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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腕旁剑 (三) ...

  •   【三】

      多年后,我也不会忘了那夜,那是那个年纪,除了亲见六哥夭折,我所目睹的最残酷的一夜。至少,那时的我,心中最纯洁的东西还未睡去。

      月光凋零,星芒陨落,所以人世间的战火,悄然而至。

      天会坠落的瞬间,寂静的山谷突然响起了撕心裂肺的声音,是铁器的摩擦声、士兵的厮杀声、血液的喷涌声,仇恨、求生,纠缠着所有的人。

      我挥剑杀向敌军,那一刻的我,着实是怕的,我也终于明白,所谓英勇的将士,并不真正是无畏的,更多的是迫不得已,就像此刻一样,我不杀你,就只能坐等你杀我。连光源,似乎都是来自
      每个人手中的兵刃,少一人,便暗一分。

      另一边的山谷,也传来了厮杀声,是父皇突围了。

      正当我分心的时候,一支冷箭射向了我,我忙着用剑挡住了前方敌人的攻击,却没来得及躲过这支箭,这箭直接射入了我的左臂,我摔在了地上。

      先是透心的凉,似是将冰凌直接塞入了我的左臂中,然后才开始痛,是冰凌被拔去后渐渐填入火焰的那种痛。

      我忍着痛,再一次挥剑杀敌,但慢慢体力不支,似乎是左臂流了太多的血。终于,一个措手不及,我在与人兵刃相抵时摔在了地上,长剑甩在了一旁,脚也扭到了,站不起身来。敌兵一刀向我劈来,我只得抽出左袖中被血染过的短剑划伤他的腿,他的摔倒,竟引来了更多的敌军,我将右手中的短剑转到左手,右手伸到腰间取出毒针射了出去。

      我的毒针很快就用完了,可是敌人还在不断地逼近。我将左手的短剑换到右手,将短剑横在颈前,做好随时自刎的准备。

      突然,有人执剑杀尽了向我逼来的敌兵。

      我抬起头来。在黑夜中,虽看不清他的面孔,但我,看到了他的一双眼睛。这一瞬,我才明白过来,今夜月光凋零、星芒陨落,所有的光源不是来自兵刃,而是来自,他的眼睛。

      别怕。我在他眼中,读出了这两个字。

      他挡在我身前,杀光了所有靠近的敌人,继而抱起吃惊的我,放到峭壁边一棵美人蕉下,利落地把我臂上的箭折断。此时,又有敌人逼来。

      他又看了我一眼。

      “我自己可以。”我对他道。

      他便又执剑杀敌了,我望着他,记住了他挥剑的样子,虽然看不清他的面孔。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了夜色中,留给我的,是一片安全的地带。

      那种感觉,是与三哥和独孤凉不一样的,我信那双年轻的眼睛有着跟他们相同的东西,如执着,如坚忍,但却少了那份野心,许是我从未见过没有野心没有恶意的眸子吧,所以才会有这样的感觉。

      左臂的疼痛随着他的离去一并出现,我向树下靠了靠,咬紧牙关,用颤抖的右手握住左臂中的箭,屏住呼吸,迅速将其拔了出来。那一瞬,似乎全身的的血液都在凝固后由伤口迸发出来,有一些甚至溅到了我的脸上。而后,喷出的鲜血为疼痛留了空间,我为了不发出声音而死死咬住的嘴唇,现在竟感到了血腥。

      我缓了缓,撕下裙子的一块布,粗略包扎,意识,就消失了。

      “寂雪,寂雪!”似在人间,传来了四哥的声音。

      我唤醒意识,睁开了双眼。

      晨光越过伏岳,倾泻在杀戮后的战场上,一滩滩血迹,一具具尸体,竟也有阳光为之洗礼。我叹一口气,似有什么人的温度刚刚在我身边溜走。

      四哥寻到了我,“你受伤了。”他察看着我的伤势,“伤口应该不浅,但所幸包扎得极好。”
      我望着四哥,他本来俊秀的脸上布满了血渍,头发散乱的厉害,还夹着尘土,盔甲上有着划痕,虽不深,却也把那股云淡风轻之气掩尽了。

      “可是我们成功了?”我踉跄着站起。

      “是父皇成功了,三哥的救援又及时。不过咱们的人不多了,也未剩马匹,父皇又绕了远路,三哥那里还有一点小仗要打,所以咱们得去找他们。”四哥俯身察看我的脚,“应该只是扭伤,我背你走吧。”

      于是我安安稳稳地贴在了四哥瘦削的背上,“四哥,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你说。”

      “我提议突围那晚,你看懂了父皇的眼神,是吗?”我想勒紧四哥的脖子,却想起这不是三哥,便开始撒娇,“告诉我告诉我吧!”

