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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额心钿 (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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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到了宫门,我刚下车,连来了多少人都没看清楚,就被早早等在那里的三哥紧紧拥入怀。
“回来了,终于回来了,还好回来了,我再也不会让你走了。”他把我嵌进他的衣服里。
“不走了,寂雪再也不走了。”我任他这般用力地抱着我,用言语安慰他。
“好了晨儿,你再用力寂雪就喘不上气来了。”二姐拍拍三哥的肩。
三哥放开我,我才发现这么多人来接我,三哥和二姐就不说了,大哥的到来想来是为了寞云,陆梦和五哥竟也来了,只是不见四哥,父皇也不在。
“寂雪,回来就好,这段时日大家都担心你,可别再有下次了。”陆梦道,看似体贴与关心。
三哥抓紧了我的手臂,二姐也若有若无地向我靠近了些。
我依旧笑着,福了福身子,“母后教育的是,寂雪不敢有下次了。今日多谢母后相迎,可见母后对寂雪的在意。”
五哥轻哼一声,三哥和二姐略有讶异地看了我一眼。
陆梦将我扶起,看似关怀备至。
“寞云这次不顾公主身份,亲自接我回宫,倒也是辛苦她了,大家可不要忘了她的功劳啊。”我见无人想告诉我四哥没有来的原因,寞云又有些受冷落,便将她推了出来。
“这是自然,少不了寞云的奖励。”大哥道。
寞云开心地笑了。
可有可无的寒暄后,众人各归各处,我去了麝华殿,父皇正等着我。
麝华殿前的广场上,我放眼望去。
雪白的大理石廊道和基石犹如一条条银蛇蜿蜒纵横,青白石底座饰以华美的雕刻,将隔墙和游廊的两侧用边道隔开,显露出宽阔的龙尾道。丹陛之上坐落着整个璐麝最华丽壮观的宫殿,金鼎玉砖,锦宝廊庑,屋脊下的蓝漆彩花,层叠繁复得精美至极,描画的尽是龙舞于天的纹饰。
看到这里,我才确信,我是回来了。
我走上去,推开殿门,走入,反手再将门关上。
殿中唯一的那个人,背向殿门,背向我。一身明黄与金殿映衬着。
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他亦看不到我。
我缓缓走向他,从他的身后,抱紧了他,双手手掌,竟能轻而易举地感觉得到龙袍下瘦削的身体。我心下一惊,原来,在我心中一直伟岸的、可做依靠的、无所不能的父皇,却也是个凡人,会清减、会憔悴,会迷惘、会无措,因我。
“父皇,儿臣回来了,来陪着您,不再走了。”我将脸颊贴在他的背上,似乎是想以此来证明刚才自己所说的话。
父皇深吸了一口气,又颤抖地呼出。
我松了手臂,让他转过身来,拥抱我。
“回来便好,回来便好。朕的寂雪,终于回来了。”父皇像三哥一样,将我嵌在他的衣服里。
“父皇莫要再为失信于母妃和六哥而耿耿于怀了。”我一语道破,“是儿臣不孝,非父皇之过,以后儿臣必将尽孝于父皇膝下,为父皇排忧解难,就是您拿棍子赶儿臣,儿臣也会这般死死抱着父皇,不离开一步。”我的泪水濡湿了他的衣襟。
“朕的爱女,长大了;寂雪,你竟长大了。”父皇抱着我的力量松了些,让他能看到我的脸,“你,越发像你母妃了。”
我仿佛感觉到了,我除了与母妃相像的容颜,可能还有,心性之类的。
我与父皇略聊了聊这三年彼此的生活,又相互反反复复说了几遍“安好”,才都放下了心。
父皇要我去浣雪宫休息片刻,再来同他用午膳。
浣雪宫与以前一样,精致,略显华美,奇楠香遍了宫殿,惟一不同的,是多了个手足无措的女孩。
“你是谁?”我戒备地盯着她。
“奴婢锦悦,您的侍婢。”她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恐惧。
“有茶吗?”我坐下,打量着这个女孩。
看起来比我小不了多少,但眼睛里的恐惧未消尽,但还是炯炯有神,鼻子小巧,樱桃小口,模样清秀,只是有些瘦小,惹人怜爱。
“公主,您的苦丁茶。”锦悦麻利地递来茶杯。
“你会武功?”我盯着她的脚。浣雪宫的地板是父皇亲自选材,不同轻功水平的人走上去声音会有大小,而我没有听到她的脚步声,就像我没有听到自己的一样,说明,她的轻功不比我差。
“是,奴婢被高人指点过一二。”她将茶放在茶几上,动作甚是轻柔。
“是父皇派你来看住我的吧,必要时还会用武力?”我冷笑道,心下对她有了疑问。
没等她回答,我伸手去锁她的喉,她闪身躲过,我踢她的头,她闪向左边,同时右手还击,我握住她右手腕,拧在她身后。
“你觉得自己还有本事来看我吗?”我扬起了下巴,却摸到了她粗糙的手,放开了她,“怎么弄的?”
