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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这一日唐翊起早先到清秘堂拜了上官,掌院学士自然有一番教诲,他一一领受了,错后儿又引他见了同僚,安苏郡王的另一位伴读刘子墨早在其中候着他。此人唐翊从前领宴的时候见过一次,记得约莫二十五六岁的年纪,生的弱不经风,容貌清秀,略有些女相,只一双黑漆漆的眼透着伶俐,言语也风趣机变。两人今日在翰林院里重又见过,互相打量了一番,略叙了些寒暖,也不过都是场面上的话。唐翊自从领了这个差事之后心里一向懒懒的,万事都不太经心。
      再坐一刻,那刘子墨便向他说道,“昨日听得宫中说,明日初八便是吉日,赶着要郡王行拜师礼。这么说来郭大人必是明日就进书房的,你我二人既为伴读,怎能比师傅到得晚,今日须得先拜见了郡王才是。”
      唐翊本来就无可无不可的,顺着他说道,“刘兄说的是正理,自当如此。”
      两人便起身与众人告辞,外头春光正足,唐翊从那屋子里出来一时眼睛有些不大适应,忽然一阵春风拂过捎来一脉花香,抬眼望去却只有翰林院里的几株老梧桐,也不知这花香自何处而来。再往远望,那院外的一棵古槐又先占了七分春意,生的亭亭如盖,沁绿得化不开一般,唐翊只望着它便又想起城外的春山不知又是怎生的一番景象。及至想到这里,又想到此刻若是能乘舟长水河上,趁着好风,只怕不日便到了江州。若是此时从江州出海,那风也是好的,在苍海上张起巨帆来,那番景象又非此刻能比得的了。
      耳朵边刘子墨说的近日谁又做了好诗文的话,他就没太听进去,只是随口答着他。两人迤逦到外院,看见大门洞里懒凳上坐了许多等候主人的家人长随正在扯闲篇。唐翊带的长随陆晓一向是个知事得用的,早便一眼看见他家主人出来,忙忙的推了另外两个起身,他自己正了正帽子先奔过去伺候,听见唐翊说一声“备马”又忙去牵马。
      那边刘子墨却无人理他,他恼火都往那仆人堆里望去,口里喝道,“麻花!”
      唐翊听了正不得其解,却见门洞里忽地站起一个半大小子,一脸迷糊相地茫然四顾,猛瞧见是刘子墨,那孩子倒大吃一惊,慌里慌张地跑过来,“公……公子,您老怎么这早就出来了?”
      唐翊这才明白,原来麻花竟是这孩子的名字,他瞧这孩子不过十一二岁的光景,一副任事不懂的模样,引得那群奴才一通嘲笑。
      刘子墨倒不在乎,对他道,“你少废话,快去备马。”
      说起来长随其实也算个行当,好歹要跟着主人出门子,不但要顾得上在外间伺候主子,时不时的还要替主子传个话通个信,总要有个聪明性子,长副体面模样,再识得几个字,通达些世路才行。这些自然不是个孩子能做得了的,何况还顶着刘子墨给他的那么个名字,越发不成体统。刘子墨在京城里做官也有些年了,早该雇几个长随才是,领着个麻花满地走敢情是为了标新立异不成?
      唐翊心里转过这些念头,家人已经在外头预备下了他的马,他跟刘子墨一同出了翰林院的大门,刘子墨带的那孩子气喘吁吁地也牵了一匹马跑过来。唐翊一见那马,心里就明白了。京中如今正时兴攀比马鞍子,差一点的人家比的是你镶金我嵌玉,上一等的人家比的是那木料的稀罕皮具的难得,甚至上漆的手艺,镂刻的繁复精巧,甚至上头拴的那带子的别出心裁。至于刘子墨的马鞍子……还真就不必说了,像是他祖父年景的东西——只怕连他那匹马都要是祖父年景的了,多走几步说不定就瘫了。
      唐翊再想不到刘子墨家贫竟至如此地步,暗暗吃了一惊。倒不是说唐翊就是个不懂世情儿的公子哥,读死书的迂腐书生,实在是刘子墨天生的气派,从不见他怯过排场,即便此刻左近那些不开眼的奴才议论指点,他也自自在在,天成就的洒脱性子。
      唐翊这头是雕鞍白马,反有些尴尬。
      一会刘子墨也上了马,两人并辔而行,他是个嘴上闲不住的,便叫着唐翊的号说道,“东园来京城的日子不算长,不知可听人说起过咱们这位王爷?”
