
      要杀人,还是有些紧张发抖。
      沉香又侧头望来,黑亮的眼闪着天真未泯的光,“笑天,杀人不好玩对不?咱们再跑快点,别让他们追上就好了。”伸出手,拍了拍我圈在他腰间的手臂。
      我脸一赦,“杀人不好玩,我有个法子……”身子前俯,将他压得贴住马颈,手中鱼吻随着马纵跃挥动,手臂来回圈扫,抱起一堆枯茅。沉香用臂压着,我再割两圈,收了许多蔓草,两人勒马落地。
      茅芜枯黄发白,握手里就是一把朽干,我让他扎个堆,约莫小儿大小,自己也如法炮制扎了一个,然后剥了他外衣,剥了自己的,套在两个草堆上。沉香偏一下头,看出端倪,抢先将一个放上马,我忙拿蔓草绕马腹缠两圈,系住草人。
      两人七手八脚,绑了两个草堆在马,我朝马臀使劲击出一鞭,马吃痛,嘶地狂奔而去,远远望着,真的就像两个人在纵马飞奔。
      这番忙弄也花去了一刻多钟,追骑的蹄声更近,我抓着沉香,沉香抱着包袱,两人奔到臧河边,咬着牙跳进初冬的寒波。

      从河水里洄上对岸,满眼灰濛,好在岸边不远就是一片胡杨林,两人冲过去,沉香跑得有些蹒跚,我一看,他手里犹紧紧抓着那个包袱,浑身湿漉漉,厚重的毡裳变成千斤坠,绊得他举步维艰。我一把抢过沉甸甸的包袱,拦腰扛起他,边奔边埋怨:“你这条笨鱼,不晓得把累赘的东西丢掉么?”好在他水性实在比鱼还高明。
      躲在一株株胡杨间,我剥着他湿衣,他解着包袱。解出来,就得意了,“你买的时候都说有用,瞧,还好好的。”
      我一瞧,几件狐貂兽皮衣,包着火石火绒几样小物什,都好好的没被水浸湿。当下大夸他,剥出软香身子叭叭叭大亲特亲。
      随后抱了许多枯枝燃了个火堆,围着烤火烘衣。我挑的地方树围得严,又把衣服挂开了,天虽阴沉沉,却毕竟不是黑夜,火光不会太瞩目。
      两人赤着身子,我摸摸他,他亲亲我,互相折磨了半个多时辰,却不得不忍着满腹□□。沉香几次不满地跨上我身,我几乎晕眩,咬着牙,“追兵快快来了,别别闹!”
      在第七次差点失控后,我果断地扯下一件半干的袍子,把他包了个严实。
      他就一直坐火边生闷气。
      许久许久,在我感觉中一呼一吸都是极难耐的时光,胡杨外忽然飘来牧人的歌声。声音十分辽远干净,像逆天的泉流失了色的月,又像是无边无际的花原最悠远的云,高扬若风鸢,低迴如诉,听在耳里,时光也在慢慢静去,仿佛我与沉香还躲在帐门处看天堂阳光。
      听得出了神,几乎忘了身处何地。沉香趴在一棵横倒的胡杨上,朝着歌声飘起的方向睁大着眼。那是胡杨的前方,臧河下游的方向,似远在天边,但其实近在咫尺。我回过神,赶紧扑熄了火,唰唰唰扯下四五件衣服,拉过他穿一件,又给自己套半件,七手八脚,总算包粽子一样包得严严实实。
      又给他梳发,胡乱扎几条小辫子缠脑袋上,然后抓两手柴灰,再次毁去他绝世容貌。沉香伸出手,也给我弄头发,公子估计是弄了个鸡窝,此时自然无暇计较,自己涂了脸,包袱还打好,小心向林外走去。
      臧河的下游,两三个牧人赶着毛卷卷的绵羊,荒草衰黄天昏溟,羊群在河边饮饱了水,散得满野都是,到处啃食枯草。远处是隐隐隆起的包子样帐篷与连亘的围栅。我与沉香远远看着,冬天草料不够鲜美,没啃多久,又被牧人慢慢地赶回去。
      日之夕矣,牛羊下括。不知怎么,我忽然想起诗经中的这一句。柳夫子给它解释过,说是女人思念行役的丈夫,见到日落牛羊归家,心中怨恨。我现在见到归栅的牛羊,却恰恰与那思妇相反,是离家的人在想家。
      打从踏上吐蕃的土地,公子就一直想着回家。
      呆呆望着,不知不觉脱口又说:“沉香,等回去了,咱就呆桐院里,哪也不去了。”
      沉香看着我,忽然伸手摸摸我肚子,“笑天,你饿了~”

