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安息的苏黎世》水与鸢

14、第 14 章

　　14
　　一场秋雨一场寒。
　　十二年前的这个时候，苏梨六岁，在上一年级。
　　那天正在进行语文小测，课室很安静，窗关得紧实，风在挠着玻璃和木框。本来就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苏梨被风声困住，眼睑更加不听使唤地往下垂。眼前的加分题有点模糊，一行行字都四散开去，题目变得越来越陌生，就好像突然变异成了一道数学题。苏梨使劲看了好久，却像无法思考一样，不知道应该填什么，脑袋却越来越沉。
　　苏梨趴在桌子上，手里的铅笔在勉强填写着卷子上的空格。突然，苏梨感觉到一只手轻轻地覆上自己的额头，然后听到耳边有柔柔的声音：“啊梨，你发烧了。”
　　苏梨睁开眼睛，风声还是挠刮着窗子，试卷上的字还是呈离散型的，苏梨发现自己出现了幻觉，这也是第一次，她靠自己诊断出发烧了。
　　铃声响起，苏梨背着书包静悄悄地离开了教室。下午三点多，天色却一直灰阴，出来后感觉风大了许多。
　　苏梨穿着一件阔袖的小衬衫，衣襟绣有一朵重瓣的红玫瑰。她一走，感觉那朵玫瑰也在跟着蹦跳，苏梨很喜欢这件衣服，虽然款式有点老。爷爷说上面的玫瑰是奶奶亲手绣的，在她还未出世之前。爷爷的拇指摩挲着玫瑰花瓣，语重心长地说，啊梨，好好珍惜。
　　好像有一两点雨落下来，滴在那朵蹦跶的玫瑰上，滴在苏梨的额上。她撑开手里的长柄小伞。可是风越来越大，差点将伞面吹得翻过去。
　　苏梨加快了脚步，可是双腿好像不听使唤一样，再怎么心急也走不快。苏梨其实还是很想睡觉，脑袋还是重得想要掉下来。可是爷爷说过，我家啊梨懂事了，自己的事情也可以自己做得很好了。所以她不想让爷爷来接她。
　　雨点从一开始稀稀拉拉的一滴两滴变得越来越密，风吹得雨点到处摆，苏梨手里的小伞基本上已经遮不到什么了，但她还是很努力地撑着。她稍微扬伞看路，大风一吹，将伞面吹得翻了过去。苏梨伸手想要将它翻下来，却好像怎么也够不着。翻到累了，脚下一滑，连人带伞地跌在了地面上。
　　苏梨紧抿着苍白的唇，没有哭，却依稀听到后面有人在叫自己。
　　“苏梨，苏梨，苏梨……”
　　这个世上好像只有那么一个人，总是不遗余力地叫着她的全名，无论什么时候。好像在说，我们不熟。也好像在说，我就是要叫得和别人不同。这样的执拗。
　　“没摔到吧？”萧时扶她起来，拍走她身上的泥水，然后让她拿着自己的伞，脱下校服外套给她披上。一套动作下来有条不紊，迅速利落。
　　“啊时？”苏梨因为发烧而略显空洞迷茫的眼睛看向扶着自己的萧时，还没反应过来他的出现。
　　他不是在其他学校参加数学竞赛吗？
　　“嗯，是我。”
　　她现在连思考都开始困难。苏梨低头，看见重瓣玫瑰上有泥污，想要伸手去抹，手刚伸出去，眼前却一片黑暗在迅疾地蔓延开来。
　　苏梨醒来时，左边坐着爷爷，右边站着萧时。
　　她微微笑了一下，让他们不用担心。爷爷握着苏梨的小手，萧时则向她回以浅笑。
　　那样温暖。一样温暖。
　　那一天，六岁的苏梨知道，最亲的爸爸妈妈会离她而去，可是最爱她的爷爷不会，隔壁家的啊时也不会。

