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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颊边笑(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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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第一次在含口贺生辰时,独孤凉还打趣我,竟与公主一个生辰。
我面上有些发烫,问他如何知道公主生辰,还开他玩笑,问他是不是用他那绝世容光招惹公主来。
反被他敲了一下,他说,世人皆道七公主是天下第一美人,关于她的事,民间都传开了,只是不知,是否有我容颜的十之一二。
我只觉得面上更烫,不接他的话。
师父在一旁,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除却生辰这日,其余都是极好的。食罢早膳,略上一个时辰左右的早课,便被师父逼着独孤凉拖着去遛弯,不论早晚,回来继续上课。或是我精神极好,隔三差五就去习武。再或者所有人都有兴致,便一同于海边的巨岩上,师父或独孤凉抚琴,我起舞。
只是郑源儿一直不喜我,知我不爱丁香色,她便把自己的一应物件全换成丁香色,因此上课时,我从不与她坐在一处,所以独孤凉只好坐在我二人之间,郑源儿倒喜欢这样,丁香色有增无减。
这晚,我偷偷溜进师父的护心楼。
师父的护心楼就在红颜阁后面,比红颜阁要高,好像在其后面保护着它一样。护心楼的窗户很大,能看到初升的海上明月,可在明月下,无论是海水、沙滩,还是花开,都被湮没了。一直以来,只要找不到师父,独孤凉就让我到这儿来,因为师父只允许我进。
“师父,您又喝酒。”我嗔怪道。
“酒啊,可以浇愁,但可以使愁更愁。”师父不仅给自己斟了一杯,又递给我一杯。
我接过,这酒不像皇宫里的一般呛人,而是有一□□人的甜香。我抿了一小口,舌尖有一股辛辣,但渐渐转为醇香,滑到喉咙时,口中只剩清凉,甚至还有一片甘甜,如我钟爱的苦丁茶一样。
“这是什么啊?”我舔舔嘴唇,意犹未尽。
“美人泪,能断人肠的美人泪。”师父点了点我的嘴唇。
这一点,我莫名得泪眼朦胧。
果真,我看到了,那样一个似是从丁香花中生出的女子,那究竟是花仙,还是母妃?一袭紫衣,绾个蝴蝶髻。
我再饮一口酒,将清冽沁入喉咙。
珍珠发饰都略泛黄了,银饰都有些磨损。
接着饮,胸腔中有些刺痛。
花仙的脸都苍白了,也不知施些粉黛,还在睫毛上沾了些露水。
就是那个仙子,我确信我见过她,听过她,感受过她的温度,她的心跳与呼吸。
我似有些醉了,因着那份温暖还是熟悉。理智,仿佛要挣脱开我的身体了。
可我看不清她的面孔,看得见她的眼睛、睫毛、发饰,甚至触手可得的温暖,偏偏的,没有容貌。
她已不在了,我的理智突然复苏。眼前的是师父,丁香花香也被芍药香取代。
我望着对面忧伤的师父,不知他饮了这酒想起了谁,想起了什么事。我竟觉得这样就够了,还能重温彼时的美好,但这终是一场梦,若不苏醒,以后岂不要一直陷下去了。
陪着师父喝了不少,他醉了睡着,谁知我竟还清醒,便走到海边。海风吹来,我坐在海边一块平滑的岩石上,独孤凉不知何时来的,还是一直跟着我,现在,坐在了我身边。
“我想家了,我想我哥哥,想我爹,想我妹妹。”我将头放在独孤凉肩上。
他沉默了许久,抛下我走了,似是气极了。
我不知他为何生气,那时我还太小,世界很单纯,单纯的只有自己,黑白是非分明,不会多想,亦不愿多想。
第二天,独孤凉便与郑源儿你侬我侬起来了,我起先是不在意的,只是后来她越发跋扈了,竟也喝醉了,跑到红颜阁大吵大闹, “你以为你有师父的庇护就了不起了吗?你只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没爹没娘的野种!”