      唐翊说道,“不曾听说,还望刘兄指点。”
      刘子墨在马上笑道,“刘兄刘兄,这么叫着实在外道,何况你要在翰林院里头当真这么喊一声刘兄,只怕连我在内二十七个姓刘的编修都要抬头。我已经叫了贤弟的号了,贤弟只管叫我的表字皓之就是了。”
      唐翊那边就应下了,刘子墨尽自俏皮,自然是希望人家一笑的,谁知一眼瞥过去,见唐翊神态依旧恬淡。他也不以为意,自家一笑,又正色说道,“王爷出自上阳宫,身份尊贵是不必说的,更奇的是他天生的聪明灵慧,异乎常人。听翰林院里的老学士说,王爷才五岁时便能作诗,六岁能骑马,到了八岁上便能一箭射中天上飞鸟,十岁在书堂里论经讲史头头是道,乃至于漕运,捕道,刑名律令都能说上一二。”
      刘子墨正色说到这里忽然俏皮一笑,唐翊想他大约也是想到了安苏郡王素日形状与这番说辞大相径庭,这番话也不过是道听途说,应景的闲谈罢了。
      唐翊便随口说道, “听了皓之这番话,想必王爷是个天分极高,有大聪明的人。”
      刘子墨就笑道,“龙子凤孙,自然都不是凡品,不是你我这样的人能领会的去的。”
      两人说到这里,在马上对望了一眼,连唐翊也禁不住一笑。刘子墨便摇头,话头一转说起绘芳楼的锦娘歌喉之妙天下奇绝。再数起京城四美——锦云月夕,又道京城四绝——绘芳楼锦娘的歌喉,叠翠楼云娘的好诗文,烟雨堂水怜月的萧,梨香院杜若夕的霓裳舞。
      一路直说到安苏郡王府,两人才住了闲话。
      唐翊抬眼见是轩朗壮丽的五间大门,门上铮亮的黄铜门钉,上头是琉璃瓦屋檐,下头六根红漆立柱,门前雄赳赳列着八名披甲侍卫。
      两人在门前下马,通上手本名帖叩安请见。王府门上的人知是来了两位翰林,也不好怠慢,一面收了手本向里通禀,一面就引他二人进了门,到了一层院子的堂上让座,立时奉了茶来。
      只是两人坐了一顿饭的功夫,也不见人来通传。唐翊早料定那惫懒顽童自有许多外务要忙,哪有功夫见两个伴读,所以气定神闲,只管慢慢品茶。堂中有穿堂风过,甚是凉爽,他默坐品茗,想起晨起读的几篇妙文,他本有一目十行,过目不忘之能,此刻便在心中默默诵读,再细品文中警人之处,怡然自得,坐在王府堂上倒如同在自家山房一般自在闲适。
      刘子墨就坐不住了,先是坐在椅子上向外张望,一会瞧瞧门前几株芭蕉,再眺眺院角几丛修竹,甚至踱出去看看缸中金鱼,踅回来玩赏一番案上古董,啧啧称奇。
      又过了一顿饭功夫,终于来了一个衣帽周全的小厮,回了王爷叫见的话。两人便随着小厮重出了堂屋,向一边抄手游廊走去,穿了几道门出去,又是左拐右拐了几次,忽然过了一道屏门,眼前屋舍越发轩朗壮丽。
      唐翊知道按制王府中路的殿宇只在大节里作祭祀祈福之用,他们从离门房最近的花厅一路迤逦向东,想必王爷平日宴息是在东跨院中。他一边想着一边转过一道屏风,见是座海墁的宽阔院子,上头五间的房子,两边抄手游廊,院里点缀的石头花卉也都不俗,窗前一棵海棠开得极盛。
      唐翊一面随着引路的小厮走,一面抬起头来想看堂屋上悬着的匾。心里想着皇家的厅堂,大约总不过是“福”“寿”“宁”“康”之类的字样,谁知一眼瞧见匾上题着三个斗大的字——容易堂。
      唐翊不禁怔了一下,转念想到除了这位善跟狗熊肉搏的王爷,别人确也不配在正堂悬这等刁钻的匾。只是不知道有了容易堂,这座王府里是不是还藏着合适轩,轻松舍?
