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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二十四章 局外 ...

  •   当日午后进了剑川城,就投了店。凤迦异不知转的什么歪心思,让人找了家破陋店子,侍从与货物车马一古脑安顿下来,店主就关门了,门内连一只苍蝇都塞不下。我鼓着眼,彻头彻尾对这头野狐灭了希望。
      沉香自下车就勾着头看对街的雕花门楼,那门楼叫一个漂亮,不是富贵人家,绝对住不起。我拉着他,准备跟蛮人王子拆伙。凤迦异拦住我,说:“少楼主最好不要任性胡为,你如今身处险境,隐晦些不好么?”
      我望他古怪一笑,难怪这一路又是露营又是乔装,他这个王子,若不是要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何必管我俩死活?
      于是大大方方霸了最上等的房,跟沉香二人有风使个尽,一会要这一会要那地将一干人当自家奴才使,凤迦异还真沉得住气。
      夜里睡在竹板床上,我搂着沉香小香猪小香猪地叫,磨着他做好事。公子生日那天,他破天荒地温顺,事事遂我心,不动气不打人,到他生日,我便绞尽脑汁要他开心,哪知想了万千件宝贝,最后却把自己往褥上一丢,又紧张又故作镇定地说:小子你有福了,老子今天让你上。
      这辈子就认定这一个了。
      哪知他还不愿意,扳过来让公子在上,嘟嘟哝哝说你有啥好上。
      那一刻是松了口气也紧了下心,把他小香猪地叫上了瘾。
      这夜里也尽是叫他,叫上千百句还舍不得吞吃,不觉又被一头野狐闯进来,打扰了未竟好事。
      凤迦异眼神烁烁,脸皮可弹棉花,“两位可吃宵夜?”
      怎么以前没见他如此热心?
      我理好两人衣衫,沉香照例脸撇一边,当他压脚底的小人物。
      “信苴难道不曾学过礼仪廉耻?啊——我记糊涂了,你是蛮人。”
      “我在长安学过。”凤迦异不以为然地笑,“少楼主跟前,就不必讲什么礼义廉耻了吧?来,吃点宵夜,别让人笑话我们南诏人对大唐贵客侍候不周。”
      还真拿出一个食盒,桌上摆出几盘小菜。
      我甩出鱼吻,灯火下耍着花样把玩。
      “世子喜欢吃什么?”果然没两句,又攀上沉香,“南蛮之地,只有几样野菜山菌,不知合不合你口味?记得有一年千秋节,明皇在芙蓉园设宴,你在黄纱之后弹奏瑶琴,宴上竟无人敢落一下筷,白白凉了千盘珍馐。”
      我挑挑眉,看那深藏不露的小子,居然一脸乌云。每回凤迦异跑来招惹他,就见他脸刮乌云,想来我两个还真心有默契,讨厌人都同气连枝。
      “世子为何一言不发?是嫌我还不够热心?要不我把几个奴才叫起来,再供你二人使唤可好?”这小肚鸡肠的,报复来着。
      我将小剑飞出,擦着他头囊边缘打个圈,再收回来。
      凤迦异兀自望着沉香,双目炯炯,“世子为何从不与我说话?从我在南诏第一天见你,你就不肯与我说一句话,凤迦异让你如此憎恶么?”
      我一剑架上他脖子,“别惹毛老子,不然十个信苴脑袋我都给你切下来!”
      他锵地飞出腰间浪剑,把公子的鱼吻撞开,瞪着沉香,“李玥,南诏人让你如此憎恶么?”显然动气了,怒目一逡,又冷冷道,“你们汉人有一句话,叫作拿热脸去贴冷屁股,想来我就是那个丢脸的人!别以为我多番忍让,是怕了你们,西洱河畔六万唐军,至今尸骨还未寒呢!我南诏不怕你大唐,世子也别自视太高了!”