      又一个夜晚降临,我与沉香挤在羊群中,抱着他,羊毛、皮裘,也尽有温暖。
      我本来拎了一头小羊羔,想宰了填肚,被沉香怒目了又怒目,硬生生刀下救去。所以没办法又去做偷鸡摸狗的勾当,明天牧民们肯定天一光就叫天神,神把他们的羊肉馍全吃光了。
      我还沿河流而行,不是因为信任郎依依,只是坚信有水的地方,性命有保障。
      一路走去尽见平原,牧区极大,牧人们冬天放牧都是晚出晚归,因此近午的时候才见到成群的绵羊山羊,小鹿一样的羚羊,还有当地特有的一种动物,叫牦牛的,在附近时不时的闲晃。
      这牦牛十分奇特,四肢又短腹毛还挺长,看着就像披了条垂流苏的毡布,如果颜色再斑斓高贵点,大概就像娘讲过的仙人坐骑——神兽。
      沉香走没几步就给公子甩脚,说腿酸,那模样就是要公子抱他飞。我虽然极想满足他,但想及一身真气还得留来应付敌人,只好拍拍背,花费点气力背他。
      他趴我背上,脑袋蹭来蹭去,一会咩咩咩一会哞哞哞,我臂腕摇两摇,他一扯喉咙,居然给我放歌——
      “长长的河流潺潺的水哎~
      软绵绵的羊啊抱在怀~”
      嗓音极美妙,牧歌的韵味学得十足,我听两句却立即把他捂住,恶狠狠:“格老子的,咱俩是在逃命你吼什么吼!”
      沉香咬牙瞪眼,又给公子记了一笔仇。我忙伸脖子给他凑上个亲爱的吻,然后就近捕了头牦牛,两人骑上去,噌噌噌屁颠屁颠地奔走。
      他小子笑得眼一弯,燕尾又是一颤一颤。
      依着河流辨认着方向,我只能确定自己是在往东走,是向大唐的方向进发,但却不知究竟走到了何处。吐蕃的追兵偶尔在河对岸现个影,我两人如惊弓之鸟,立马一溜烟飞逃。
      臧河在一个陡峭的山峰下拐了个大弯,山势险峻,牦牛压根就是神兽的未飞升种,见有危险就止步不肯行了,灵异得不得了。我给它头颅狠狠敲上两下,它立即放足颠跑,竟然攀山而行。我又吃惊又好气,沉香甩着脚哈哈地笑,还叫:“跑快点跑快点!”
      我心中忐忑,山上有终年不化的积雪,牦牛颠颠颠地竟然翻了过去,走下坡时就跟烧着屁尾的野猪似的,一个风速直冲,把我与沉香摔出去。
      山雪厚滑,我急捞住沉香,打两个滚,总算止住下跌的冲势。沉香一手还去抓雪,被我背起,两个纵跃下了山。回头看时,山尖皑皑,那头该死的牦牛早颠得不见了影。我磨磨牙,“这野牛,别让我再逮住了,不然宰了开全牛宴!”
      眼前平原已不再,继续走下去,竟是深林峡谷。
      沉香蹬蹬脚,将头趴我颈间,舒服地吁了口气。我其实也很累,这些天总感觉身子骨不大利索,有点老而将朽的错觉,时常发疲。
      水往低下流,险山深谷,走进去,却觉景色大异。
      初冬的山谷,霜雪未挂素装未裹,到处还是碧树绿草,野花疏落,有香有色。走一段,又见藤蔓攀岩,走兽飞跳。沉香伸着脖张来望去,时而学鸟兽作怪声。我越走越诧异,便是一山不同季,见到些清劲的草苍绿的松柏也就罢了,居然连骨节清奇的箭竹都长着一大片一大片。这要真逢上阳春,还不是一处鸟语花香的人间桃源?
      山石林荫里泻出一径野溪,沉香神清气宁,突然又在我的耳颈飙歌——
      “长长的河流潺潺的水哎~
      软绵绵的羊啊抱在怀~
      软绵绵的云朵抱着睡~
      我们走啊向前走,羊啊回头望~
      我的小羊啊,回头望~”

      我幽幽斜去一眼。峰壑间豹、麂、熊、狐狸已经在探头,神出鬼没。
      他嘹亮的歌声还在飞扬——

      “青青的竹子美丽的山哎~
      我们像鸟儿飞啊飞~
      天茫茫草黄黄~
      鸟儿高高飞,云儿被风吹~
      我的小羊啊,不见回~”