      那刘子墨也刚好抬头,瞧了一眼就“嗤”的一声笑,又忙掩住。
      下人只做不见,引着两人直到正堂门前,就有个本来立在门口的丫鬟转身进去通禀王爷。
      唐翊和刘子墨一同立在阶下等着,门口还侍立着三个丫鬟,其中一个穿水红衫裙的就忍不住偷眼看他们。唐翊并不理会,暗思王府的下人都如此不规矩,足证上梁不正。偏是刘子墨没他那许多的规矩,见有佳人顾盼,立刻双目含情望了回去。四目相对,彼此都是一笑,那姑娘就羞的扭过了头去。
      唐翊益发有些不耐,只盼着早早了了这差事。耳边听到西窗里忽然传出个男子的声气,低沉沉的,虽不懒散,听起来却如同耳边絮语,也不知怎的倒吓了他一跳。那男人也只是说,“请进来罢。”
      侍女即刻转了出来,立在阶上,似笑不笑地说了句“王爷请二位大人。”
      小厮便引着唐翊和刘子墨一同进屋,唐翊略扫一眼便瞧出这屋里的陈设比前头花厅里更添了一重富贵,皇亲贵胄之家的气象确不是旁人能比的。正屋中榻上并没有人,他才走进屋里就听见了西边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响。他暗暗纳闷,怎么西屋之中不是一个人么?
      他才转过身去,那边的帘子就被人从里面忽地甩开,一个身量极高的年轻公子走了出来,穿一身绛紫色的箭袖圆领袍,腰间束着虎头革带,一应的荷包玉佩玩物都无,只挽着一把鲨鞘短刀,腿边簇拥着两只及腰高的猎犬。
      这便是安苏郡王了。
      他出得门来,唇边含笑,展眼望了堂中的两人一眼,笑道,“这便是清秘堂中冠绝时辈的二位才子了,今日得见,果真名不虚传。”
      两人几乎都愣在了当地,这会才回过神来拜见王爷,一面又按着觐见的规矩各述姓名履历。那王爷只是含笑点头,伸手虚扶二人起身,赐座。他自向堂上中间的榻上坐了,丫鬟早捧了茶过来。
      唐翊在一把紫檀木的椅子上坐下才回过神来,几乎不记得自己方才应对之时说了什么,满心里都是错愕。他倒不能说安苏郡王有什么不合式之处,本来天家贵胄就该如此做派风度,可也正是因为他就如此,才真是做了怪了。除了他带了两条狗出来见客之外,别的地方哪里有一点轻浮姿态,不过他回过神来也想起来,自己都是被郡王的翩翩风度给混过去了,忘了他竟然还带两条猎狗在正堂。如今那两只狗就一左一右地蹲伏在郡王左右,弄的好好一个郡王俨然二郎神君一般。
      唐翊禁不住仔细打量上头的安苏郡王,只觉他眉目疏朗,声姿高畅,昂昂藏藏颇有些英雄气。太子他也见过一面,人物之不凡是不消说的,如今观这安苏郡王,气度竟不在太子之下,实在不能不令人疑惑。思索之间,三人已叙了许多寒暖。
      因他二人是文士,将来又是要长日伴读郡王身边的,安苏郡王在闲谈中也考了他们几句学问,刘子墨素来长于咏对,有捷思,见了郡王是这等人物,他更是起了谈性,抖擞精神,但凡郡王有所问,他必答得极快。
      唐翊心思不在这个上头,况郡王所出之题其实也算不得高明。不过他也瞧出郡王在这上头并没兴头,不过是循着常例应景。
      果然略试二人才学之后,安苏郡王便不再出题,随口称赞了几句,又问道,“听闻二位都是博学之士,通诗文,解音律,明义理,晓佛法。只是不知你二位可通青鸟之术?”
      唐翊微怔了一下,说道,“承王爷谬赞,诗文义理臣还能说上略通一二,音律佛法已不敢言,青鸟之术更是不曾触着半点皮毛。”
      他一边说,刘子墨一边点头,随着说道,“不但我二人不知,怕是翰林院里也没人知道。”说完就去拿茶盏,他方才话多,已经说得口干舌燥。
      安苏郡王刘衍听了,只好点头,面上露出好些遗憾之色。
      唐翊看在眼里,接着说道,“据臣所知,青鸟之术虽也算门学问,却是家传之学,且寻常人学它也无用。不知王爷问这个做什么?”