      剑刷地入鞘,竟就那么甩袖而去。
      我冲沉香眨眨眼,他又冲我眨眨眼,终于有了点不小心跳上人家木俎的觉悟。

      没发生那场战争之前,南诏还向唐俯首称臣,依附效命。凤迦异之父阁罗凤还是大唐册封的云南王,六诏之主,与唐和睦相处。
      若不是天宝九年,云南太守张虔陀侮辱了阁罗凤的妻女,阁罗凤不会因杀了他而遭人诬构;若不是大唐执意攻打南诏,连人家军前谢罪都一言拒了,也不会逼反那位忠诚的云南王。
      六七万大唐军,就在南诏与吐蕃的合击之下,生生葬身于西洱河,只逃回了一个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
      五月的时候,老头子听着这条惨败的噩报,久久不语。
      龙香玉说,阁罗凤杀了张虔陀,没有错;他到沪南谢罪请求罢战,也没有错;他叛唐附蕃灭了唐军,更没有错。错的是那个坐拥江山迷恋美人的昏庸帝王李隆基。他不该攻打南诏。
      我打个哈欠,这些与我无关。
      凤迦异的国仇家恨,断断不能算到沉香头上。
      听说他曾在长安居住十年,以南诏王长子的身份入质大唐,隐忍十年,却终换不得故土安稳。
      我对他早已存了戒心,这一次几乎就要脱他而去。
      沉香拍着我脸颊,居然变得懂事,“你要不想去就不去吧,那什么虎穴,我是不怕它的,倒是你,真让人操心。”
      我挖挖耳朵,捂着他面颊让他嘟嘴再说一遍。
      但是凤迦异两句话留住了我,“少楼主都走到这了再打退堂鼓,岂不可惜?不如走到底,我在一日,保你二人一日平安。”
      那晚宿在剑川城,天将亮时隐隐听得墙外有人争执,离得很远,但还是听到了一两句,似在怨怪他坏了好事,不让人将我与沉香刺杀在野外。
      我还真想去看看那虎穴里都是些什么魑魅魍魉。

      日间想着南诏与大唐的事,车中消磨些时光,沉香还在削削挖挖,背着公子修理那块木材,我偷瞄一眼,已造出个形状,有轮,似小车。
      不知干啥用的。我有些困,合着眼皮一点一点地打磕睡,迷糊里似有东西咚地跳下,又睁开眼,左望右望没见什么,不由侧身打个哈欠,怎知嘴才张了一半,吭地一下牙齿被什么狠狠撞着,顿时痛得捂了嘴,什么磕睡虫都跑光了。
      “王八龟儿子——”
      还没骂完,顶上一点奇怪声响,脑袋又遭重击。我眼冒金星,耳听得咻地微微一响,忙歪头,结果鼻梁也中了一记。
      这下被公子抓着了,摸在手里,小木块,再瞧脚下,栗子,珍珠,还真多花样。
      我狠狠瞪去,那头那小子,摆弄着个奇形怪状的小木车,引着杆,装着石子,虎视眈眈。那东西丈量着也就巴掌大,结带为绞绳,竖杆拉兜,怎么瞧一个眼熟,分明就是个石炮的超小型版。
      我鼓着眼,只觉脑袋嗡嗡响,一个雷一个雷打着。
      世间怎会有这等聪明人,只见过一次就给你仿了个十足十?
      沉香歪着身,好整以闲地转动车子,测量杆与脑袋的角度,准备瞄够了就给我毫不留情地来那么一下。
      这恶魔,上天给他一副好脑子,全用来对付公子。我对他的所有美好回忆全线崩溃。他摇着装弹石的新刑具,整脸挑衅,比斗胜的公鸡还不可一世。
      他娘的,老子这辈子没这么后悔,当日怎会领了他去望园?

