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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第二日便是王爷拜师的正日子,唐翊起得很早,心里却懒怠去王府,只是不得不去观礼。
      不想王爷拜师的时候竟没出什么纰漏,叫跪就跪,叫拜就拜,木偶似的。缘故是旁边站着皇上身边的总管太监康德胜,领了两个会写字的太监,王爷行完一次礼,那俩太监就在纸上写几笔。本朝请师傅的规矩十分繁琐,先要对名教圣人行三跪九叩的大礼,上香,然后拜老师,献拜师贴,献师礼,请老师正冠,背圣人圣训。屋里设着雁翎三支,兰草三束,还有清早起第一桶井水里盛出来的水,拜师的人要把兰草沾了水再放回瓶插里,供在圣人像前,还要用雁翎拂拭圣人像前的供桌。还要摆砚,亲自磨墨,饱蘸湖笔,请老师赐字。之后再请老师的教诲,郭世襄是个老学究,平生最擅长的就是“不合时宜”,把个应景的训诫文硬是写得老长,一句一句抑扬顿挫地读给王爷听,那王爷忙了半天本来已经累得冒汗,跪在下头听老头子长篇大套地唠,又有太监拎着笔杆子瞅着他一步一记,他动不得恼不得。饶是一个风度翩翩专能拿金玉外表骗人的王爷也憋得脸青,恨不得跳起来打昏了太监再撕了老师手里的纸卷子。
      唐翊心里乐呵呵的,在一旁立着,悠然自得地看着热闹。他们还是在王爷的容易堂里,王爷的书房在堂屋东间,这会子窗户都开着,外头正落着细雨,老学究昏昏沉沉的诵读声里混着雨打芭蕉的声音。
      他闲着打量这间书房,王爷不读书,书却不少,靠墙几乎全是书柜,北边书柜前放着一张书案一把官帽椅。靠南窗设着一张大画案,上头有各色笔筒满满当当地插着毛笔,旁边一只黑釉窑变的卷缸,架在一只紫檀木的底座上,里面盛了满满的卷轴。书房向东跟里间是打通的,并未隔断,十分宽敞。唐翊向里望去,看见里头有一张琴桌,旁边一只几上头摆着只古董香炉。正对着的东墙下放着一张罗汉床,墙上挂着一副字,“万卷古今消永日,一窗昏晓送流年”,衬着满屋书香,唐翊一个晃神仿佛瞧见了屋主人宁谧的日月流年。屋主人……的甚么?他激灵了一下,回望那个跪在地上几乎就快要跳起来翻白眼的少年王爷。他挂这字儿?
      好容易郭世襄读完了训诫文,拜师礼成。安苏郡王刘衍手轻轻点地,人就“噌”地就跳了起来。起来活动了几下胳膊腿,瞧着老头子,咧一咧嘴,“师傅这是给我写的训诫文呀?您这竟是一部书啊。我瞧着前朝国史也就你这部书的长短。”
      郭世襄抬起一双昏沉沉的老眼,也不知是耳背,还是当真老实迂腐,竟问王爷可是想要先学史?接着就从“史”字儿开始掰,从以史明鉴开导王爷。唐翊亲眼看的那王爷脸色由青到白再到青。
      倒是那边康老太监急着回宫缴旨等不得了,从旁用话岔开,满脸堆笑地恭维了郭世襄几句,又瞧着安苏郡王的脸色说了几句,就忙忙地带着小太监回去了。天色就已经是晌午了,王府里的总管刘茂安一直在旁边伺候着,总算瞧见是个空,连忙上来回王爷该用膳的话。刘衍算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让人传了客筵,一面说着请师傅和两位翰林上座,一面望门外走,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转眼外头堂上就摆满了一桌珍馐,只是家主人不见踪影,实在是场大尴尬。唐翊心里对安苏郡王之为人为事颇有些不以为然,好在郭世襄虽然是个不合时宜的,却是宿儒大师的本色,学问涵养是有的,并没什么含羞受辱之色,那场面才不至于更加难堪。更兼着刘子墨那万事不放心上的性子,不但面上看不出一丝不快,还能从旁逗趣,硬是把一顿不欢之宴,说得热热闹闹。
      一时饭毕,侍儿才上了茶来,郭世襄便命人去寻郡王来书房,这就要开始下午的功课了。王爷左请不来右请不来,郭世襄也不着急,在书房里一把大圈椅上合目坐了,一趟趟的遣人去请王爷,放出话来每日的功课多少是一定的,王爷若是误了时辰便是要耽搁到明天早上也得讲完他才能回家,算是不负圣上厚托。底下还有若干颂圣的话,滔滔不绝,不下万言,把要传话的刘管家眼睛听的都直了。
      唐翊暗暗憋了笑,估摸着只管这么磨下去,安苏郡王还是会来,只是不免要耽搁很久。又等了一会,他信步走出屋外,顺着抄手游廊慢慢走着看栏外栽种的花草。
      刘子墨在书房里拿了本书看了一阵子,不知不觉也走出屋来,跟着唐翊并肩看了会奇花异草,上苑花草本不常见,两个书生多半不认得,引经据典地猜了一阵子。刘子墨便笑道,“昨日听说太平桥有从江都过来的稀罕南花,本来还想去瞧瞧,不想到的晚了,运盐的趸船急着卸货,花草早已被搬走了腾地方。想不到花草亦如美人,只有这朱门绣户才配得,痴书生无福。”
      不料唐翊听了问的却是, “运盐的船到了?”