      刘衍坦然说道,“自然是想改改我那坟的风水。”
      刘子墨一口茶水喷了出来,刘衍在上头溜了他一眼,他有些讪讪的,可也不是十分在意,转眼想跟唐翊换个眼色。不想看见唐翊面色沉得厉害,一双眼略带愠色看着上头的郡王,没看见他通过去的眼色。
      唐翊说道,“王爷风华正茂之年,思虑身后事似乎有些早了。”
      “不早。”刘衍倒不生气,一双黑沉沉的眸子直直地对着唐翊,挑衅一般,“人生一世连白驹过隙那么长都算不上,是电化火石的一瞬罢了,身后之事自然该早做准备。再说我听人言,若是坟上的风水好,自家运气也好。我连日的背运,被囚在笼中,人又往我的笼子里塞了好些呱噪的雀儿,烦不胜烦。只怕改改坟上的风水,就从此耳根清净呢。”
      刘子墨脸上的笑意一下没了,再想不到方才彬彬有礼的少年竟然毫不给人留半点余地,这才明白王爷问那话是什么刻毒意思。又怕唐翊按捺不住书生意气,话赶话的冲撞了王爷,白惹羞辱,不禁心都怦怦跳了起来。
      唐翊脸色都没有变,也没有更恼,好像真听不出来刘衍的挖苦,认真说道,“王爷,坟上的风水保佑的是后世子孙的运势,王爷如今赶着改自己的陵墓,也只好赶上王爷的孙子受用好处。”
      刘衍倒噗嗤一声乐了,“原来如此,我竟只听了人家的半句话。那依你说,我该怎么修现世才得善果?”
      “简单。”唐翊冷着脸不卑不亢地说道,“但行善事,莫问前程。”
      “啪”地一声,刘衍一巴掌拍在几上,刘子墨吓得一哆嗦,那少年郡王哈哈大笑,“说的好!”

      一番会面,算是话不投机,不欢而散。
      二人出了王府,上马直走出王府那条街,刘子墨才吐了口气,心有余悸地说道,“东园何必跟他认真,他是贵胄少年,这也不过是他的本色罢了。他那番话是为警醒咱们,叫咱们两个愚书生离他远着点,咱们随他心意就罢了。他再荒诞也是郡王,是当今皇上的爱子,将来皇上的亲弟弟,真恼了他,咱们虽不至于粉身碎骨,可一番屈辱却是免不了的。何必惹那些没意思?他是好是歹,与我们何干?难道朝廷还真等着他东征西讨或是匡扶社稷?”
      唐翊骑在马上,半晌只说了一句,“真没趣。”
      刘子墨一笑,“宦海哪有定数,兄弟保重,自己要想得开。”
      唐翊心中一动,问他道,“皓之兄在翰林院做了几年编修?”
      “六年。”刘子墨说完哈哈一笑,“当日一同入翰林院的同僚,如今多半已做到四品了,我却还是个从六品。惭愧。”
      唐翊略吃了一惊,想安慰他几句,他又满不在乎地岔开了话,邀他同去绘春楼会一会锦娘。唐翊没有心思去,两人也就在岔路口辞别了。唐翊一路闷闷地回了家,懒懒散散地想着若干年后,他是不是又一个刘子墨,一腔志向早成了灰,只在青楼之中与娼妓低吟浅唱消磨腹中才华。
      不知不觉回到白石坂桥的自家门口,看见自己带来的老管家李忠正领着匠人在改大门。依着他如今的品级,这门是窄了点,不过他早吩咐过不用管这些小事。李忠当时就不肯,他嘴碎,唐翊最怕跟他争辩,忙忙地走了,果不其然老头子趁他不在家还是把家门给改了。
      他在门口仰头瞧了会匠人做工,倒也没法子。李忠回头看见少主子回来了,急忙赶过来行礼,嘴里说道,“我回少爷,老爷和太太的家信已经到了,知道少爷委了京官怕这里人手不够,又从家里选了二十几个老实得用的家人过来,都等着见过少爷好委派差事呢。”
      他听说父母亲来了书信,登时提起精神来,忙跑进家门,一路直奔书房。拆了书信,赶着先看到安康两字,也就放心了。将家信又看了两遍收好,外边叫李忠在院子里传齐家人,他先前进京的时候原带了两三个书童,三四个得用的大仆人,此外还有几个厨子,火夫这些用的着的杂役,一同跟着老家人李忠并几个家里买卖上惯常走道的伙计入得京。后来那几个伙计虽然打发回去了,京中这处宅子原还有四个看房子的,这些人再加上这次来的二十一个家人,家里总也有三四十口人了。
      唐翊把这些家人一一看过,分了几个家人去门上总归唐勤管,陆晓几个人还是跟着他出门,另外从来的人里选了也读过些书的唐谨在书房里做签押家人,唐通带着几个人只管料理家务杂事,唐勤家的,唐通家的带着几个丫鬟在里头照应些琐碎家务,李忠揽总管着这些家人。片刻之间吩咐完了家事,便让李忠再训遍规矩,连带着分他们房舍。他自己袖着手,穿过层层房舍,直走到东边的园子里去闲看山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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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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