      秋渐尽,天气一日凉过一日,在野地扎营过夜时,我与沉香总钻在毛毡里紧紧搂作一团。他身子渐佳,已不似前些日子时常昏昏欲睡,药瘾也越来越轻。我估摸着丹阳子的药丸子吃完,他大概也好了。
      凤迦异还如之前一样赶路,对我俩客气了许多,也疏离了许多。
      令公子比较满意的是,他没再打扰我与沉香恩爱。
      举止行事,突然变得雍容大度,稳重多礼,有了一国王子的风度。
      他依然没告诉我要往何地,我也依然不问,只看着所走的方向与地貌,沿路所见所闻,渐渐就明白了。
      再一次入城投店,已是九月底。
      夜间凤迦异不知哪里寻了一盘围棋过来,要与我对弈。
      在青衣楼长大的孩子,怎会不明白弈棋之道,世事入局,破与立皆在纵横间。
      他这棋盘搁下来,这一路也就到了尽头,是诀别的时候了。
      沉香没这觉悟,依然对这头野狐很排斥,我劝他去睡,他坐在一旁,一副待要不语观棋的君子样。
      我没有布局的本事,抓着一把黑子手里玩弄,迟迟不下。凤迦异也不急,我问他,“离开南诏多远了?”
      他微笑,道:“快到逻些了。”
      逻些,吐蕃的国都逻些城。
      我又问:“信苴那些丝绸珠宝是要送给吐蕃赞普?”
      “还有一些权臣显贵。”
      南诏与唐翻了脸,只能北臣吐蕃,不然如何在两大强国的夹缝中生存?我早该想到,他是去吐蕃会盟的,是南诏往吐蕃的密使,只不过为了引我上勾,才如此低调行事。
      我实在不知往何处下子,干脆在棋盘上垒起高杆,一子叠一子,巍巍颤颤地竖起一根不倒柱。沉香在我叠了七八子之后,也跟着垒。我是黑子,他不分颜色,黑白相间,抓到什么是什么。
      “少楼主原来不会下棋。”凤迦异语气不无失望,夹杂着一丝萧瑟,他慢慢也把白子叠起来,一比高低。又笑:“不会下棋,也是一项本事。”
      我不置可否,青衣楼中许多人说话喜欢拐弯抹角,有些人滴水不漏,还有的一言一笑俱是高深莫测,出了江湖,还有朝堂,处处皆是。这些非我所喜。所以我不接茬,一些事我不再问,譬如他接近我的目的,起初在兰州,后来在南诏,他想利用我什么,如果他要说,不必我问。
      但有另一些事盘曲在心头,我希望他能解我困惑,于是试探地:“有人曾想谋杀我两个,信苴可知为了什么?”
      凤迦异笑,“少楼主也是聪明人,竟来问我?”他又摇摇头,“此中内情我倒真不知,不过猜上几分也不难。杀他,无非是为了嫁祸你,嫁祸青衣楼;杀你嘛,除了你们所谓的江湖仇杀,父债子还,或者挑拨生事,我倒猜不出还能为了什么。”
      沉香垂着头,一心一意,居然叠得最高。
      他真的能不为这些事烦恼,令我开心。但他缺心少肺的样子又使我无限忧心,生怕哪天真被人逮起来宰了。从兰州相识,便有人要刺杀他,那时青衣楼查了许久,我不得详情,不知是老头子不让我知还是真查不到。但之后我多多少少还是猜到一些,杀他,让沉香死在公子跟前,挑动的只怕是大唐军队对青衣楼的剿灭。
      至于在成都遇到的黑衣人,有太多谜,公子一想就头痛。
      “少楼主问这话倒让我想起件事,记得半个多月前,我曾无意偷听过郎家人说话,似乎那些对青衣楼心存不轨的人,很早前就自分为两派,一派主杀你,一派却要饶你。”凤迦异慢慢说,脸上又闪过一丝诡色,“少楼主当真不会下棋?”