      “你真的不懂?经历了这些天,你到现在还是不懂?”四哥偏了头,问我。

      “我真的不懂。”我见他不是开玩笑的意思,便也正了颜色。

      “寂雪,你这样信任你爱的和爱你的人,容易受伤的。”他道。

      我依然不懂,却也知他不会再解释了,便叹一口气,不说话了。垂在四哥身前的我的手臂,擦到了他带有伤痕的盔甲。这一次让他可以抛却生死的,是家国,上一次,让他抛却生死的,是阮儿姐姐,我突然想起了独孤凉说他爱我,却又陷入了迷惑,那是什么?

      “四哥,除了家国,能让你抛却生死、看淡权势的,是什么?”

      四哥在前面笑了,“你没经历过,所以不明白那样热烈而刻骨铭心的感觉,一旦失去,便有凌迟之感,而简单的死,反倒像一种解脱。”四哥侧着脑袋,“你可看出来我偏爱你,而不是寞云?”

      我点点头。

      “你可知原因?”

      我摇摇头。

      “所有人都称小槐为‘阮儿’,只有你,身为最受宠的公主的你,叫她‘阮儿姐姐’,只有你尊重她,不把她当下人。”

      我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也可能只是须臾,就睡着了。

      我迷迷糊糊醒来时,发现人已躺在床上,四周无人,左臂包扎的很好,连澡都帮我洗过,换了衣服。我坐起身来,不禁起疑自己究竟是在什么地方,虽是营帐,但不可能有人帮我沐浴更衣啊。我翻身下床,向帐门走去,脚伤已好了。

      我还没到帐门,就被进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我抬头,一看来人,就激动地抱住了他,“三哥,我好想你!”

      我真的好想他,尤其是看大哥和寞云一起谈笑时,我就好想赶到阵前来看看他,哪怕是做一个小卒,能与他并肩作战也好。

      我曾多次在脑中勾勒过他在军中的样貌,却从来不知道,他会一朝金戈代青袍,重剑不离身。昔日本不多的青涩莽撞也被血洗的一丝不剩,这般冷血的将军,虽是下意识入怀,却是不太敢认。

      三哥推了推我,“注意些,你的伤还没好!”

      我连忙从三哥的肩膀摸到小臂,“你呢,你有没有受伤?”

      “我没有事,自始至终都没有什么大伤,父皇也没有。”这次换三哥抱住了我。

      这样一个回护的拥抱,我知道,他还是我和煦春风般的三哥,至少,在我面前是。

      “父皇呢?”三哥的话倒提醒了我。

      “在帐中议事呢,似是太子听闻父皇被围伏岳,要发兵救援。”三哥按我坐下,“脚伤虽好了,
      但还是不要站太久。”

      “那你怎的没去?”我倒一杯水给他。

      “父皇让我先来看看你,晚些会找我商议。”三哥坐下,“以后可不要再做这样危险的事了,莫说是我,就是父皇看到你的伤势也是心疼得不行。”

      我有些不自在,“知道了,这也不是没办法嘛。”

      三哥叹了口气,没有说话,我也没有说话,一时间,帐里安静下来,我们兄妹二人,思索着同一件事。

      大哥要派兵增援,一则他不谙用兵之道,所派援兵极易似我们一般在中途受伏;二则,因父皇亲征,京中用人调动,大哥对那些人并不熟悉,想来朝上朝下又是一番波澜;三则,我们突围一事不几日便能传到京中,到时便无发兵之必要,但如果有人借着大哥庸懦的性子擅自将突围一事压了下去,使大哥不晓,待父皇回来就趁机参大哥一本……最后,我开始不敢想,有没有可能,是大哥心存不轨,所谓增援,其实是想釜底抽薪早登大位。