      刘子墨听了这话一时有些不解。
      唐翊叹了口气,“总算到了,皓之不知这几天京中盐行的囤盐告罄,无奈江都的常平仓不知为何也发不出盐来。前几天户部已是急的不行,要从附近的州县均些救急,只怕就是这船了。”
      刘子墨“哦”了一声,说道,“怪不得前几天遇见户部的王显钟,堂堂朝廷四品大员,一副要跳江的破落户模样,酒也不吃,说起话来恍恍惚惚,原来是为这事。”
      唐翊也认识他说的那个户部郎官,想想也是一笑。又叹道,“天下物产,六分在东南,都中物资全赖江都转运,虽看似弊端不少,可也是不得已。所幸我朝素来重视漕运,南北水路一向畅通。只不知怎么,看这几年的邸报,这条命脉竟时有不济。”
      刘子墨慢慢笑了一下,嬉皮赖脸的劲收了收,说道,“不是漕运衙门的事,恐怕是常平仓常平不起来罢。”看到唐翊疑惑的目光,他低声说道,“或是缺钱买,或是钧令不到。”
      话到这里,他不肯再往下说,唐翊是聪明人,心里已经明白了大半。朝廷积弊,早已在士子间反反复复被议过,哪怕不是一个对时局洞若观火的人也不会不知道。
      刘子墨大约也猜到他心中想的什么,说道,“太子时常在晚间聚些名士清贵在他宫里讨论学问。听说……昨晚的议题是——均输平准法。”
      唐翊听见那几个字便怔了一下,禁不住觑了刘子墨一眼。均输平准法虽是古法,在它发生的那一朝却是一次了不起的变法,年轻一派的士人们议论时弊时常以此作比。可是宰相廖维并不以为然,屡屡撰文加以驳斥,明里是说古法之弊,实质驳斥的却是士子们的变法之心。廖大人在北省领班大臣的位子上一坐十年,门生故吏遍天下,这班人的心思大约都是反对变法。所以这变与不变,实在是不可预知之事。可如今太子夜宴宫廷大张旗鼓地议论均输平准法,不啻于告之都中所有士族——太子是站在变法这一头的。
      他想到这里心中一阵焦灼,又禁不住一阵心驰神往。当今武备松弛,国库空虚,寺庙与富户侵吞良田,小民终日辛苦而不得一顿饱餐……桩桩件件,满眼所见令人日夜不安。若太子真有心变法,他也不要什么北省参赞枢务,只要去六部做个部属他就心满意足,愿唯太子马首是瞻,鞍前马后,披荆斩棘,立一番不朽事业。
      可是一阵子的神思恍惚之后,回过神来,眼前还是郡王花团锦簇的富贵庭院,仰头只见四方天上千万缕游丝般的春雨仍旧无始无终地抛洒,仿佛无穷无尽的烦恼,壮怀纵然激烈怕也只能消磨在庭院里巧叠的湖石之上。
      想到这里,他才想起刘子墨若是真无心也不会说这番话,甚至也不会留心去打听太子夜宴的题目。如今他们虽然算是被束之高阁了,可也还能做个同命相连的伴当。
      唐翊禁不住问他,“皓之对变法是怎么看的?”