　　新生舞会后再过一个星期就是中秋，今年的中秋是星期五，刚好和周末连在一起放三天。
　　不过大学生和高中时不同，高中每个人都回家，大学就不是了。除了苏梨这些家就在本市的人才会说回就回，其余的同学就在学校里各自找节目。苏梨他们班打算组织一次中秋夜游活动，知织很兴奋地报名了。苏梨决定星期四晚就回家，知织虽然很想拉上苏梨一起参加，但是她也知道这样一个阖家团圆的日子也不好留她。她还不知道苏梨家里的情况，苏梨也没有主动提及过。
　　中秋那天原本还是要去当家教的，结果别人一家子突然说要去旅行，所以早早出门的苏梨就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吃饭吧又还早，逛街吧现在也不需要买衣服，所以思来想去，苏梨奔着图书馆就去了。
　　也有很久没来了，所以就连找想看的书都找了很久，站起来的时候因为蹲得太久和贫血，眼前一片晕眩的黑暗，苏梨扶着书架，定了好一会才能睁开眼睛。
　　直到肚子开始打鼓，苏梨才想起来今天早上起来时发现萧时不在家，平时都是萧时做早餐的，所以今天自己连早餐都没吃就出来了，现在才发现饿得要命。
　　她刚走出图书馆，又急忙退回来。突然下起了大雨，入秋后也少有这样急躁的雨了。苏梨心想这种雨应该很快就会停。
　　然而雨越下越大，并没有停歇的迹象。苏梨犹豫着要不要先进去看一会书，刚一转身，余光就扫到了一个正要结账的身影，紧接着就是一道来自他的目光。
　　四目相对，无从躲避。
　　苏梨抿唇，微闭了一下眼睛，退后了一步，没有任何迟疑就冲了出去。
　　秋天的树仍然葱葱郁郁，给人春夏交替的假象。但大雨一冲刷，隐藏在繁枝茂叶里的枯枝败叶就掉落一地，一股腐朽的气息在渐凉的空气里漂浮，打转，妄图尽快消散在这份秋雨营造出来的清冷里。
　　雨水迎面打来，将苏梨额前的碎发打湿，顺成几缕贴在额上，发尖刺痛了眼睛。她跑得很快，似乎越快感觉到的雨点就越用力地拍在脸庞上，但却没有痛感。
　　“啊梨。”明明声音很轻，却像从自己的脑袋里放射出来的一样，极具穿透力。
　　像有魔力一样，苏梨脚步慢下来，停在那里。跟着停下来的弋唯才慢慢走过去，就像害怕惊扰一不小心落在地面的小鸟，小心翼翼。他再喊，啊梨。很轻很轻，就像是呢喃给自己的耳语，温柔细腻。
　　弋唯轻轻地牵起她微微颤抖的手，他触碰到的指尖，比雨水冰凉。
　　“你到底想怎样！”苏梨猛地将他的手甩开，退后了好几步，声音大得有撕心裂肺的同感。
　　弋唯的手被打开，停在半空中，他看着惊恐的她，满是怜惜，眼泪不自觉地落了下来，但是混合着雨水，苏梨没有看见。
　　回忆一涌上头，又急速倒流到心口。
　　苏梨觉得心腔堵满了干枯的稻草。每一次的跳动，都伴随着稻草的划割。起先是一条一条隐隐地划动，然后是分布得毫无章法的一捆一捆，磕着碰着，像是永远无法从心里腐化消失。
　　“啊梨，对不起。”弋唯再次开口，声音被断开的雨滴打出了颤音：“不要因为我伤害你自己，好不好。”
　　我们在一起吧，好不好。她满心欢喜地说好。他说，我们见一面吧，她也说好。但是那一面，直接导致了今天，他们进退两难的局面。
　　“好。”
　　她又何尝不是习惯性地回答了呢。
　　但是这次是例外。她回答好，是希望以后都不会有更多的交集。她渴盼她的生活里不再有这样一个人的出现。

　　苏梨最终还是没去叔叔家过中秋。因为早上那一场雨，回来就感冒了。叔叔带了月饼和鸡汤过来，苏梨说一句话都要打几个喷嚏。其实叔叔看到她真的感冒了反而放心了。因为他更宁愿看到她是真的因为感冒而不是心里不愿意过去过中秋。如果感冒只是一个借口，她就是真的还没从那件事里走出来。
　　叔叔见苏梨的感冒颇严重，陪她去医院打了针拿了药。苏梨回到家就睡下了。服药后鼻子慢慢也通畅了许多，不知不觉睡了一下午。等她醒来时已经傍晚了。
　　屋里昏暗，入秋之后白天开始明显变短，就算没有拉上窗帘，透进来的光也显得喑哑。
　　苏梨刚开灯，敲门声就响起。
　　她开门，看到萧时。她问他：“叔叔回来啦？”
　　“你感冒啦？”萧时说着就举起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应该没有发烧。
　　苏梨边无力地瞪他边拂开他的手，鼻音浓重地说话：“嗯。叔叔回来啦？”
　　“爸爸临时有事，不回来过节了。”
　　“啊，叔叔不回来，那谁给我买月饼啊。”苏梨失落了一番，回身就往屋里走，完全不管还站在门外的人。
　　“刚好我买了鱼，你感冒了，那就熬个汤吧。”萧时跟着进来，把刚买的食材拿到厨房里，开始做晚餐。
　　“啊时，”苏梨裹着毛毯蜷缩在沙发上，等待着晚餐的同时和主厨闲聊:“我想放烟花。”
　　“你感冒了。”
　　“感冒跟放烟花有什么关系吗？”
　　“感冒了要好好休息。”
　　“我不放烟花会失眠。”
　　“......”
　　迫于无奈，吃完饭后萧时去买了烟花，回来的路上还买了一个豆沙月饼。苏梨用小勺挖着里面的豆沙馅吃，一边催促萧时陪她出门点烟花。
　　小时候，他们也会买一些烟花回来自己放，爷爷总是不那么同意这件事，担心不安全。但是苏梨总是耐不住性子，光看着别人兴奋地点燃烟火，看它华丽地升空，自己没有一点体会，就怂恿萧时去买。买回来了自然要点，但是每当要点的时候，都是萧时出马，就算握着苏梨的手，她也会缩回来。就这样，原本就为了点燃烟火那份紧张刺激感才买回来的烟火，从没在苏梨手上点燃过。
　　他们找了一块空地，将手里的烟花放在地面。萧时在那里捣鼓着，苏梨席地而坐旁观。
　　“苏梨，你是不是年年中秋都得失眠？”
　　“哈？怎么说？”
　　“你就从来没有燃放过啊。”
　　“呵呵，是这样吗？呵呵，好像还真是喔.....”
　　“......”
　　今年的烟花照旧还是在萧时的手上点燃的，烟花腾空的时候，苏梨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