      我把棋柱推翻了,连同沉香那条,惹来他一阵恼色。我随意挑起一子,在边角打下。那小子立即乖了,在一旁守君子之礼。
      凤迦异眼神一闪,跟着拨了白柱,在对角落子。
      接连下了十几子,谁都没出声,我很认真地下,弈棋只是弈棋,不想其它。他却忍不住,神思在局外,轻叹,“青衣楼若能助南诏一臂之力,或许你我都不必走这一趟了。”
      我提掉他三颗白子。
      “当时在兰州还真想,如果能得少楼主相助,就算要本王子委身荐席做那面首,我也在所不惜……”
      沉香认真看着棋局,浑没觉他说什么,我挑挑眉,提去七颗白子。
      “可惜这几日看来,少楼主竟是个贪图亨乐,胸无大志之人,令尊一世霸业终归要交到你手里,至时青衣楼会是如何一番景象?还能如今日威风么?凤迦异实不敢把一国存亡、万民生死全押你身上。”
      我再圈掉一片白子领地。
      “少楼主……你还真不会手软。”他低眉,总算把心思移回棋盘了。
      这人呀,没有老头子慕容安那样的功力,就不该心有旁鹜。在他们高人的手里,一方棋枰,不是简单的纵横井线,而是州道纷纭的天下,一子连一子,攻城掠地,我生你死,谋的是天下大势。
      我不喜欢棋,不喜欢他们那样的棋道。在青衣楼唯一能让我陪着走两手的只有柳夫子,只有他是真真正正在下棋,其他人都把棋盘当工具。
      又下了小半个时辰,盘面已是一片乱,凤迦异眼里必是峰烟四起,苦苦皱着眉头,我还是一门心思圈他的白子。两三手后,他忽又一叹,“看来少楼主也不是破局之人。”眉头就慢慢舒开来,意兴尽阑珊。
      我不会布局,更不会破局,但是老头子与慕容安围弈时,我偶尔在旁观看,往往赢得比他们快。家国天下在心头纠葛,谁能走得利索?这盘棋至此,胜负未竟,凤迦异已失了落子的兴致。
      他挟着一颗白子,抛上抛下,不给安置。
      我抱起臂,不耐地望去。
      那个乖了半夜的伪君子骤然出手,一粒白子啪嗒下去,极其清亮地打碎半壁江山。
      我跳起来,“你干嘛你干嘛?我就赢了……”

      到达逻些城时,是三日后的黄昏。凤迦异举着一杯酒,身旁侍从另捧托盘,上有两杯清酒,身后不远是另一辆锦幰雕车,夕阳斜斜照着,车与人都显得高贵庄重。
      他凝目望我俩,眸光原来十分清亮,却在一逡再逡后黯淡下去,落在沉香身上,“世子,大唐如何待我南诏,不必我细说,我对你可曾有过一丝待慢为难?你孤身涉敌境,我父王本无意放你,是我百般求情,才保了你性命。时至今日,我仍不知你为何至此,你如此傲慢,视我南蛮如贱鄙,又为何到来?焉不知龙潭虎穴,来得容易回却难么?……世子不愿听便罢,我说这些话,并非要挟恩示惠,只想你明白,我本无心害你,南诏原无叛唐之心,是你自己撞到了刀刃之上……”
      那夜他临走之际,我曾取笑他,“信苴一面对吐蕃示好,一面又来讨好我两个大唐贵客,知道的说你不得已,不知道的还当你两面小人了……”
      他晃一下浪剑,夷然道:“我是剑,双面刃!”
      我深信他会是剑,只望他的双面刃不是伤人伤己。这一路同行,对这头野狐虽谈不上好感,还诸多为难,却也慢慢生了一丝不忍,当真愿他家国平安。
      这一眨眼却到了分别的时候,酒与话,再不会有欺骗。
      沉香别开脸,终是对他心存芥蒂。
      凤迦异不再理他,又望我说:“少楼主,这世间有极端聪明之人,以天下为枰,苍生为子,下了这一局。凤迦异不愿为棋,更不愿南诏为人所谋,奈何事已至此,纵有万般不甘不忍,也只能将二位送到这虎狼之地。你恨我也好,若有机会不妨来南诏将凤迦异千刀万剐。这杯酒,是赔罪也是道别,前路凶险,请多保重!”
      “路是我们自己走的,与你无关。”我抓过酒,喝了,沉香也是仰脖而下,一派豪侠气度——还是蒙面的。
      饮过送别酒,登上新来的华贵马车,向未知之地而去。
      来接人的,是吐蕃豪族权贵,郎氏。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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