“奴婢从小就干一些粗活。”她用袖子挡住了她的手。
我从送来的礼物中挑了四哥送的脂膏,拉锦悦坐下。
“奴婢不敢。”她赶忙跳起。
“有什么不敢的,坐好!”我按她坐下,“这脂膏护肤很好的,以前是四哥特地为阮儿姐姐制的,见我喜欢,便也为我制了些,你且用着,不够了我再去要。你看你的手,哪配得上你的脸啊,女孩子,就应注意着些,以前没有,跟了我,我就会提醒你了。”
我蹲下,轻轻地将这淡红色的脂膏涂在她手指、手心和手背上,听到了她的抽泣声,我深知,我无法用言语宽慰她。
多年后,我会庆幸我信任了她,我也会庆幸,自己一直选择信任她。
午膳是与父皇一起在麝华殿用的,我向父皇汇报了自己这三年是怎么过的,一切只往好的说,以免父皇忧心。
用完膳后,我支了所有了下人。
“父皇,那锦帨,可是您安排给儿臣的?”我给父皇斟一杯杏仁茶。
“朕本想看看你情不情愿,不情愿就换个,情愿的话,留了她在你身边,再让掖庭局添几个。”父皇接过。
我注意到父皇说让掖庭局添几个,而不是让皇后安排,心里便明白了几分。
“儿臣挺喜欢她的,不妨留下吧。只是区区一个宫女,又这么小的年纪,功夫还不错,多少会让人疑惑的。”我望着父皇。
父皇亦望着我,“你放心就是了,朕也知道经历这么多事,你不免谨慎许多,但这个锦帨,是朕千挑万选选出来的,既让你放心,也得让朕放心。她那武艺啊,一方面是管着你,另一方面是护着你。”
“想来父皇也是为儿臣的安危担忧,只是这些年儿臣独立惯了,所以,就锦帨一个也够帮儿臣了,其余宫人太监,儿臣也不需要了。这样不仅方便些,父皇也能少费些心。”
若只有锦帨一个,又是信得过的人,那就可以把事情交给她去做,也不必费太多心思,大不了就是再派几个暗卫护住浣雪宫罢了。要是再挑别的宫人太监,父皇要操心不说,难免会有陆梦的人,日后若有什么差池,麻烦就更多了。
父皇笑了,“你终是长大了。”
“对了父皇,午后,儿臣想去置忧阁。”我说出了自己另一个请求,我想去看看母妃。
置忧阁,是父皇放置他死去的爱人画像的地方,非父皇允许不得入内。
“置忧”,我曾取笑过这个名字,真的能把忧愁放下吗?怕是不能,只是先将其隐藏起来,终有一日,会全部爆发的。
“去吧,你想知道什么事情,尽可以问父皇。”父皇笑意未减,我想我猜不出,那抹笑意,是他对我的,还是,想起了什么人。
我乖巧地点点头,却永远不会去问父皇,想来多的是父皇所不知的,若皇帝都能看透阴谋,哪还会有后宫嫔妃之争?
置忧阁,从外面来看就觉得有一丝凉意,无人看守,却很干净,风没有阻隔地打在我脸上、后颈上,突然有了不寒而栗的意味。进入置忧阁,虽然陈设整齐,却映着蜡烛的火焰,不是明黄,而是苍白。我忍不住攥紧了袖口。
所有的画都是从梁上悬挂着垂下的,我庆幸自己选择白天来,虽然还是阴暗,但点着蜡烛,总是明朗多了。
第一幅画是景懿皇后,与二姐有些相像,虽然端庄大方,但不是我要找的。第二幅画是善妃娘娘,与我想象的一样,慈眉善目,与四哥一样与世无争。第三幅是如妃娘娘,寞云与她好像,只是寞云更活泼一些。
最后,是在一起两幅画,一个是母妃,另一个,是六哥。我的心底,有一股莫名的暖意。
画中的这个女子,亭亭玉立,正端详着手中的花朵,眉眼中透着无奈,口微张,似乎想诉说什么,到了唇边却又成了叹气。雪白的颈上没有任何装饰,倒更显脱俗,腰带斜斜系着,使得母妃风情万种。听说母妃素爱留仙裙,画上着是白色的,素雅不失韵味,还有若隐若现的金线绣花鞋,倒有些伶俐。画龙点睛的是那一袭秀发,不知是画中的玉肌衬发,还是青丝映雪,几缕停在母妃颈上,些许躺在母妃肩上,其余的垂在脑后,有一股柔媚。
画母妃的人,定是倾注了大量心血。
我便去了莫府。
手中捧着最爱的苦丁茶,面前是比置忧阁中多的多的母妃的画像,从儿时到成年,我有一种从过去到现在,又从现在到将来的感觉。不知几年后,我是否会有这般风韵。
舅舅在讲述着母妃的故事,以及我们母女都爱的茶,都爱的熏香。舅舅知道的比父皇知道的要多,母妃的阴谋,母妃的牺牲,更多的,是母妃的爱。
“其实,菁儿是不必死的,只是她毅然选择生下你,你可知原因?”舅舅问。
“对别人的歉意要比对自己的痛更刻骨铭心,母妃用她的生命,换来了父皇对她的刻骨铭心。甚至把我当成了另一个她自己,希望我能得到父皇最多的宠爱,以此来弥补她受伤的心。”我抿了口茶水,换了个轻松的笑脸,“舅舅,您一直喜欢如妃娘娘吧?”
舅舅的表情僵住了。
“您刚才提到如妃娘娘时,眼中尽是悲伤。”我依旧是笑。
况且,母妃一去,留了我与六哥,纵是父皇对我们兄妹二人百般疼爱,也比不过有一个显赫的家室来的可靠,换句话说,我与六哥是舅舅的依靠,舅舅更是我与六哥的依靠,但舅舅从未娶亲,朝事关心又少,便不难猜出他心中有什么。
我隐了笑容,“您肯定也认为父皇会保护她吧?”
“你现在的语气跟菁儿一样,那时候她怀着你,笑看如家如大厦般倾颓,跟我说'你一定会认为皇上会保住如韵,但以她的性格又怎会苟活于世'。她当时抬着下巴,一副胜利者的姿势,她自然看穿了我的心事,却没成想竟是她先走了。”
如此一来,全都说得通了。
走出莫家的时候,我为母妃感慨,如此处心积虑地铲除了她恨的人,却不成想,自己所为,竟是为他人做了嫁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