独孤凉不再像以前一样站在我身边,这次,他没有出现。我知道,他还是在意我的,我甚至能看出,他对郑源儿是装的。
不知为何,独孤凉每次装作对别人好,我都是能看出来的,也许是因为,我,是他在这世上唯一一个想好好对待的人。
面对郑源儿的跋扈,我没有说话。
我深知因师父不在含口,她才有这个胆量,我也深知,独孤凉不会真任她这般胡闹。更何况,在红颜阁与她口舌之争,于我,并无益处。
傍晚,郑源儿的一声惊叫划破了宁静的含口,“是不是你干的?”她带人闯入红颜阁,用手指指着我的鼻尖气急败坏地吼道。
我平静地坐在软榻上,轻轻饮尽杯中的苦丁茶,连眼皮都不抬。
就在一个时辰前,我用发簪将她最爱的猫穿透喉咙钉在了墙上。
我的嘴角浮出一个轻蔑的笑,“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没爹没娘的野种,本以为有师父谆谆教诲,没想到依然是烂泥扶不上墙,全没有大户人家女子该有的样子,像个市井泼妇似的,大呼小叫。”
“莫寂雪,有胆你再说一遍!”她气得指尖都发抖了。
“我在说一百遍也无妨,这种市井泼妇又怎能明白!”我将茶杯砸在桌上。
郑源儿求助地看向独孤凉,她深知,我的武功在她之上。
独孤凉却没有任何反应。
“其实你都看到了吧?”郑源儿走后,我问独孤凉。我杀那只猫时,分明看到柱子后独孤凉的身影。
“为什么这么做?”独孤凉的语气永远是让人感到他心计颇深。
“因为她活该啊。”我戏谑的看向他。
他却回应了我一个饶有兴味的笑。
次日下午,仆人在海边发现了郑源儿的尸体。
是我杀的。
那日,她约我到海边。
我孤身一人站在海边,心想着若从这东海岸落水,水位不低,也许会溺死不会水的人吧。
突然一大片丁香花从天而降。
我惊恐地回头,看见一身丁香色的郑源儿,又倒退了几步。
我想,她以前是误会我只是不喜丁香色,但其实,我是惧怕的,因为有位丁香仙子因我而死,这是我始终不愿面对的。
“原来,你是害怕丁香色和丁香花!”她猛然扑过来将我按在水中。
我又惊又恐,不断有水涌入我的口鼻,便一脚踢在她的小腹上。她吃痛,松了手上的力气。我趁机翻身压上她,剧烈咳着,把口鼻中的水呛出来。当我想起她还在我身下时,却怎么也无法将她从水中拽出来,原是她为吸引独孤凉一直散开的长发缠在了水草上。
仆人找到她时,她还在水中,早已溺毙多时,而我,蹲坐在沙滩上环抱着自己。
“寂雪,别怕,别怕。”独孤凉是第一个到我身边的人,为我裹上毯子,“是她先伤你的,与你无关。”
本来听到“别怕”二字时,我还依稀觉得像极了六哥薨世时三哥安慰我的话,但他那句“是她先伤你的”,让我一下就明白了,“其实你,都知道吧。”我透过湿漉漉的头发,看着他。
他没有说话,也没再看着我。
“你说,师父会怪我吗?”我不再深究,而是从毯中伸出手,伸到他的右袖中,掏出手帕,拭着自己的头发。
“断不会的。”
“你呢?”
“更不会。”他停了一下,“我爱你。”
我听了这话,看向独孤凉。他不过比我年长四岁,却与三哥一样,早早有了处事的老成。
“何为爱呢?”我问着,“是否就像我的哥哥一样?我亲哥哥离我而去,撒手人寰,只放不下我,所以就算他留我苦苦挣扎,我也不会怪他。可是如此?”
我不解,他对一个只有十一岁女孩所言的爱。
独孤凉的表情复杂地看着我,似在思索该如何回答我的问题。
“小姐。”赏心插了进来,虽叫的是我,却是瞥了独孤凉一眼,“岛主归来,听闻此事,要您去护心楼。”
我便离了独孤凉,去见师父。
“源儿,是你杀的?”师父握着酒杯,透明的液体在洁白的陶瓷里很平静。
我望着师父的手,又看了看他脸上的皱纹,蹙眉,“是。”
“你终究还是属于深宫。”师父叹了口气,放下酒杯。
“您怎么知道?”我吃了一惊,以为自己藏得很好。
“你的短剑,你的名字,你的排行,你的脾气,你的舞,你喜欢的熏香,你喜欢的茶,我都能看出。只是,你与你母妃本不同,你有得选,却还是选择了她的路。”
师父的话,我不是都能听懂。
“你做得很好,这次,你若不做这抉择,恐怕水中的就是你了。”师父突然转了语气。
“那毕竟是一条人命啊。”
“难道你的就不是一条人命吗?况且她大错在先,你自保在后,你不反击,还要放纵她杀了你不成?你可有别路可选?”
我垂了眼帘。
果真了,她既要杀我,我如何能坐以待毙呢,我无本事让她悬崖勒马、劝她浪子回头,便只能自保为上。
也许从那一日起,我便再不会逃了,我学会了自保为上,哪怕以他人性命为代价。
师父站起来,拍拍我的头,“你能走得更远,毕竟你比你母妃觉悟的早。”
这一拍,把我的戾气都拍散了。
我还想问师父关于我母妃的事,但看到他的表情,我还是把疑问吞进肚中,有些事,也许我不该知道,至少,我现在不应该知道,或者,不应该从他口中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