      “我?”刘子墨被问了这句竟然呆了一呆,随即哂笑道,“我从没想过,也轮不到我去想这个。我这个人不图什么功业,咱们王爷不是说了么,人生在世是比白驹过隙还快的,是电花火石的一瞬罢了。我哪有那许多功夫去图名图利地做什么功业,随遇而安,只领些现成的机缘也就罢了。”
      唐翊怔了会,又想起刘子墨对都中妓女如数家珍般的滔滔不绝,他站在廊下越发觉得孤寂,刚鼓起一点的兴又败了下去。但他待人宽和,微笑着赞和刘子墨,“刘兄这也是难得的神仙境界,能看得破放得下的才是英雄人物。”
      刘子墨得他称赞,倒是高兴起来,乱七八糟地又说了一阵子,就听见外头脚步声响,一群下人打着油纸伞簇拥着一脸不耐烦的安苏郡王进了门。刘子墨立刻奔过去迎着请安问好,面上却是嘻皮笑脸,不是十分恭顺。唐翊瞧出来安苏郡王很吃这一套,不以为忤,一双眼看着刘子墨反倒生出不少精气神来,仿佛认了知己。唐翊却是天生的体面性格,不喜人嬉闹无礼,即便知道安苏郡王瞧不上,他也还是立在廊下斯斯文文地行礼请安,礼数上不错一点,面上也无一点嘻笑之意。
      安苏郡王一双黑亮的眸子上下打量了他两眼,连个半礼都没还,嘴里“嗯”了一声,一路踢踢踏踏地越过他走进容易堂里去了。相看两厌,不过如此。
      东书房里的桌椅已经重新布置,老师郭世襄坐在上首的书案后,下头摆了三张小些的书案,三张椅子。郡王进去之后跟老师勉勉强强行了个礼,就在中间一张椅子上坐下。唐翊进门正瞧见那郡王在椅子上张牙舞爪跟刘子墨说他中午冒着雨钓上来的那么大那么大的鱼,他恍惚进了童年刚受业时上的顽童书房。
      郭世襄老爷子却不在乎,上面就开讲了,竟然还是从“礼法”开始讲的。唐翊都禁不住在心里叹息了,即便他经见过不少朴拙迂腐的宿儒,可郭老爷子也算得上其中的领袖。果然没等他讲完十句,安苏郡王便昏昏然两眼无神,再讲一阵子,王爷已经开始打盹。
      唐翊自己也听不进去,也不知从师傅的哪句话他也开始走神,落着雨的春日书房格外的气闷,他端起茶盏喝了几口,见是明前茶,口味清淡,虽然是好的,却不十分解困。他放下茶盏,不知不觉又想起均输平准法,通篇寻思了一阵子,又琢磨起近来漕运阻滞的缘故。想到自己跟户部郎官王显钟有些交情,虽然此事毫不关己,可他还是想问问,不如待会这里散了,他去王显钟处拜望一回。如此,纷纷扬扬的思绪漫上来,也不知想了多久,突然感觉到腰带被人拽一把,他猛地回过神来。
      先看看严重近视的郭大儒还在上头用昏昏欲睡的声音讲解礼法,再一转头,他的头皮一炸,只觉得眼前只有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虎灵灵地看着他,他吓得差点吓得摔了茶盏——原来他差点贴在安苏郡王的脸上。他赶紧向后一躲,昏头涨脑地看着那个莫名其妙的安苏郡王,一副才睡醒的模样望着他,再往下看,手上还扯着他的一只荷包。
      他茫然地望着王爷,那个吃撑了的王爷跟他说,“你这荷包绣得真是精巧,烦你家内眷给我绣个扇套吧?”
      唐翊目瞪口呆,面颊胀得通红,又气又恼。当着师傅的面,谈讲什么荷包绣的精与不精?可还不等他说出什么,上头就“啪”地一声,一只茶盅重重地磕在桌子上,茶水淋淋沥沥地洒了半张桌子。师傅虽然眼睛不好使,耳朵却灵,气的哆哆嗦嗦伸出一只手指来,训斥郡王轻浮,从郡王轻浮再说到修身,从修身开始引经据典把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统统又解了一遍。不好全说王爷,所以连带着也说上了唐翊,仿佛王爷的轻浮也在于他正气不够,把唐翊说的脸上通红,半天下不来。他从小自尊要强,尤其“慎独”二字始终放在心上,从来没被人这样当众排揎,此时又羞又恼,瞪着王爷。
      可那王爷只是端个茶盏,不言不语。半晌,终于吸了口长气。这是王爷终于要说话啊,不单刘子墨和唐翊,连郭世襄都住了口,三个人一起看着他,等着贵人迟语。安苏郡王把眉头皱了皱,慢条斯理地开口,从容说道:“这是谁把明前茶拿上来了,我从来喝不惯这个,你们几个伺候的奴才是吃屎长这么大的吗?”
      师傅一听又怒火攻心,勃然作色,往下就是车轱辘碾来碾去了,连唐翊都懒的再上心,这王爷是真不能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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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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