      远处似有鹰隼盘旋,我确信狼与虎都给他召唤出来了。
      迎面地势广阔,一片平净的湖泊横展如画,成群的羚羊在草野上奔跳。我深深吸口气,对他说:“沉香,我累了,咱们歇歇吧!”两人倒在湖边草地上,我按着他喉咙,实在忍不住,“你他娘的长了副好嗓子,唱的都些啥屁歌,公子吼几嗓都比你好!”
      他眨眨眼,翻个身把公子压下,笑得灿亮灿亮:“笑天哦,唱!”
      我把他压回去,想了想,又扶着坐起来,不怀好意地看着他。他居然学公子磨人,“笑天,唱么~”我嘿嘿笑了,折下一枝草,给他唱——人来瞧:
      “一月啊闹元宵,提个花灯盼人瞧。
      三月啊桃花娇,脸儿红红盼人瞧……”
      唱一句,草尖儿打个旋刮一下他脸,人来瞧也改成盼人瞧。
      “五月啊龙舟摇,敲锣打鼓盼人瞧。
      七月啊渡鹊桥,早早梳妆盼人瞧……”
      草儿轻佻地刮啊刮,沉香开始还一直眨眼闪避,后来只睁着眼看我,脸上几分无辜,几分嗔意,却独独不见半点羞恼。公子唱完,他忽地嘣出一句:“你在笑我?”
      “公子是在调戏你!”
      对准鼻头,狠狠又是一下。他还有些无措,我哈哈一笑,上了瘾,草尖就一下下没完没了刷他脸颊。沉香挪着屁股退,我压着膝进,他手按地继续后挪,我不依不侥地刮,嘴里不停哼脸儿红红啊盼人瞧。他一下子恼了,扑上来就抓脸扯衣,压住公子浑身撕抓。两人躯体厮缠,本就蠢蠢欲动的心思,没两下,火就给他磨出来。
      我脑中浮出他胡杨下烤火的撩人胴体,咬着牙还想自制:“沉香,别乱动!”结果他膝盖一个顶碰,天雷勾了过来,公子几把火同时腾起,神仙都没法救。

      湖边春色云散,还只顾与他亲密厮磨。他神态慵软,眼中潋光情波,点点醉人。我拨着他额边发丝,他猫儿一样望来,却是几分天真依恋。我忽地别扭,坐了起来,老态龙钟地叹口气,这气叹出去,就觉得自己平空长了他十岁,于是更别扭,磨着他也坐起身。
      沉香抚着我身子,眼睫扇了扇,暖昧地问:“咋了?是不是想再来?”
      我拉住他的手,忍一忍,说:“沉香,你就像个不懂情的小孩。”
      话说完,又觉得不对。他分明晓得吃醋晓得将我死死霸住,公子有个皮伤肉痛也晓得心疼,对我是这般无私亲密,他不懂情,那情是什么?
      沉香眼一斜,意气又上来,“我不懂,那你也不懂。你瞧你会的,我都能学得会!”
      这话说到点了,公子会的,粗鄙、恶霸、娇惯脾气,他没一样落了,还给学了个青出于蓝,想想他初到桐院时多么天真单纯,是公子言传身教,将他一点点带上歪路。可这情……我望着他,无言以对。

      厮磨半天,肚子又咕咕地乱叫,沉香摸出最后一张硬馍,掰了大半给我。他自己吞了几口,蹲岸边鼓着眼看如镜的水面。我哗哗地捞起一手水,喝几口,“这水还暖的?咱俩今晚在这湖边过好了,待会泡个澡摸两条鱼。”
      “鱼很少。”他说。
      我一怔,“不怕,摸不到公子给你打熊去,熊掌可比鱼鲜美多了。”
      “人掌更好吃。”阴恻恻地一声。
      我一个激凌,差点吓破胆。声音从左侧传来,那距离似乎就一把剑的长度。我慢慢转头,先看到一点纯黑的衣影,接着是肩是颈,最后是冷漠的脸。郎依依的姐姐,那位据说青衣楼内乱时被救出的我的某位堂姐,郎朵拉月英。
      黑色衣袍是苯教的标识,襟边、袖口还有火莲图腾,十分惹目。
      我又看一眼,她神色比妖鬼还恐怖,左右额角竟然生着焰鸟的红纹,细细浅淡的纹线极像血管。一张脸比冰雕还冷,两片唇也没有血色。
      她扮成安家女婢时我竟没留意,这个人根本不像人,至少不像个活人。柳夫子说苯教的法师会用妖术炼药婴,这药婴二十年而成,头不断身不死。在成都夜宅中见到她,身中七八剑,剑剑致命,如今她好好站在我面前。
      我想不出她还会有别的身份。
      她或许是当年老头子手下的一条漏网之鱼,或许是我的某位堂姐,但如今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迦洛法师养大的药婴,苯教的妖人,已经灭绝了心性的人。
      郎朵拉月英站在山石上,离这片湖泊其实还有五六丈之远。
      峡谷的峰岩间,滑下一个个黑衣杀手。但是他们还没窜到我身边,茂林翠竹间忽然闪出十几个青衣楼死士,拦住了去路。
      我松口气,看来走走停停,行行宿宿还是对的,这些蛇到底跟上了。
      而且比八个多。