      我都这样想,那父皇,会不会也这样想,他能这样想大哥,会不会,也疑我与三哥?那这次执意的御驾亲征,父皇在麝华殿听见我要跟随时眼中的欣慰,是兵权吗……

      我的心底有些发凉。

      如果父皇连大哥都疑,那么对五哥,会不会有更大的疑虑?似乎,父皇对我讲的那兔死狗烹的话,我已有了答案。

      我望了眼三哥,心下有了思量,“我不能让父皇涉险,也不能让璐麝动荡,三哥,一会儿我去找父皇。”

      “你又想做什么?”三哥皱了眉头,我知,他不是因不耐烦,而是因心疼。

      “以现在的局势,重要的是把消息送到璐城去,最好再有父皇的信物,派一个父皇信得过的、又能在璐城说得上话的人,你觉得除了皇嗣,还有谁更有资格吗?”我把递给三哥的茶自己饮了。

      三哥没有说话,只是盯着我。

      “你在看什么?”我喝光了茶,叼着茶杯,口齿不清地问他。

      “我是在想,为了不让你受伤,是跟你一起去呢,还是干脆把你绑起来呢。”三哥幽幽地说。
      我听了,忙松了口,躲了三哥的捉捕,自帐门逃出去,寻到了父皇的营帐,恰逢议罢事,众人都散了,我趁机溜了进去。

      “父皇!”我蹦跳着出现在父皇面前。

      “寂雪!”父皇抱住我,后又松开,上下打量着我,“朕本想这会儿就去看你的,不成想你现在就跑来了,晨儿是怎么办的事!”

      “三哥本想把儿臣绑起来的,儿臣就又偷溜了来,见父皇无恙,儿臣就放心了。”我跪下,向父皇叩首。

      父皇扶我起来,“是朕见你无恙,放心才是。”他与我坐下,“不好好休息,跑父皇这儿来做什么?”

      “自是有事相求。”我给父皇倒了杯茶,“父皇定猜到了,儿臣已晓京中事。今日情形,必是要派个人去京中送信才是,派的人既得有分量、又得父皇信任,儿臣不才,毛遂自荐了。”

      “突围那夜,假毒酒之计是你出的?”父皇没有理会我的自荐,问道。

      我才想起有这件事。

      “无碍,阑儿已向将士们解释过了,现在,军中都赞你睿智呢。”父皇道。

      我不解父皇的意思。

      “你聪明,朕是深知的,但此一去,有何风险,你可明白?”

      “儿臣明白,施焰国内本就地势崎岖、山地众多,我军虽占领要地,但也防不了敌军凭地形偷偷潜入,似在伏岳一般,所以,儿臣会小心。”

      “朕让晨儿陪你去,但不可能带太多人,否则易暴露,但仍有别的危险 ,你可明白?”父皇又问。

      我不禁看向父皇,他此刻的眼神,与那日在帐中议事我道“绕路”时的眼神无异,这次,我终于看懂了。

      “儿臣明白,请父皇放心,这一次,儿臣无虞。”我坚定道。

      “朕知你做的决定无人可以动摇。”父皇将他大拇指上戴的从不离身的玉扳指交给我,“这个,想必所有人都认识,朕只一句,那晚的誓言,至今仍作数。”

      我握着父皇的扳指,攥得我手掌生疼,我起身,跪在父皇脚下,再次叩首。

      待我见了四哥、五哥,以及随三哥前来打仗的舅舅后,回到了三哥帐中。

      夜,我将父皇的扳指用线穿起来戴在脖子上。

      “你怎么高兴成这样?”我的左手游弋在地图上,右手在左手经过的地方落下白棋,问对面笑着的三哥。

      “难得能与你待上几日,怎能不高兴?”

      “这可是我揽下的要命的活,苦了你了。”

      三哥正了色,“你忘了你对我说的‘我不会离开你,再大的风雨,有我陪你,就像当初你陪我一样’,我也对你说过‘无论道路有多艰险,我都会护着你’吗?”他的手又覆到我脸的上。

      我吐了吐舌头。

      三哥与我都知道,我们这一路,遇到敌人是必然的,但若遇到的是施焰的伏击也罢了,最怕的,是遇见自己人下的毒手。

      我又忘了,何来“自己人”呢?

      今瞥见帐中的地图,方觉得三哥领兵进攻的方式有些不妥,似有冒进之嫌,虽攻入施焰祭城,但明显有孤军深入之势,所幸后来有所改观,可伏岳一役也是因这点,才轻易被敌军绕道围堵。

      现在并不是讨论此事的时候,我便将其与五哥一事一并瞒住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腕旁剑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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