      郎朵拉月英剑指过来,声音像在耳边吹,鬼一样阴惨:“你们好快乐——我好痛苦,阿依好痛苦!”剑尖在我与沉香两人间徘徊,竟是不知要拿哪一个先下手。
      我头皮麻麻,将沉香扯到身后,“你别动他,他不是青衣楼的!”
      “阿依说要他死!”她走下山石,缓缓逼来,姿态却与常人无异。
      我反手扣住沉香,一提一送,丢进湖中,“摸两条鱼再上来!”一抖腕,鱼吻剑疾刺而出。
      我知道她会龙霆剑法,会许多门派的绝技,她一出手我压根无抵抗之力,但我想挡她十招,青蛇杀人,无论多厉害的对手从来不超过十招。我必须给他们时间。
      但是我太高估自己了,她一剑刺来,差点就给了我个血窟窿。我情急拿鱼吻格去,立时被震得跌坐下去。
      这功力相差也太他娘的悬殊了!
      郎朵拉月英又是疾如闪电的一刺,剑斜着劈来,临到面前,突然刁钻地刺向我腹部。我弹着屁股退,闪都要闪不及,当然没余暇去辨认她使的哪个门派招法。
      一条青蛇扑过来,撞上她的剑,身分两段摔落。
      我僵了下,沉香突然攀到湖边,叫:“臭小狗,快下来!”
      郎朵拉月英的剑立时转了方向,向他脑袋瓜儿削去。我扑上去,扯住她一条腿,头顶寒光飞闪,冰凉的剑刃已经吻上脖颈。我闭眼颤叫:“六姐……”
      颈间凉意一滞,赌对了。飞开一只眼,却见她紧皱眉头,像在思索“六姐”是什么。我间不容失地把脖子移开,还未松气,她突然一掌拍出,将我击落湖。
      扑通大响中,我胸如石压手脚发软,随即被一双手臂抱住。
      “笑天!”沉香的叫声在耳边震荡,我抹着脸睁眼,揽住他,压下那阵钻心的疼痛。
      郎朵拉月英足点湖面,凌波刺来。我抱着沉香鱼一般钻进水底,躲了一阵忽觉水波摇荡,忙窜远了。两人在湖底,一条游鱼受了惊撞来,被沉香一把擒住。水面又是激烈的震荡,我渐渐透不过气,又窜远一些,慢慢升上去,探出脑袋。
      这一看就惊了,郎朵拉月英嘴角淌血,额上焰鸟变成了蓝色,似是受伤不轻。她面前一人,袖手凌湖,如隼影欺波,竟然是右护法周凛。
      我浮在湖面,沉香钻到身边,一齐看水波上对峙的两人。
      周凛手藏袖中,不知使什么武器,公子小时窥探过几次,都没结果。不过除了短兵与暗器外,也跑不出第三样了。郎朵拉月英抖了抖剑,他倏地出手,一圈蓝白的光飞过,我依然没瞧清楚。光芒在郎朵拉月英手腕一撞,折而闪向峰壑下激战的黑衣人。
      青蛇已经死伤大半,莽野间到处是断肢折臂的死人。我微微看一眼,又侧过头,眼角只有一溜蓝白的光闪过,黑衣人闷声而倒。
      周凛眼神阴森,望着郎朵拉月英,斥道:“滚回去,老夫今日不杀你。”
      隔了一瞬,郎朵拉月英才慢慢收剑,腕间一丝鲜血淌下,还是那阴飘飘的声调:“多谢师叔。”纵身上了岸,孑然离去。
      顷刻间青蛇也退走,周凛鬼影一闪,上岸后才瞪过来:“七郎,要老夫去扶你上来么?”
      我拉着沉香慢慢游去,越接近湖岸,游得越像落水蚂蚁,他脸都铁青了。我慢吞吞爬上岸,沉香要跟着上来,被我按住,就浮在岸边水上。
      “周护法,我这趟出门遇到许多怪事。”我不止动作慢,说话也慢,“最奇怪的就是有人拼命地告诉我,说我认识一个叫芸娘的舞女。有一回我还真梦见过她,可是梦醒后我就想起来了,芸娘是五姑姑的名字。”
      周凛神色缓了下,“傻孩子,那是在提醒你,别人已经下好套让你钻了。你若念着你五姑姑些,何至掉套里去?”
      “也就是说,那下了套的人本来看在五姑姑份上,是不想杀我的对不?他跟五姑姑交情真是不寻常。”我记得五姑姑在寒潇院非常孤独,身边除了一个婢女,就只有我会去串门。但是整个青衣楼中惦记着她的人其实不少。
      有一次,周凛冲老头子发了顿脾气,我躲在花台下,似懂非懂,就只知他叫老头子别再囚禁五姑姑。
      周凛冷笑:“若非你毁了郎依依容貌,你姐弟俩又在吐蕃闹了这么大的事,苯教也未必会对你下杀手。成日惹事生非,你以为自己有几条小命?”
      我一怔,想不到这当儿他还有心情教训人。但看着他深沉神情,心头终是一凉,“周护法,你待五姑姑真是好,你本是苯教高人,法力武功地位都不在迦洛法师之下吧,却跑来青衣楼委屈做个护法,自然也是为了五姑姑了。可惜她死了,你的心哪还会在青衣楼?”
      他与迦洛是师兄弟,吐蕃誓盟大会上,他召出大批死士刺杀赤德祖赞,若不是为了苯教与郎氏,能为什么?
      原本只有老头子才能调动的死士,全是他训养的,全都听命于他,我怎能不胆寒?
      还有郎依依的话,酒店里那嘲弄的一笑,我还能不明白谁是与苯教关系菲浅的人么?
      他唯一没有做绝的事,就是对我手下留情。
      但是,他出卖青衣楼,背弃老头子,他甚至是洗剑山庄整个血案的幕后黑手,他让范剑的父亲成了窃国贼……
      “七郎,你当真这么想的?”周凛眼神一黯。
      我脑中混乱,顷刻间又想到吐蕃要谋夺大唐,南诏要攻打大唐,他们还算计着凤迦异,算计着沉香……周凛脸上猛地又爆出怒色,喝道:“都是这娈童害的你!”手腕一振,蓝白的光飞出,冲向我身后的湖面。
      我大叫一声,反身扑去。沉香就在岸边,一手抱鱼,一手抓着水草,愣愣地睁大眼。我只来得及抓住他一只手,那道光已经闪电杀至他面前。
      “沉香……”我浑身都在抖,蓝白光芒却忽然凝在他额门半寸之前,周凛在身后叹口气,光芒倏地散去。我把沉香拉上岸,紧紧抱在怀。
      鱼儿扑腾扑腾,甩来满脸水。
      他不安地叫:“笑天!”
      “沉香,别怕!”
      我放开他,慢慢望向周凛,鱼吻在指下摩梭,我涩涩地嚅着唇,说了一句话。
      周凛皱眉,不悦地问:“你说什么?”
      我突然按住胸口,痛苦地咳起来,咳出了血。
      沉香慌了,鱼儿丢落地,给我抚胸:“笑天,你怎样了?很痛吗?”
      青色的阴影压下来,一双黑靴站到我面前,周凛弯下腰,“给老夫看——”
      我手在剑柄按下,两点黑光比闪电还快地没入他胸膛。他浑身一震,瞪着我的眼神竟全是惊愕。我说:“周护法,我只是问你,这是什么地方?”老头子说过,这是我最后一手,如果敌人不能中招,这么近的距离,我只有死。
      “……墨脱。”周凛眼中闪过一抹悲色,慢慢向后倒。
      我抓着沉香向后退,半晌不见他动弹,才轻轻说:“我会记得让人来给你收尸。”

      满天昏灰落下,我与沉香仓皇逃命。
      跑过湖泊,跑向更深险的林壑中。天光只剩最后一点朦胧的亮,照见林鸟山兽出没的深林里,荒无人迹,只有一座黑灰的塔孤独荒老地伫在苍荫之下,敞着空洞的大门,仿佛千万年不曾闭拢过。
      我与沉香慌不择路地冲进去,两边一推把门掩上。
      艰滞的闭门声就像朽蚀的木段,一点点折断。
      我喘口气,在黑暗中将他从头抚到背,终于紧紧抱住,“没事了……”却再撑不住,气力一松,软软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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